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他的家又在哪里呢?
梁国没有他的安身之地。
如今他虽住在桓宫,却不是桓人,客居而已。
天下何处可为家?
此刻,真切体会到了何为身若浮萍。
独自一人时,那股强烈的迷惘又将他席卷,遮得他眼前一片空白。
仰头看着天际漂浮的白云,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不如离开大桓,天高海阔,总有他的去处,何必将自己困死?
他应该去一个地方,一个不用左右为难的地方,一个不会对不起任何人的地方。
抬头看向桓宫的方向,巍峨的宫殿无处不透露着皇权的高不可攀,让人油然而生肃穆庄重,高耸的摘星阁即便隔了很远亦清晰可见。
他曾与她一同坐在上面赏月,一起谈论,思念的人。
他若离开这里,这世上便再没有一个地方会有这样一个她了。
若留在这里,却又能如何呢?
有些事,本就是他痴心妄想而已。
可是以他的身份,离开,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只怕连云京的地界都未必能出得了,就要被抓回来了。
他没想到,离开云京的机会竟会这么轻易到来。
“微服出巡?”沈渊错愕,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迟疑地问,“陛下微服出巡,要带上我?”
“不行吗?”段曦宁双眼先简略扫了一眼手中舆图,称赞一句,“舆图画得不错。”
沈渊又好奇地问:“陛下要去哪儿?”
因怀着其他心思,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被她看出他言语时的心虚和紧张。
段曦宁一笑,并未直接答,只道:“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或许会有波折,你可要做好路上吃苦的打算。”
她不直说,沈渊未敢深问,斟酌言语时,就听她又问:“你既会画舆图,能否对着地理志复刻其中所述地势?”
“对着地理志?”沈渊讶异,底气不足道,“须得试试才知道。”
听他未直接拒绝,段曦宁笑得温和:“好,那就回去试试。”
说着,就把自己前几日看的地理志递给了他。
第50章 各有身份
过完年, 开春以后,积雪消融,春寒还未彻底散去时, 各地春耕便陆续开始。
广阔田野中,农人忙碌的身影也越来越多。
原先因天寒地冻、大雪覆盖而难见人影的旷野上,也多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
有南来北往的商贩, 有公务在身匆忙来去的小吏, 有为生计奔忙的黎庶, 亦有无忧无虑打闹嬉戏的孩童, 万物复苏, 交织出春意盎然的图景。
“陛下,咱俩比划比划呗?”伏虎从车顶上倒挂下来, 掀开了一侧车窗上的帘子,嬉皮笑脸地朝里面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别总在车里闷着啊!”
段曦宁言简意赅地回了他一个字儿:“滚!”
她专门在宜阳城换的漂亮裙子, 老板娘亲自给她挽的随云髻, 上面还簪着她很喜欢的簪子,才不舍得跟人打架弄坏了呢!
受了她的眼刀子, 伏虎也不恼,还笑嘻嘻地夸她:“你这一身还挺好看的。”
段曦宁不为所动, 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等着看他能放个什么屁。
果然,他接着道:“就是显得年纪大,不像你这个年纪穿的。”
段曦宁咬了咬牙, 高声朝窗外吩咐:“叶青锋,伏虎皮痒了, 给他熟熟皮子!”
“是。”
骑在马上的人挥剑便朝伏虎刺来。
叶青锋可是云京十六卫之一,玉钤卫的统领,年轻一辈武将中最能与贺兰辛媲美的存在,武功犹在伏虎之上,是段曦宁专门带着做护卫的。
这一剑吓得伏虎差点儿从车顶滚下来急忙求饶:“老叶,别,别,我不敢了!”
叶青锋倒是无意伤他,立即收了剑,无奈道:“伏虎,你就不能安生骑你的马?”
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还非要去招惹陛下,真是皮痒得紧,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你不跟我玩儿,我去找小沈玩儿。”伏虎一个空翻落到了后面的马车上,倒挂着掀开了一侧车帘,笑嘻嘻地问坐在这一侧车窗边的人,“小沈,这么坐着多闷得慌,咱俩过两招呗?”
沈渊忍住了想扶额的冲动,轻叹:“伏虎,我又打不过你。”
坐在这辆车正中的段景翊挑衅地问:“伏虎,你怎么不去跟叶将军打,就知道欺负沈七哥哥,是不是欺软怕硬?”
“谁说的?”伏虎嘴硬道,“老子是不跟他一般见识!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懂个屁!”
坐在另一侧的中年文士笑道:“伏虎兄弟真是少年心性,出了京愈法跳脱了。”
此人乃是司农寺的大司农王G,是段曦宁此次微服出访唯一带的随行大臣,此番带着他以便探访春耕之况。
他出身贫寒,素有农政之才,一路高中,进士及第,成为了晋阳辖下一县之县令。
可惜性情耿直,官场上屡受排挤,为官十几年仍在县令之位上打转。
后来因段曦宁监国,掌大桓内政,发现他对农事几乎无所不通,便将他调到了司农寺。
“他就是闲得慌,到处撒欢儿。”段景翊直白道,“我看你实在没事儿干要不去让前面驾车的马歇一歇,你给拉会儿车。”
伏虎哼哼:“要拉你自己去,老子才不给你当马。”
一路上两人嘴仗没停过,随时随地能急赤白脸地吵一架。
沈渊担心两人又吵起来,及时打圆场道:“伏虎,你要不下来坐,这样倒吊着不难受吗?”
伏虎瞅了王G一眼,麻溜翻了个身坐在了车顶上:“不用不用,还是车顶敞亮!”
王G为人是个唠叨性子,这一路总喜欢滔滔不绝地讲各类农事。
伏虎才不想听他念经,飞身落回了自己马上,找旁人闲聊去了。
沈渊掀着帘子看向外面,好奇地问王G:“伯善先生,我们是要赶去什么地方吗?”
段曦宁只说微服出巡,一路上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并未说要去哪儿。
先前他以为不过是随处走走看看,可自出了云京他们便在赶路,未曾在某处多停留,倒像是赶着去哪个地方似的。
“我也不知,陛下应当自有打算。”王G摇摇头,“再往前便是长安了,或许陛下会在那里停留。”
他是个极好农事之人,路上每每看见耕作的百姓,他便想下去问问春耕之况,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每到了一个地方很快又要启程,他都来不及与农人多攀谈几句。
前年关中有旱情,陛下让工部特意整修了郑国渠与龙首渠,去年此地收成似乎好了许多,不知今年春耕如何。
他想实地去看看,不知这次有没有这个机会。
“长安?”沈渊诧异,心中翻腾着别样思绪。
长安有各路商贩云集,鱼龙混杂,若是在此驻足,他是不是可以找到机会……
段景翊眼前一亮:“听说长安大得很,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十分热闹,那我们这次是不是可以在长安多玩几天?”
王G道:“那得看陛下的意思了。”
人不留客天留客。
或许他们的念叨起了作用,一行人到了长安时,此地正下着雨,不宜赶路,只好暂时找了个客栈歇脚。
这客栈在长安城中并不起眼,但干净敞亮,陈设用心,还有琴音与歌声为旅人舒缓疲乏,走进其中不由地觉出几分舒适。
唱歌的是一位约莫二八年华的姑娘,徐徐弹奏着月琴,声音婉转悠扬。
天下乐器于沈渊而言一通百通,一听便觉出了琴音的生疏,弹奏的人并非精通音律之人。
能来这样客栈的人大多也不懂什么阳春白雪的高雅音律,自然也不会在乎这些。
客栈中有不少被大雨拦住脚步的人,小二跑来跑去,为今日红火的生意喜笑颜开,比寻常更有干劲,说出来的客套话都带着几分欢快。
见段曦宁一行落座,个个衣着不凡,像大户人家出来的,急忙凑了过来:“客官,您几位来点儿什么?打尖还是住店?”
段曦宁很痛快道:“小二,来六间上房!”
这次出来,她带了包括伏虎在内总共五名护卫,加上王G、沈渊、段景翊,这已经是按少了算的。
小二看着这么多人有些为难:“客官,今儿人多,您看,要不您几位稍微挤挤,我给您来四间上房?”
段曦宁扫了他们一圈,爽快答应了下来:“行吧,要大些的。”
“哎!好嘞!”小二一听松了一口气,又把食单给他们拿了过来,递给了一看就像当家人的段曦宁,“您看看吃点儿什么?”
几人坐了两桌,段曦宁对吃什么无所谓,将食单推给了让他们挑,自己笑着同热情跟过来招待他们的老板娘搭话:“好姐姐,你们这儿的雨下了几天?”
“哎呦,那可有几日了。”
老板娘是个面相和善性子爽利的中年妇人,脸上常年挂着亲切的笑,最喜欢有钱不挑毛病、嘴还甜的客官,自然也乐意同她闲聊。
见段曦宁梳着妇人髻,老板娘笑问:“听夫人口音不想本地人,这是上哪儿去啊?”
段曦宁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面上满是为生计奔忙的沧桑:“不瞒姐姐说,我本是云京人士。云京米粮价贵,生活不易,升级所迫,只好跟着夫君走南闯北做些小生意糊口。可惜我福薄,男人年前没了,这次回云京去给我那死鬼男人送葬。”
“可怜我命苦,双亲走得早,又早早守了寡,只能自己顶门立户。这不,听人说西域好东西多,赶去西域行商,想倒腾些中原没有的好玩意儿赚些糊口的钱。”
另外几人听她胡扯,心虚地低头喝茶。
伏虎更是强忍着不敢笑出来,生怕回头被她揍一顿。
他们总算明白,陛下为何一路上都要作这幅已婚妇人打扮了。
“可怜见的,夫人年轻貌美,没想到这般苦命。”老板娘听了她的话面露同情,见与她同行的都是年龄不一的男人,视线扫了一圈,好奇地问,“这几位是?”
段曦宁神态自若,信口胡诌:“这是我那死鬼男人的本家叔叔,这是我儿子,那两个是我兄弟,搭伴一起出来讨生活的,想着都是自家人互相有个照应。”
坐在左手边的“她那死鬼男人的本家叔叔”王G,右边的“她儿子”段景翊,对面两个“她兄弟”伏虎和沈渊,都震惊于她这瞎编的功夫,齐齐被水呛住,却不敢发作,生生将茶水硬咽了回去。
另一桌的叶青锋等几个护卫亦是忍得辛苦,干咳几声不敢表现出来,生怕坏了他们陛下的好戏。
老板娘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在伏虎和沈渊之间逡巡,抿唇笑道:“您几个看着可不像。”
段曦宁神色自若,丝毫没有担心被拆穿的心虚,指了指沈渊又瞎诌道:“他是后娘养的,不随爹。”
可怜沈渊刚给自己倒了杯茶顺气,差点儿又被呛住,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
正幸灾乐祸的伏虎也被指了指:“他是我那死鬼男人的兄弟。”
伏虎庆幸自己方才将茶杯放下了。
这年头,谁家没点儿不寻常的故事?
老板娘对这怎么看怎么不齐整的一家见怪不怪,不再多问。
看这家几个男人,要么是老实巴交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叔叔,要么是不懂事的半大孩子,要么是好看不中用的小白脸,要么是看着头脑简单的傻大个,只怕家业全得靠眼前的女子撑起来。
念及此,老板娘顿时对她有几分同情和敬意。
老板娘笑得愈加友善道:“大妹子,别急,这雨再下这么一场估计明天就停了,不会耽误您几位赶路的。”
“那就好,那就好……”段曦宁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段景翊忙叫老板娘去催后厨上菜,阻止自家阿姐继续胡说八道。
等老板娘走远了,段景翊难为情地小声道:“阿姐,你怎么乱说呢?我哪里像你儿子了?”
王G也压低声音附和:“就是,臣,我也没您这么个侄女啊!”
段曦宁理直气壮低声道:“你们懂什么,出门在外,自然要掩藏身份。”
那些想要窥伺她行踪的人,定然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她会扮寡妇。
又有占便宜的机会,伏虎才不会放过,佯装训斥段景翊,朗声道:“大侄子,怎么跟你娘说话呢?再跟这么没大没小的,当心叔揍你!”
大庭广众之下,段景翊也怕被人看出身份,不敢反驳,狠狠瞪了伏虎一眼。
第51章 替天行道
“其实……”沈渊正要脱口而出的“陛下”及时咽了回去, 语气有些别扭地继续道,“阿姐下回该先同我们商议才是。”
她这一番胡诌实在叫人措手不及,太容易露馅儿了。
“怕什么?”玩笑般地胡说八道一通, 看着他们的反应,段曦宁心情舒畅许多,“万事有我。”
段景翊还沉浸在突然被降了一辈的怨念中, 等菜上齐只闷头扒拉饭菜, 似乎将饭菜当做了悲愤, 通通往肚子里送。
伏虎不甘示弱, 筷子挥得虎虎生风, 也狼吞虎咽起来,还时不时同段景翊抢菜吃。
段曦宁嫌弃地看着争同一只鸡腿的二人:“看你们那吃相, 饿死鬼投胎似的,丢不丢人,老娘饿着你们了?”
伏虎委屈地看她一眼,收敛了一些, 将鸡腿让给了“他大侄子”段景翊。
段景翊朝他哼一声, 夹过鸡腿吃得很香,故意N瑟着气他。
王G和沈渊在一旁不敢多说话, 老老实实地扒拉自己的饭菜,不敢造次, 生怕也被她一通数落。
几人安心用饭, 面上一片祥和,周遭只余其余客人闲谈的嘈杂,以及轻缓悦耳的歌声。
店内人来人往, 似乎都与他们这无关。
沈渊正百无聊赖地听着错了好几个音的琴声,耳边乐声却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为刺耳的叫骂。
“老子养你个赔钱货一场,你就得听老子的,跟老子回去!”
抬头看去,竟是一个看起来猥琐潦草的男人,冲进来一把扯过先前抱着月琴坐在堂中弹唱的姑娘,粗暴地将人往外拖。
原先散发出悠扬乐声的月琴滚落在地,琴弦也被摔断。
那姑娘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却也撕扯不过,苦苦哀求:“爹,我就在这儿卖艺也能挣到钱的,我不要给刘财主做妾!”
“刘财主怎么了?让你去吃香的喝辣的还是害了你不成?不识好歹的东西!”男人声音尖利难听,话语更是不堪入耳,“不想要刘财主你想要甚?想去做窑姐儿不成?”
“你在这儿跟窑姐儿似的卖唱卖笑能挣几个钱?少他娘的糊弄老子!赶紧跟老子滚回去!”
“我不要,我不要去,求求你,不要把我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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