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不、不吃,不要!”钱二妮噘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艾荔荔把红砖堆放在鸡舍旁,“那就乖乖听话,少吃零食。”
这时,她的父亲,老艾从门口望见了,一瘸一拐走过来。
他年已花甲,少时因伤致残,左腿比右腿短十公分,长短腿导致高低肩,行走困难,头发花白,脸膛皱纹密布,嚷道:“你还知道回家?为什么不接电话?八点就该到了,耽误到十点!”
老艾气呼呼,绕过三轮车厢,才发现红砖,诧异问:“哪里来的砖?”
“讨的。昨天下雨冲毁了一段界墙,天晴了得去修补。”艾荔荔低着头,简单告知尤家及其租客一事,然后默默干活*,不与父亲对视交谈――既是因为面临辍学委屈含怨,亦是避免一言不合又吵架。
老艾夸道:“唔,你知道惦记家里,勉强算懂点事。”
他弯腰一起卸砖,絮叨说:
“尤家出事,我听你舅舅提过,尤老太中风瘫痪几年,大儿媳、二儿媳伺候累了撂担子了,推给老三家。结果老三媳妇也不愿意伺候婆婆,闹得离婚了。尤老三不错,孝顺,辞职回家照顾老娘。”
“桥边那栋房子,年租居然三万五?附近差不多的,三千五都没人要,大家往新县城挤,瞧不上咱们这一片。韩老师听起来像有钱人,几万块不当钱。”
“看尤老太的晚年,人呐,是得有儿子,必须得有儿子!有儿子,香火才能传下去,老了才有人照顾。”
“唉,可惜,娣娣,你生错了性别。”
“假如你是儿子,该有多好!”
……
儿子、香火;
香火,儿子;
可惜你不是儿子;
假如你是儿子……
艾荔荔习以为常,从小到大听得耳朵长茧,从反感、反驳、争辩到充耳不闻。
她与父亲冷战,沉默搬完砖,又卸菜筐。
智障妻子赶鸡逗狗,聪慧女儿不言不语,老艾唱了半晌独角戏,恼了。
“娣娣?娣娣!聋啦?”
艾荔荔无精打采,接通电源,给三轮车充电。
“早饭一直给你温着,快去吃!不按时吃饭,瘦得像麻杆。”老艾盯着亭亭玉立的女儿,终究是关心的。
“我在周老师家吃过了。”
“周老师,又是周兰!”
老艾一瘸一拐跟随女儿,大发牢骚,“以前看她是班主任,肯关照你,我很尊敬她,但不代表允许她插手干涉家务事!你是我女儿,你读不读高中,跟初中老师有什么关系?她有什么资格管?”
艾荔荔停下脚步,蓦地激动起来,“因为我想读高中,周老师支持我!她承诺了,如果你、舅舅、姑姑拒绝掏钱,她会给学费,当借的,将来工作了慢慢还。”
“不行!”
老艾黑着脸,威胁道:“爸没钱,你姑姑、舅舅也没钱,如果周兰敢借钱给你,就是故意作对,休怪我不客气,找她算账。”
艾荔荔急赤白脸,“你袖手旁观,还禁止周老师帮我?!”
“她要是不怕丢工作,尽管借钱给你。”老艾理直气壮,“周兰母女不安好心,她教唆学生跟家长对着干,她女儿更可恶,竟敢怂恿你一起去省城打工。”
艾荔荔生怕连累恩师,愤怒瞪着父亲,“小雅姐是可怜我!她看咱们家经济困难,计划一起打暑假工,挣学费。”
“绝对不行!傻丫头,太天真。”
老艾高度警惕,“这些年,许多小姑娘外出打工,其中不少被男人哄骗了,远嫁外省。”
“尤老三的大侄女招娣,就是初中毕业外出打工时,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爸只有一个女儿,如果你也嫁去外省,父母活不活了?”
艾荔荔犹如身陷迷雾,竭尽全力,横冲直闯,却摔得头破血流,不知该如何突出重围,气愤道:“莫名其妙,我需要的是学费,没空讨论嫁人的事。”
“娣娣,听话,别读高中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我不!”十六岁少女外形已成年,但面对父亲时,精神上仍是孩子。
“死丫头,太任性。”
老艾叹气,抬手揉了揉肩膀,熟练地诉苦,“你妈弱智,我又老了。爸六十岁啦,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每次下雨都犯肩周炎、风湿病,胳膊疼得抬不起来。家里上半年卖鸡卖菜挣的钱,给你妈镶假牙花了八千多,剩下的买化肥、农药、种子,经济实在是紧张。”
“娣娣,你体谅体谅爸爸,别念书了,好不好?”
她眼睛含泪,注视父亲的白发与皱纹,愧悔与老人争吵,哽咽说:“我明白家里艰难,但周老师说,咱们这种家庭,我更应该勤学苦读,考上大学,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才有能力赡养父母。”
“不提周老师了行吗?她书呆子,懂个屁。大学又不是大白菜,大白菜想炒就炒,大学能想考就考吗?你考不上的。”
“我没成年,现在辍学,打工也找不到正规公司。”艾荔荔据理力争,“爸,求你了,让我再读三年,假如高考失败,再辍学也不迟呀。”
“闭嘴!死心吧,我不会答应的。”
老艾拉着脸,厌烦大吼:“全怪周兰!教唆坏了你,吵闹两个月,闹得爸头疼。”
这时,钱二妮追着狗返回,看见丈夫女儿争吵,吓得不敢吱声。
“二妮,莫怕,没骂你。”老艾缓和了脸色,招呼妻子,“又撵狗玩?天天让你小心摔跤,把我话当耳边风。”
艾荔荔啜泣擦泪,痛恨自己脆弱,在父亲面前总是控制不住情绪。
一家三口沉默相对。
老艾抬腕,看了看时间,郑重其事,透露道:“念书的事不重要,我暂时没工夫教育你。待会儿,你舅舅会带贵客来,等见了面,请他宣布,通知你一件咱们家的大事!”
艾荔荔一怔,“什么贵客?什么大事?”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老艾话音刚落,荔枝果园外传来了摩托喇叭声,“你舅舅来了。快,一起去迎接贵客!”
第4章
摩托车轰油门上长坡,骑向艾家院子。
艾荔荔望去:她舅舅钱斌,载着一位蓄山羊胡子的陌生中年男子前来。
“阿斌来了。”老艾露出笑容,“二妮,你哥又来看你喽。”
钱二妮眼睛一亮,正要小跑去迎接,却被丈夫拽住了,“别跑,当心摔倒。”
转眼,钱斌停稳摩托车,山羊胡子男人斜挎一个医药箱,宾主寒暄。
“阿斌、王先生,来啦,快进屋喝茶,进屋坐。”老艾热情洋溢,殷勤招呼客人,“王先生,请。”
艾荔荔跟随父亲迎接客人,暗忖:贵客王先生?从未见过。
“哥!哥哥哥。”钱二妮连蹦带跳。
钱斌四十开外,中等个子,身材肥胖,走起路来赘肉一颤一颤,他对跑过来的傻妹妹举起手里的袋子,宠爱问:“二妮,看,这是什么呀?烤鸭!新鲜出炉的,又脆又香。”
“好,好,烤鸭,好吃。”钱二妮欢天喜地,接过食物,亲昵挨着兄长。
“阿斌,又破费了。”老艾吩咐道:“娣娣,你舅舅和王先生来了,赶紧给贵客泡茶!要懂礼数。”
艾荔荔诧异观察陌生客人,“好的。”
钱斌肥胖怕热,掏出帕子擦汗,打量穿着校服的外甥女,调侃道:“哟,果然是‘念书积极分子’,以后都不用上学了,还穿校服呐。”
哪壶不开提哪壶?!艾荔荔一听,年纪小无城府,当即气闷,碍于外人在场,勉强微笑,“二位进屋坐。”
“这是娣娣,我外甥女。”钱斌在旁介绍。
艾荔荔小声抗议,“叫我荔荔。小名难听死了。”
山羊胡子男人“哟”了一声,“小姑娘蛮高挑。”
老艾颇为骄傲,“之前初升高体检,她一米七二,个头超过瘸子爹喽!我一瘸一拐,站不直,比女儿矮。”
“好花结好桃,好种出好苗。”山羊胡男人能说会道,“女儿标致,是因为老哥的基因优秀。”
老艾听完心情大好,笑得合不拢嘴,“哪里哪里!”
“我这外甥女,个头像大人了,其实非常孩子气,平时批评两句就哭鼻子。”钱斌揭外甥女短,“天生的,她小时候啊,一不高兴就往地上躺,耍赖打滚。”
“舅!”艾荔荔气呼呼。
“独生女,不奇怪。”山羊胡男人斯文和气,“从小受宠嘛。”
“悖是被我宠坏了。”老艾一瘸一拐,行走缓慢。
钱斌把外甥女当小孩,背着手,勾头问:“上次来时,丫头不在家,知道先生来做什么的不?”
艾荔荔摇摇头,暑假期间为了学费奔波争吵,焦头烂额,无暇关注其它。
一行人走进大门,走向客厅。
老式宅院,以天井为中心,上下两个厅堂,四个角四间卧房,两侧两间廊屋。
一家三口居住左侧,夫妻住下屋,女儿住上屋,廊屋为厨房。右侧上屋常年锁闭,廊屋为浴室,下屋为杂物房。
其中,客厅左侧墙壁,贴着几十张奖状。
钱斌于上厅落座,端详外甥女,“眼睛红肿,哭鼻子啦?又跟你爸吵着要读高中啊?”
老艾头疼叹气,“可不是嘛,丫头不懂事。”
“真是‘念书积极分子’!上学枯燥辛苦,她居然上瘾了,奇了怪的。”钱斌无法理解,困惑拍大腿,“你表姐也是哭闹要读高中,我没理睬,她妈在管。你两个表哥初中毕业参加工作,挣钱几年了,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老艾一贯信赖大舅子,“没错!初中学历跟高中学历,没什么区别。”
“表哥们没考上高中,表姐考上了。”艾荔荔跟表姐交情浅,但同病相怜,“考上了,自然不乐意辍学。”
钱斌撇撇嘴,严肃指出:“考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女孩不能读太多书,把年纪读老了不说,关键心会变野,叛逆难管。”
山羊胡子男人客套道:“哈哈,孩子爱学习,是好事。”
艾荔荔忍着烦闷,弯腰沏茶,下一瞬,听见舅舅问父亲:
“二妮怀孕的事,你告诉娣娣没有?”钱斌接过妹夫递过的蒲扇,使劲扇风。
怀孕?谁怀孕?艾荔荔一愣,握着茶壶柄,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艾答:“咳咳,之前不确定,没声张。”
“现在确定了,可以宣布了,免得丫头整天琢磨找人借钱交学费。”钱斌笑眯眯问:“娣娣,你妈怀孕了,你快要有弟弟啦,高兴不?”
我妈怀孕了?怀弟弟了?
艾荔荔呆若木鸡,连呼吸也忘记了。待回神,猛然扭头,盯着母亲胖乎乎的腹部:
钱二妮智力残疾,智商约四岁,无忧无虑度日,并未察觉众人的打量,大快朵颐待客用的饼干、水果。
“大家叫了你十六年‘娣娣’,终于招来了‘弟弟’,没白费功夫!”老艾难掩欣喜。
钱斌喝了口茶,叮嘱外甥女,“从今往后,你专心待在家里,照顾弟弟,尽姐姐的本分,明白吗?”
艾荔荔震惊,瞠目结舌,手上无力,“当啷”一声脆响,茶壶掉落,摔落一地碎片。
“小心――”老艾伸手去接,却慢了一步,“败家丫头,你妈摔坏了不知多少碗碟茶具,你也笨手笨脚!”
“没烫着吧?人没事就好。”
钱斌一挥手,大大咧咧,“行啦,茶壶而已,回头再买一个吧。看娣娣,多么高兴!独生女孤单,等外甥出生,姐弟俩就有伴咯。”
“快去拿备用茶壶,重新沏茶。”老艾支开女儿,站起回房取东西。
艾荔荔仍处于震惊中,神情恍惚,去厨房找不锈钢茶壶,待回到客厅,看见三个男人正在围观一物:
“两条杠!”
老艾压低声音,“上个月测不出来,今天早起,我哄着二妮测了三次,总算测出来了。”
“哈哈,是两道杠。”钱斌愉快推测,“二妮终于又怀上了!头胎女儿,二胎应该会是儿子。”
老艾兴奋透露:“前几天我做梦,梦见山神托梦显灵,说艾家会有后的。”
山羊胡男子眯着眼睛,检查验孕棒,“是两条杠,但一深一浅,这、这……”
“先生,怎么说?”老艾紧张屏住呼吸。
“这一深一浅,可能是因为刚怀上,也可能――”山羊胡男子措辞谨慎,“即使是上个月怀的,月份也小。建议继续观察,多测几次。”
艾荔荔重新沏茶,“爸,那是什么东西?”
“小姑娘,莫看见什么东西就打听!这你不该问。”
老艾把验孕棒揣进兜里,小声问:“等满四个月,直接去您的诊所?”
山羊胡男子小声答:“唔。四个月才能看出性别,B超照早了白费钱。先养胎吧,她超重了,得控制饮食,肥胖影响健康。”
老艾和钱斌恭恭敬敬,无不遵从。
艾荔荔脑袋里像灌了浆糊,茫然呆站,脱口问:“原来还不知道性别呀?那你们为什么说是弟弟?可能是妹妹。”
“少瞎说!”
老艾勃然大怒,黑着脸呵斥女儿,“谁问你话了?大人聊天,小孩不准插嘴。”
“乌鸦嘴,呸呸呸。”钱斌亦不悦,“山神给你爸托梦了,说会有后,当然是男胎了。”
山神托梦?荒谬。艾荔荔迷茫扫视一圈,神智回笼,开始感觉不对劲,问父亲:“爸,你天天说自己六十岁、老了、一身病、干不动活、经济困难、掏不出学费――那你怎么能有精力和金钱抚养二胎?”
老艾不由得尴尬,“走一步看一步,为了香火、为了将来你有娘家可依靠,爸累死也值得。”
作为父亲,对女儿的求学梦百般贬低阻拦,却甘愿为尚未出生的二胎“累死”?“累死也值得”?两相对比,艾荔荔心寒,沉默伤神。
“怕什么?有舅舅在。”钱斌豪迈表示:“我四十多岁,比你爸年轻,能帮多少是多少!”
“阿斌,这些年来,幸亏有你。”老艾感激添茶。
“自己人,客气啥。”钱斌感慨道:“当年二妮出嫁,我总担心你嫌弃老婆疯傻,会偷偷折磨她,后来看她穿得干干净净、吃得白白胖胖,我才放下心。希望二妮生个儿子,钱家也就对得起艾家了。”
艾荔荔越发清醒,内心越发担忧,提醒道:“我妈妈除了智力残疾,还患有精神分裂症,而且都四十二岁了,万一生下不健康的孩子,岂不糟糕?”
“闭嘴!”老艾拉下脸,推搡女儿,“出去,收蛋去。”
“唉哟,乌鸦嘴,尽说些扫兴的、不吉利的话。”钱斌食指警告点了点外甥女。
“我说的是事实。”
“你妈妈好几年没犯病了。”
“那是因为服药控制了,精神分裂是不可治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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