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宁含章自然也能猜到后续,眸中怒气愈盛。
沈铎只觉得喉间干涩得让他难以启齿:“我答应了沈钦,拿阿瑛交换。”
那是他一生中最卑劣的时刻,他将自己曾经最爱的女人拖进了阴暗的地狱,万劫不复。
第120章 尘埃落定(正文大结局)
早已怒不可遏、满目猩红的宁含章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握紧许久的拳头毫不留情地挥了过去,怒骂:“你们这两个畜.生!”
宁含章这一拳用了十足的力道,直打得沈铎眼冒金星, 连摆放贡品的桌案都扫得凌乱,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听着颇为吓人。
听到动静的贺兰辛急忙冲了进来, 看到宁含章凶神恶煞地打人竟愣在原地, 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京墨赶紧张开双臂将沈铎护在身后, 怒瞪宁含章:“你干什么?”
宁含章仍旧是怒气冲冲的, 一副要再给沈铎两拳的架势, 口里还大骂着:“禽兽不如,无耻之尤!”
贺兰辛赶紧拉住他:“含章, 你冷静冷静!别冲动!”
担心他怒意上头,贺兰辛一边用力将他往外拉,一边小声劝道:“这是沈氏宗祠,莫胡来!”
宁含章这才冷静了几分, 由着他将自己拽出去, 只是眼眶仍旧猩红,凶狠之色未褪去。
沈铎虽嘴角渗血, 却依旧满面愧疚地劝道:“阿渊,是我对不住你们, 你莫动气。”
扶着他的京墨闻言, 十分诧异,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是无法理解。
贺兰辛将宁含章拉到了自己的住处, 硬按着让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让他消消气。
见他仍是气鼓鼓的样子, 也不接茶杯,贺兰辛只好暂时给他放一旁,好奇地问:“那位竟陵先生,你们到底什么恩怨,这么恨他?”
“家丑不可外扬。”宁含章不愿多说,只道,“让你见笑了。”
见他不想说,贺兰辛也没有追问,转而问:“陛下知道么?”
宁含章犹疑:“陛下……我不清楚她是否知晓。”
毫无疑问,段曦宁是个非常敏锐的人。
或许从当初见过沈铎一面起,她就已经将他的身世猜了个大概。
“说起陛下。”贺兰辛又问,“她怎会愿意你来武康的?”
按她以前的脾性,担心沈渊一去不回,或是被叛军利用,怕是宁可让沈鸿烂在怀远驿都不会愿意让他来送葬的。
就算是解江南之乱,不让他亲自来,她也依旧会有许多法子。
段曦宁的心思,宁含章向来是拿不准的,只道:“许是陛下宽仁。”
宽仁?
他们陛下是有宽仁待下的时候,可是极少会宽仁到这般地步的。
贺兰辛打量着宁含章的面色,联想到此番在武康见到他的种种不对劲之处,忽然想,或许,陛下这次确确实实动了真情,因而心软了。
思绪回转,他问:“接下来有何打算,可要我派人护送你回云京?”
宁含章神色茫然:“我不知,不必麻烦,多谢。”
贺兰辛一愣,不再追问,在之后用海东青给段曦宁去了信。
想要做的事已经做了,宁含章并不打算久留,翌日一早便不告而别。
只是没想到,刚刚出城便又遇到了沈铎。
他诚恳地请求:“阿渊,梁国已亡,你跟我走吧。”
“我带你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一个有很多人敬你爱你的地方。”
“我已非沈氏族人,与你形同陌路,再不相干。”宁含章淡漠地说完,不再理会他,一拉缰绳便要走,
闻此,沈铎苦笑道:“阿渊,当初我本想过回来接你走的,只是后来被沈钦暗算,险些自身难保才未能做成,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是应该的。”
“沈先生。”宁含章转头,已无昨日那般愤恨,惟有淡然,“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你我再无恩怨,惟愿至老死,不相往来。”
见他远去,沈铎眸中满是痛色,朗声问:“阿渊,你为了她,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值得吗?”
宁含章远去的背影只是微微僵了一瞬,便疾驰离去,消失在了武康城外烟花三月飞舞的柳絮之中。
路边田地间,农人正在为春耕忙碌。
江南各处在战火停息后正在逐步焕发生机。
出城三十里时,他又遇到了准备撤往武康的南枝所部,便将借来的马还给了她,独自朝渡口走去。
上回他说走就走,这回南枝忍不住又问:“沈公子,你这是去哪儿?”
宁含章踏上了渡口停靠的一艘小船,望着在春风中泛起涟漪的江面,只留下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宣政殿内,段曦宁打开了海东青送来的信,快速扫了一眼便面色如常地放在了一旁,闲适地靠在了椅背上。
素筠也看到了信上的内容,犹疑不定地猜测:“陛下,沈公子会不会,不回来了?”
“不回来便不回来,天下之大,他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段曦宁又重新直起身子坐得板正,眼神微眯,“如今江南既定,该好好算算总账了,该说道说道,当初顾聿衡为何带着兵马一声不吭就撤出了武康?”
素筠未想到她关注的是这个,问:“此次平叛,顾聿衡到底是立下了大功,若是究其过错,是否会让群臣觉着,陛下太过咄咄逼人?”
段曦宁咬牙切齿道:“若非他擅自撤出,江南不至于乱成这个样子,更不至于枉死那些将士,朕若不追究,难不成放任大桓将领这般自作主张肆意妄为吗?”
从武康乱起来至今,回回邸报上都在报牺牲了多少将士,粗略估算下来,比她南征时阵亡的将士还要多,看得她触目惊心。
抛开抚恤开销之巨不说,这么多人,想要长成能上真杀敌的样子就不知要花费多少年,耗费多少心血,竟都白白牺牲在了一场本不该发生的变乱中。
如果段景翊和程庆之没有从中作梗,让她能兵不血刃地收服梁国;如果当时顾聿衡没有轻率地撤出武康,而是将叛乱控制在武康城内,这些,本来可以避免的。
素筠提醒道:“您不是说过,让顾聿衡将功补过……”
段曦宁冷哼着打断她的话:“朕让他将功补过,只是不杀他,可没说让他接着逍遥自在。”
“阿嚏!阿嚏!阿嚏!”
武康城内,顾聿衡连续不停地打了几个喷嚏,才接着问:“我也跟着你们回京?”
“陛下手谕,还能有假?”贺兰辛道,“江南布防由韩将军全权接管,你就不用操心了。”
顾聿衡不语,心中总有几分忐忑。
若是在先前,段曦宁亲自下令调他回京,他肯定兴高采烈地往云京去。
可是这回,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都干了些什么。
她连段景翊都能踹到辽东去,若是知道了他做的事,会怎么收拾他,他都不敢想。
可他敢不回去吗?
他也不敢。
怀着这样七上八下的心情,他跟着贺兰辛一行班师回朝了。
半路上听闻程庆之病死在了致仕回乡的路上,段曦宁既未追封,也未曾让礼部给他拟谥号,曾经的中书令、皇子少傅,就这般惨淡收场。
顾聿衡觉着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心下戚戚然。
现在跑好像也来不及了,容易把小命给跑没了。
他们回朝之后,照例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贺兰辛、陈先平自不必说,谢云旗也因此番襄助平叛有功而被调入礼部,吏部再无法从中作梗。
甚至因段曦宁一向有意重用年轻武将,连投靠来的梁国降将陆玄她也赐了官,用人不疑。
论完功,自该论过了。
顾聿衡悬着的心终于“吧唧”摔到了地上。
段曦宁直接将他贬为庶民,发配到了极北的怀远府。
她给顾安之留了点儿面子,没有充为苦役,而是充入边军做戍卒。
顾安之苦求多日,也未曾使她回心转意,最终也只是将遥远的怀远府改成了稍微近一些的营州。
顾聿衡不想连累亲爹,不再让顾安之去求情,也不再有异议,老老实实地去了营州做戍卒。
戍卒就戍卒,英雄不问出处,说不定他以后也会像敦煌戍卒史万岁那般青史留名。
如今天下真正一统,百年乱世终于结束,此乃社稷大事。
段曦宁命礼部挑了个良辰吉日祭拜天地祖宗,告慰先烈,改元元朔,寓意万象更新。
元朔元年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小子,你跑这儿来做什么,也想出家?”如同世外桃源的云归寺中,精神镌烁的住持调侃道。
当年跟着段曦宁来此,见过了这位大师不怎么正经的模样,宁含章见怪不怪,只道:“前路迷惘,想求大师指点迷津。”
他本想就此离开,在山水之间了此残生。
可是天地之大,江山如画,却没有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不论到了哪里,心中皆是空洞无依,仿佛被困在迷雾阵中难以走出来。
住持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道:“你的心难道不曾告诉你答案么?心中所念,即是前路所指。”
“我心中所念……”宁含章喃喃着,脑海里下意识地浮现她的身影,黯然道,“微末如泥尘之人,不敢痴念苍穹之骄阳。”
住持爽朗一笑:“你不是骄阳,怎知骄阳作何想?为人切莫妄自菲薄。”
宁含章默然不语,抬眸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眺望着远处群山间的飞鸟,住持忽而有些怀念道:“那小魔星,从小就是个极为要强的人,什么都想要天下第一。那时她是帝王独女,没有人等着她慢慢长大。”
“八岁那年,就因为先前的武师父说了一句‘女孩儿力弱,习武吃力’,一怒之下非要同我学那九死一生的心法,差点儿没把她爹给吓死。”
他未点明,宁含章却一下就听明白了他说的是谁,神色黯淡地问:“这般要强之人,自然应当拥有世上最好的一切。”
“莫想当然耳。”住持笑着道,“要强之人,最是有主见,她心中所想才最为要紧。”
“大师,你说人还会有来世吗?”宁含章忽而又问,“今生不得圆满之事,能否在来世求得圆满?”
住持摇摇头,坦然道:“前世来生,皆为虚妄,不过是求之不可得之人聊以慰藉罢了。”
宁含章闻言,眸色又暗淡了几分,想起了当初在陇西,她也说过前世来生玄之又玄,即便有来世也再不是同一人。
不愧是师徒,所言如出一辙。
“我明白了。”宁含章拱手长揖,“叨扰大师,还望大师见谅。”
准备告辞时,住持叫住了他,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你到了我这般年纪,便会明白,年少时许多过不去的坎儿,再回首时也不过如此。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才道当时错。执着许多,莫不如不留遗憾。”
宁含章身形一滞,回身又施了一礼:“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山间微风起,卷起漫天迟开的桃花,送他走马入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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