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荔荔背对三个陌生人,眺望远方峰峦,每次跟父亲争执时,总是无法冷静,气得脸发白,握着手机的手哆嗦。
“别人家的孩子考上重点高中,父母都高兴支持。”她伤心失望,控诉道:“可是爸,当初我分数一出来,你第一句话居然是‘别读高中了’?!”
“别读高中了”,父亲的决然反对,以及冰冷责骂,令女儿屡次从噩梦中哭醒,无论何时何地忆起,皆万分委屈,情绪失控。
“爸,我不明白,为什么?”
老艾不耐烦,“以后你就明白了!女孩果然不能读太多书,初中毕业就这么叛逆,再读三年还得了?没必要读高中,学费我是不会给的。也不许你再去借钱,丢人现眼。”
十六岁的少女,气得发抖,眼眶发热,咬紧牙关强忍眼泪,颤声说:“这件事没法听你的,高中我一定要读。”
“呵,没钱,你拿什么交学费?高中可不是义务教育了。”老艾奚落嗤笑,胸有成竹。
艾荔荔竭力憋住眼泪,嗓音已经哽咽,“我送完菜去了周老师家,她帮忙打听清楚了,明天带齐贫困证明,一中会给贫困生免除一半学费,加上杂费,每学期1500元就够了。”
“爸没钱!学费,哼,莫说1500元,150也没有。”
老艾语气一转,哄道:“上学辛苦,辍学有什么不好的?做做家务、照顾你妈,替老爸分担压力。唉,咱们家境艰难,你又不是不清楚。你已经读了九年书,还不满足,还要读高中,想累死老爸呀?真是越大越不懂事。”
经济尚未独立的女孩,仍需依赖父亲,苦苦哀求:“家里难、爸辛苦、我懂得……爸,求你了,明天先帮忙报名,等开学了,我会像初中时那样,一旦家里需要,尽量请假。”
“不行!这两个月强调几十遍了,高中不用去读。”老艾耐心耗尽,命令道:“赶快回来,一堆活需要人手。”语毕,挂断电话。
艾荔荔收起手机,憋不住的泪珠滑落,咬牙深呼吸,迅速擦拭。
与此同时・尤家院内
“这么好的房子,独门独户,安静优美,天然氧吧。”尤坤卖力推销,“杜绝噪音污染,非常适合教师备课。”
韩燕扶了扶眼镜,环顾稻田风光,欣赏远方云雾缭绕的山峰,迟疑道:“风景是很美,这儿的人好眼福,生活在风景区。但,实在太偏僻了。”
“是稍微偏了点。但您不是要求安静吗?我家老宅绝对符合。”尤坤滔滔不绝。
秦朗搀扶着母亲,懒得兜圈子,耿直道:“我妈是喜欢安静,但这栋房子孤零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邻居也没有,不提文化娱乐场所,上学、购物、医疗都不方便。”
“有邻居的,艾家啊!”尤坤殷勤出主意,“至于出行,你们有车,小县城无论去哪里,一脚油门的事,不麻烦。”
秦朗哑然失笑,瞥了一眼院外水渠边接电话的少女背影,“相距几里地,也算邻居?”
“当然!我们家,跟艾家,祖父辈就认识。”尤坤挽起粉红衬衫的衣袖,挤眉弄眼,“娣娣多漂亮呀,她也会去一中读书,将来你俩可以结伴上学。”
秦朗被噎了一下,剑眉拧起,清了清嗓子,“结伴上学?你怎么不说手拉手买辣条?高中生,又不是小学生。”
“只要娣娣愿意,你俩手拉手买辣条也行。”尤坤奋力游说。
“幼稚。”秦朗挑眉,抬腕看表,“九点多了,妈,走吧,去下一家。明天开学,咱们得抓紧时间看房。”
韩燕喜爱风景,颇为不舍,却顺势告辞,“尤先生,我得听我儿子的意见,让你白跑一趟,抱歉。我们先走了。”
“哎?唉,别走啊。”尤坤不放弃,尾随挽留肥羊,“二位,再考虑考虑呗,我这可是整栋出租,物美价廉。”
秦朗从母亲包里翻出车钥匙、解锁,韩燕性格温和,“房子不错的,只是不适合我们。”
“有汽车,出行、购物不成问题!”尤坤追到车门口。
“妈,上车。”秦朗拉开车门,韩燕坐进驾驶座,歉意挥挥手,“告辞,尤先生,实在不好意思。”
秦朗利索关闭驾驶座车门,绕过车头时,余光飘向水渠边的少女,发现她双肩微抖、抬手像在擦泪――
她是,在哭吗?
哭什么?
因为三轮车跟我妈相撞,被家长批评了?
他坐进副驾驶座,系安全带,瞥见尤坤在敲车窗,顿时不耐烦了,“这个房东忒难缠,烦人,妈,走吧,甭理他了。”
“小朗,注意态度。”韩燕启动汽车,“人生地不熟的,咱们平时要和气、客气,以和为贵。”
“知道。但他不消停,明说了几次不合适,还追着推销。”秦朗望着窗外,暗中猜测同龄女孩为何哭泣。
韩燕开车,缓缓驶出院门,却被三轮车阻挡。她降下车窗,探头呼唤:“小姑娘,来,挪挪车,挡住路啦。”
水渠边的艾荔荔听见了,使劲擦干眼泪,“稍等,我马上开走。”
“不急不急,慢慢来。高中生本不该开三轮车,但你家估计缺人手,今后千万细心观察路况,养成安全驾驶的习惯。”韩燕作为教师,忍不住教导了几句。
“谢谢老师提醒,我记住了。”
艾荔荔皮肤雪白,哭过之后眼眶泛红。她熟练操控,挪开三轮车,停在边上调整情绪,犹豫拿出手机,琢磨着找人借钱。
“韩老师!”尤坤趁机凑近,“房子,您再考虑一下。”
她刚才果然是在哭。秦朗证实了猜测,心不在焉,走神之际,随口抱怨:“服了,这房东,狗皮膏药似的。我爸刚才说,好物不愁卖,凡是过分热情推销的商品,必有瑕疵。”
汽车急刹车,引擎声戛然而止,停在围墙边。
韩燕脸色倏变,关闭车窗,温和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扭头连声问:
“你说什么?”
“你爸?你爸又联系你了?”
“秦东海又给你灌输了什么歪理?”
秦朗呆了呆,懊悔于说漏嘴,含糊答:“嗯,微信聊了聊。”
韩燕严肃问:“什么时候聊的?”
“就、就……刚刚。没说什么。”夫妻矛盾,孩子左右为难。
“刚刚?!”韩燕提高嗓门,一伸手,“手机拿来,我瞅瞅。”
“妈――”秦朗无奈挠头,“小点声,车外有人。”
韩燕眼神狐疑,受伤地问:“莫非聊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
秦朗注视苍白消瘦的母亲,飞快妥协,“消消气,来来来,手机给您,拿去,随便看。”
韩燕接过,点开儿子与丈夫的聊天对话框,拉着脸扫视,怒火中烧,冷笑念道:
“‘你妈除了教书之外,什么也不会,中年生活白痴’。”
“‘她固执跑去贫困山区支教,自讨苦吃,自以为是,连累孩子’。”
“‘她那猪脑袋,缺乏社会历练,根本不懂看房、租房。荒郊野岭不能租,你快哄她打消蠢念头’。”
……
韩燕念不下去了,咬牙切齿,“没错,我是猪脑袋、眼光差,这辈子最看走眼的事,是选择你爸当丈夫。”
“您怎么光念我爸的话,他说您,说得不对,我一一反驳了的,严正反驳。”
韩燕审视儿子,“你真认为你爸不对?不埋怨妈连累你一起吃苦?不嫌弃妈愚蠢?”
“他满脑子生意经,压根不理解咱们。”秦朗正气凛然,“我是自愿转学来采屏县的,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您爱岗敬业,主动支教山区浇灌祖国花朵,儿子为母亲感到深深的自豪。”
“耍贫嘴。”韩燕紧紧皱眉,扶着方向盘生闷气,越想越气,忿忿拔了车钥匙,“哼,秦东海嫌这房子不好,我倒感觉还行。”
“什么?”秦朗傻眼了,暗叫不妙,“妈,冷静,你刚明明也说不满意。”
“噢,妈改变主意了。”
韩燕收起钥匙,下车往回走,昂首阔步,宣布道:“尤先生,我重新考虑了一下,这房子虽然偏僻,但风景如画,瑕不掩瑜,我租了!你尽快拟合同。明天开学我就要上班,赶着搬家。”
尤坤大喜过望,一溜小跑,“来了来了!哎呀,还是老师有眼光,合同准备好了的,您签名就行。不过,租金――”
“三万五是吧?”
“是是是!”
韩燕扭头,吩咐靠着车门的儿子,“小朗,过来,核对账号,把租金转给房东。”
秦朗看着母亲铁了心的眼神,深知她是在跟父亲赌气,却无可奈何,“转账之前,先瞅瞅合同。”
十分钟后,合同签订完毕。
“租金转过去了。”秦朗面无表情。
“收到,嘿嘿。”尤坤收起手机,喜滋滋,大声承诺道:“二位请放心,我马上找人手,清理干净杂物、红砖、更换旧电线、拉网线、装监控,保证在天黑之前完成任务!”说完,他骑上摩托车,轰油门离开。
不远处・三轮车
艾荔荔恢复了冷静,通过后视镜,振作观察半晌,待尤坤的摩托离开,打起精神下车,朝新邻居走过去――
第3章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得早,艾荔荔虽然与父亲闹矛盾,委屈抱怨,但仍惦记着家里。
韩燕捏着合同,心情愉快:凡是能让丈夫不痛快的事,均能让她高兴。
“小姑娘还没回家呐。”
艾荔荔站在院门口,腼腆问:“老师决定租尤家的房子吗?”
韩燕含笑颔首,“按照尤先生的说法,咱们两家是邻居了,以后有空来喝茶。”
她望向红砖堆,鼓起勇气问:“那些红砖,是不要了吗?”
“嗯。”韩燕扶了扶眼镜,“有碍美观不说,还滋生昆虫,必须清理。”
秦朗原本在捣鼓镜头,见她过来,放下了相机,顺其视线望去,“怎么?你想要?”
艾荔荔点了点头。张嘴讨东西,有些脸红。
“几块砖而已,想要就拿走。”秦朗脱口答应,“你的三轮车,看着装得下。”
“拿去拿去!你有用处,尽管搬。房东刚才推三阻四的,给了200元清理费才答应,一会儿得叫他划掉这笔钱。”韩燕巴不得。
“谢谢老师,我不用清理费,马上帮您处理干净。”艾荔荔把三轮车倒回来,打开后车厢,搬下几样东西。
韩燕的手机铃声响起,接起喊了一句“吴姐”,叮嘱道:“儿子,别光站着看,去搭把手,我电话面试一下家政公司推荐的阿姨。差点儿忘记,当心蜈蚣!它溜走了,可能会回去。”
“知道了。”
其实,无需母亲安排,秦朗的脚步已经不由自主,靠近三轮车,“这是……?”
“鸡蛋托。”艾荔荔把一摞纸浆蛋托放进竹子编织的菜筐里,给砖块腾位置。
秦朗把单反带子从手腕解下,搁在三轮车驾驶座上,“你载着这些东西干什么用?”
艾荔荔拿出一副劳保手套戴上,“送菜用。我家有小规模的果园、菜园、养鸡、养蜂,攒够了蔬菜鸡蛋就卖给机关食堂。”
“机关食堂?”
“嗯,我家贫困,政府扶贫组织关照,让贫困户创收。”
艾荔荔走到红砖堆旁,把尤坤扯下的塑料布拽开,轻轻踹了踹砖堆,没发现蜈蚣,遂开始搬砖。
秦朗生长于京市,家境优渥,第一次认识贫困家庭的同龄人,此刻不知该如何接茬。他看对方平静坦然,毫无难堪之色,顿了顿,弯腰学着搬砖。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这点活,我自己可以。”艾荔荔手脚麻利,把砖堆放在车厢内,暗忖:看你的言行举止,估计平时没干过活。
秦朗埋头搬运,懒洋洋说:“我妈吩咐搭把手,偷懒得挨骂。”
艾荔荔意欲道谢时,铃声响了,拿出手机一看:是父亲。
她在生气,没接,掐掉来电继续忙活。
几秒钟之后,铃声又响:仍是父亲。
一分钟后,铃声再响。
秦朗纳闷问:“为什么不接?”他鬼使神差猜测:刚才在水渠旁,你边接电话边哭,是因为这个人吗?
吵怕了,不敢接。谁不想跟父亲和平相处呢?艾荔荔害怕爆发争吵,撒谎答:“广告推销,懒得接。”
秦朗半信半疑,两人合力,十来分钟搬完,她把院子仔细扫了一遍。
艾荔荔擦擦汗,关闭车厢门,把驾驶座上的东西递给秦朗,“你相机收好。”她上车,启动,扬声告别:“老师,再见,我先回家啦。”
韩燕在沟通挑选保姆,腾出手挥了挥,“慢点开,路上小心。”
灌溉渠内水声哗啦,三轮车逆流而上,行驶在稻田间,消失于绿意盎然的山坡拐弯处。
真住在山脚下啊?
秦朗立于门口,肩宽腿长,洁净的黑色冲锋衣沾了灰尘,俊朗面庞满是少年朝气,眺望暗忖:住在那种地方,够偏僻的。房东说,她爸是瘸子?丧失劳动能力了?她妈妈呢?
电动三轮车载着红砖,拐弯后,开始载重爬坡,稍显吃力。
须臾,荔枝果园映入眼帘,林间有散养鸡,成群结队,或卧地休憩,或分散刨食,咯咯声此起彼伏。
随后,一座青砖灰瓦的老式宅院,即是艾家:背靠山坡,门口是院子,左侧是果园,右侧与院子前是菜园。鸡舍建在果园入口处。
褪色的青砖、斑驳的瓦片、红漆木门与铁制窗棂、鸡鸣犬吠。
上世纪风格的宅院,饱经风雨,早已破旧,这一小片天地,仿佛停留在了旧时光。
“汪汪汪~”
三轮车停在鸡舍旁,狗叫声响起,两只田园犬摇着尾巴,兴奋奔向小主人,亲昵贴近,人立起来扑腾。
“大黄、小黑,别闹。”艾荔荔下车,拍拍狗头,打开车厢准备卸砖,听见身后传来“哒哒哒”脚步与欢快呼唤声:
“荔、荔荔!”她的母亲,钱二妮兴高采烈,嘴里含着糖,含混不清,大喊:“荔荔荔!”
“妈,我回来了。”
钱二妮留着男士短发,刘海两边别着蝴蝶发卡,身穿粉蓝印着向日葵图案的短袖、红色花边七分裤、脚蹬紫色水晶塑料拖鞋,白白胖胖,蹦蹦跳跳,挽住女儿胳膊,歪头展示,结结巴巴地问:“新、新的!好、好看吗?”
钱二妮是智力残疾人士,且患有严重的口吃。
艾荔荔俯视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母亲,笑答:“是蝴蝶,好看。我爸又给你买新发夹了呀,还给你买糖了?他最近对你挺好。”
钱二妮咧嘴乐,从裤兜里掏出一颗糖,慷慨分享给女儿,“吃!”
“咦,你装这么多糖?”艾荔荔皱眉,“少吃点儿,会蛀牙――虽然你现在换了满口假牙,但你身高一米六、体重160多斤,影响健康。如果胖成我舅舅那样,三高,要吃药控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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