谢承安的为人,他勉强信得过,但胥黛……
“你收拾东西住西边的福团客栈。”谢期转头又看向还在四处打量的褚祈一,“你也去。”
褚祈一想也不想地反驳:“凭什么,我要跟孟姐姐一起住。”
胥黛也是一头雾水:“大人,属下需得在您身边方能保护您左右。”
谢期沉默一阵,默不作声地转头看向孟怀瑜。
后者心领神会,笑盈盈道:“我也去福团客栈住?”
话落,右手小拇指猛地颤动,谢期下意识用左手抓住,摁在掌心里,皮笑肉不笑道:“不用,你在这里住。”
“趁天还没黑透,你们俩抓紧走。”
他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而去,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褚祈一恋恋不舍地把包袱放到桌上,扯着孟怀瑜的衣袖,小声道:“我可以睡在你屋顶上。”
孟怀瑜正望着谢期消失的背影出神,她接触谢承安的次数不多,但依稀记得谢承安格外爱笑,嘴角永远弯成好看的弧度。
讲话时会盯着人的眼睛,像狐狸盯猎物,明明能在眸子里瞧见笑容,后背却会止不住地冒冷汗。
但从前院见到第一面起,他笑得都十分勉强,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疫病所致,连冒出来的胡茬都没处理。
若是她再晚来几天怕是要见到一个胡子邋遢的谢承安。
久久等不到回应的褚祈一绕到她面前,又唤了声:“孟姐姐。”
孟怀瑜猛地回神:“怎么了。”
褚祈一鼓了鼓腮,指着头顶的房梁:“我说,我晚上可以睡你上面,我不想去住什么客栈。”
孟怀瑜顺着他的视线瞧见了那根粗圆的横梁,摇头道:“太危险了,况且男女授受不亲,在一间屋子也不行。”
她安抚地劝道:“连着几日赶路,去客栈好好休息,去吧。”
褚祈一仍旧一副不想走的姿态,孟怀瑜轻叹了口气:“明日来此找我便是,我不会离开冀州,放心。”
听见这番保证褚祈一才不甘不愿道:“那我听孟姐姐的。”
另一边早就收拾好东西的胥黛在路过两人身边时,猝不及防地听见一句略显绿茶的话,她轻嗤了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缺奶喝的奶娃娃,真是丢你们鹿岛的脸。”
褚祈一:“你……”
孟怀瑜唇角微弯,平淡地打断他的话:“胥黛姐姐没有亲人也没有弟弟,自然不懂,不要与她计较。”
这下换成
胥黛被激的面色难看,她上下扫视少女,好半晌,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眸内渐渐浮现出戏谑,没再多说,出门就走。
褚祈一没放过她的神情,怒气冲冲道:“她什么意思。”
孟怀瑜歪着头瞧着那抹消失在夜里的墨绿,轻轻笑了下:“不知道呢,可能想起了什么吧。”
漆黑的房内先是响起急促的闹铃,一遍又一遍,第五遍时吵闹的铃声才终于被摁灭,台灯暖黄的光亮起。
谢期颓废的拥着被子坐起来,他缓慢的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约是过了十分钟才拉开窗帘,耀眼的阳光顷刻间挤满房内。
他不由眯眼,下意识地用天象来确定时间,等反应过来有更精准的时间,反而愣了一下。
下午两点四十六分。
这次醒来闹钟响了足足五次,相比上次更长,他甚至把闹铃换成了最吵的一种,才能勉强把他从古代世界里唤醒。
那下一次沉睡呢。
孟萝时的顾虑不无道理,从最初的观望到现在的进入他人身体,长期的在两个世界穿梭,最终的结果兴许真的是滞留。
更何况,古代世界的时间是现代的近乎两倍。
他俯身拿过扔在枕头侧边的手机,拨通孟萝时的电话。
铃声响起的下一秒就被接通,话筒对面是极轻的音量,像躲在什么地方悄眯眯地说话:“喂,怎么啦?”
谢期闭着眼睛,单手按压眉心放松:“在忙?方便讲话吗?”
城市的另一边,孟萝时像个小偷一样缩在桌子下面,一只手攥着笔,半扶着椅子假装捡笔,另一只手按着散落的头发,严严实实地挡住耳朵里的耳机。
“等一下。”
她假装捡完笔,坐直身体瞥了眼站在办公室正中间大声开会演讲的林总监,用电脑打开聊天软件,快速打了一串字。
“在开不重要的会,你说吧,我戴着耳机能听到。”回车键敲下的瞬间,她觉得自己摸鱼摸到精髓。
谢期看着那串文字,沉默了片刻,无奈地叹气道:“所以我没打这个电话前,你在干嘛。”
孟萝时理所当然地打字:“听歌啊。”
谢期又是一阵沉默。
孟萝时等了许久,等到了漫长的呼吸声,她疑惑的扣了一个“?”。
“孟怀瑜到冀州了,目前住在善药堂后院的第三间屋子,胥黛和褚祈一我让他们住在福团客栈。”谢期娓娓道。
孟萝时歪了下头,轻轻地拨弄着键盘旁边的绿植叶子,打字问道:“为什么不让怀瑜也住客栈?”
谢期解释道:“当初为了能容纳大量感染疫病的病人,谢承安买下冀州城内最大的医馆善药堂,这家医馆虽然大,但位置偏僻,最近的客栈需要步行一盏茶。”
“孟怀瑜底子弱,来来回回折腾反而对身体不好。”
孟萝时觉得很有道理:“懂了。”
谢期看着带着“懂了”两个字的表情包,无奈地笑了笑,视线转向窗外耀眼的阳光,他打这通电话的目的,倒也不是为了告诉她,孟怀瑜平安抵达冀州。
但真正的目的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不说话,孟萝时也不催,撑着下巴瞧着林总监吹嘘今年的业绩,画明年的大饼。
“萝时。”
“嗯?”她下意识出声应道,等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后,朝看过来的总监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她低下头快速在聊天框里打字:“怎么啦?”
“你打算什么时候打碎平安扣。”
孟萝时愣住,放在键盘上的手悬空,她瞧着跳动的输入键,继而缓慢又认真地敲下每个字。
“我想陪怀瑜过完这个新年,等新年过后,我会打碎两边的平安扣。”
打完这段话后,她的目光在新年上停留了很久,但又觉得再拖下去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意思。
她最近苏醒变得越来越艰难,有时闹钟响了非常多遍,她却仍然还在古代世界,没有丝毫感知,她不确定长久以往下去,她是否还能醒过来。
但那是怀瑜的身体,她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不该长时间蜷缩在那个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孤独又沉寂。
按下回车键发送的一瞬间,仿佛一块堵在心口的巨石滚落,她下意识地吐出一口气,皱起的眉心也微微放松。
通话那头又是安静许久,随后是带着哑涩的嗓音:“那孟怀瑜呢?她来冀州……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了!”孟萝时回得很快,她甚至放弃了打字,在全体同事的注视下,真诚地跟总监道歉,“抱歉,我突然有点事情,出去一下。”
话落,她把电脑上的聊天软件退出,然后拿起手机就往外跑。
边跑边按住耳朵上的耳机,忙不迭说道:“她最大的执念是杀了帝后为孟家报仇血恨,现在皇后已死,皇帝跟死了没区别。”
“大仇已报,她不能再待在京州那个牢笼里了,会把她逼疯的。”
谢期轻皱下眉:“我没猜错的话,她的目的应当是要毁了皇室,而不单单只是杀人那么简单。”
“不是的。”孟萝时跑到楼下的停车场内,她手扶住侧边的树干,嗓音里满是急切,“不是这样的,怀瑜只是想杀了帝后而已。”
“她同我说过,她不喜欢转移仇恨,也不喜欢扩大仇恨,她要复仇的对象从始至终都是帝后。”
“冀州远离皇城,只要再往南走两天就是扬州城了,她会有自己的生活,会有自己新的人生,不应该困在高高的城墙里,连看蓝天都是奢望。”
她气喘吁吁地将内心的想法皆数说出口,现代世界也已步入秋季,停车场周围密集的绿树染上了黄,偶尔会随着风飘落。
金色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落在车窗上,破碎斑驳。
孟萝时低下头,眼睫覆盖着微红的眼眶,像是在同自己说般:“谢期,毁了皇室的后果是上千百万的黎民百姓受难。”
“祁乾同其他皇帝不一样,他没有疑心病且天性心软,他纵然不是好皇帝,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他会娶东漠的公主,边疆亦会稳定。”
“怀瑜可以在祁国的任何地方,但不能是皇城,她不能成为千古的罪人,这么多的人命不该背负在她身上。”
谢期握着手机沉默久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半晌,缓慢道:“我知道了。”
孟萝时没有听见意想中的反驳,反而愣住了:“嗯?”
“还有不到十天便是新年,你要去吗?”谢期轻巧地转移了话题,他的声音清冷带着微微哑意,穿过话筒,似乎有安抚人心的意味。
孟萝时急促跳动的心脏渐渐放缓,她眨了眨眼,模糊视线内的枯黄树叶变得清晰。
她吸了吸鼻子,点头道:“要去,这是我陪怀瑜的最后一个新年,肯定要去。”
谢期从床上站起身,将窗帘彻底拉开,今日的天气很好,蓝天白云,他忽然想起在皇宫里看见的四四方方的天空。
像是方形的框架分割,仰头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井底的青蛙。
“今晚我要值班不在,你晚上注意防护,虽然药已经研发出来,但还是会有感染的风险。”
孟萝时应道:“嗯,你放心吧。”
语音挂断后,断掉的音乐重新播放,她觉得有些吵,将耳机取下,踩着满地的枯叶往工作室走。
她不确定怀瑜究是否愿意开始新的生活,离开京州也只是试探。
原以为复了仇,滞留在身体里的疲惫会有所缓解,但没想到更重了。
在偏殿里醒来的那一刻,出现在她脑海里的竟然是怀瑜杀了皇后,得偿所愿后的自尽。
那股近乎摧毁自身的毁灭念头并没有因为复仇得到减压。
那一刻她才彻底意识到,复仇只会让怀瑜迈进更深的深渊,在痛苦里翻滚挣扎,最终带着这股痛苦一起沉入地狱。
幸好怀瑜愿意离开京州。
只要离开那座吃人的皇城,悬在怀瑜头顶名为复仇的利刃就不会把她切割成两半。
三日后。
善药堂的百姓们病好离开了大半,热热闹闹的前院不再似往日般热火朝天。
但每日来此取药的人依旧很多,大多数人虽然回家,却仍需要喝药,以防疫病复发。
孟怀瑜不记得今日坐在药炉前煎了几炉药,她小臂隐隐泛着些酸痛,便停下煽动的蒲扇,按压小臂缓解这股突如其来的酸痛。
“去休息会儿吧,我会盯着。”另一侧同样照看药炉的谢承安开口道。
孟怀瑜顺
势伸展了下僵硬的身子,婉拒道:“不用。”
她偏头看了眼面色不济眼底青黑的男人,嗓音轻柔:“该休息是你,昨日晕倒后,大夫明确告知需要休息,调养身子。”
昨日傍晚最后一帖药煎好,从小矮凳上起身的谢承安却忽然倒在地上,面色惨白,未闭紧的眼缝里是上翻的眼白。
将前来取药的百姓吓得够呛。
第114章
“睡一晚便好了。”他捂住嘴轻咳了下, 手背上是一大片腐烂过的痕迹,厚厚的疮痂覆盖着皮肤,瞧着骇人。
孟怀瑜自然没有错过那片疮痂, 这几日她在善药堂的百姓中见过好几次,每个人腐烂的地方各不相同, 小臂大腿后背脖子,小部分人甚至烂在脸上。
她问过大夫, 感染疫病最初的症状是起热, 当夜便会高烧,持续三四日后,身体部分地方便会开始出现淤青,最终才是腐烂。
有的人身体素质偏差,腐烂来得就很快。
解药未配出来前, 因大面积腐烂去世的百姓足足三十七人, 谢期怕入土会污染水源,甚至没有停灵, 拉出去全部火葬。
“会留疤吗?”她轻声问道。
谢承安微怔,他后知后觉地将手挪到眼前, 也看了两眼, 嘴角含着浅浅的笑:“会,但不碍事。”
他把腕口的袖子往上拉, 露出小臂上的暗粉色的皮肤:“落了痂会变成这样,等颜色淡去,不细看倒也与正常皮肤相差无几。”
“宫里有药名为露凝膏,可以祛除疤痕, 你若是介意……”孟怀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我不介意。”谢承安仍笑盈盈地看着她, 但面色却冷了少许,他放下袖子,低头查看药炉里的火势,嗓音平淡,“我不会再回京州。”
空气安静了片刻,药炉咕噜噜的沸腾声渐渐变大,她轻眨了眼,仿佛在回应他刚才的话,却又很轻,轻到只有自己能听见:“是吗。”
她拿起蒲扇,把拂面的苦涩药味扇开。
但这股味道充斥在后院的每一处地方,她只要呼吸就能闻见,从鼻子苦到心里,平静已久的情绪被涩的翻滚。
在心底挣扎着翻涌,想要冲出来。
谢承安不动声色地偏头瞧她,金色的阳光自左边落下,勾勒出她的五官,少女低垂脑袋,长长的眼睫在脸颊上投出阴影,随着微颤而浮动。
他看了好一会儿,脑中却是东宫被拒绝那夜的情形。
异乡人同他说孟怀瑜要来冀州时,他颇为错愕,竭尽全力动用自己全部的力气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为什么。
但这几日的相处,很明显想要来冀州的并不是孟怀瑜,而是她体内的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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