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如此说,段景翊心中却莫名涌上一阵委屈,不满道:“是, 我不好,我烂泥扶不上墙, 我不如你的意,那你当初养我干什么,不如那时就干脆一把掐死我算了!”
闻言,段曦宁被他气笑了,仰天长笑了好一阵,叫人以为她疯迷了。
许久之后,她才长叹了口气,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道:“罢了,也怪我,快能做你娘的年纪了,却没能教养好你。”
“你去辽东就藩吧,看谁能教得好你,你就找谁去,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再不管你了!”
段景翊怎么都没想到段曦宁是要将他赶到辽东去,心里登时慌作一团,急忙求饶:“阿姐我错了,你别赶我走!阿姐,我真的知错了,你打我一顿也好,废为庶人也罢,不要赶我走!”
段曦宁眼神冰冷地看着段景翊痛哭流涕地求饶,忽然不知道当初自己手下留情养了他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明明她也很用心教养了,怎么就养成了这样?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适合养孩子?
她不再看他,神色有些疲累地摆手唤人:“来人,送小殿下回景明殿!”
段景翊见她心意已决,膝行上前几步,不管不顾地问:“阿姐,你告诉我,当年我娘到底是怎么没的?你为什么要留我一命?就因为你如今要生自己的孩子了,就要将我一脚踹开是不是?”
此言一出,殿中有一瞬安静得可怕。
素筠不由皱眉,率先开口驳斥:“小殿下,当年若不是陛下,殿下能否降世都未可知。如今你长成了,倒听了小人挑唆,学那中山狼做派,当真不知感恩!”
“段景翊。”段曦宁冷冷地叫他,直听得他心下一沉,“看来你根本就没想明白,到底错在何处,朕也懒得教你。倘若你不是父皇的孩子,今日绝不是叫你去就藩那么简单。”
不想再看见他,她转头叫宿卫将人带了下去,自己疲惫地坐下,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当年从知道那名宫女怀了段景翊起,虞升卿他们就几次劝过她斩草除根。
那时她只有十二岁,未曾真正杀过人,何况是杀一个孕妇?
她自然是下不去手的。
他出生时的景象,她到如今都还历历在目。
那是她第一次知晓女子生产有多可怖。
凶险到会搭上一条人命。
其实就算他生下来,一个稚子,她若想除掉,不费吹灰之力,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轻松。
但她还是心慈手软了。
她身边有很多亲如兄弟姐妹的人,却只有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手足。
父皇驾崩之后,他便是她在世上仅有的血亲了。
而且,她需要后继有人,不想自己生。
她从来不养闲人,因而当初给他请先生也是真的想好好教他。
程庆之虽迂腐,却是当世名儒,称得上名师。
那时她想得很清楚,她与父皇征战多年,都是好武之人,可天下经不起一直征战,当有一位重文治的皇帝与民休息,让百姓安居乐业。
她希望段景翊能做这么一个人。
她满心以为,只要好好教导,他便能早日成才,比她以前还要强许多。
可到头来却发现这仿佛是她一厢情愿,其实她连一个孩子都教养不好。
素筠看她气得不轻,赶紧给她上了杯茶,劝她消消气:“陛下,半大小子正是不懂事的时候,您何必为他气成这样呢?”
“素筠。”她端坐上首,沉思良久,令道,“拟旨,册立皇弟段景翊为安东郡王,择日就藩辽东,无诏,不得入京!”
素筠一愣,未敢多言,领命去拟旨。
当时伏虎拿人时并未惊动旁人,朝臣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下被这道旨意打蒙了,不知陛下是何用意。
只知陛下似乎震怒,无人敢在这当口去劝阻。
沈渊陡然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渐渐平复下来,发觉自己还在张庆远营地的大帐中,一时有些心绪复杂。
起身看向外面依旧一片漆黑的夜色,远处绵延的群山也看不清轮廓,不知山外面的情形到底如何。
张庆远最近在吸纳各路叛军,并时不时派兵出去袭扰掳掠。
看来江南之乱还未平定。
无论如何,他都得设法抽身了。
不过在离开前,还得送张庆远一份大礼。
只是他如今孤身一人,实在孤立无援,能做的事太过有限。
他忽然有些后悔,当时应该与贺兰辛好生商议的,不然何至于此?
翌日一早,营地里忽然人声鼎沸,原来是南边又有兵马来投靠张庆远了。
张庆远得意得很:“好小子,你料得果然不错,桓军如今疲态尽显,一直龟缩城中并无动静,正是聚敛兵马的大好时候啊!”
不让你们聚敛起来,怎么一网打尽呢?
沈渊腹诽着,面上淡然:“这些兵马还不够,若是荆国那些叛军也能招揽来,与桓军一较高下,将他们彻底打回江北也指日可待。”
这些日子,他声称自己对大桓内情了如指掌,知己知彼,且他猜测桓军会暂时休兵等论断也得到了印证,让张庆远对他暂时放下了戒心,有了几分信任。
又好生应付了一番张庆远,回自己军帐时,路过一处,他总觉着帐外有个小兵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江南的人,他应当极不熟悉才是。
反而是在大桓,他有很多熟人。
难道是桓人?
似乎他们这一队兵马正是张庆远前些日子派出去劫掠周遭百姓的那些。
若是混进了什么人,不足为奇。
他忽地心头一松,若是桓人,那便好了。
打着沈渊的旗号,张庆远行事也便利了许多。
沈渊明面上是先王元后正嫡,世子沈鸿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初也是为了大梁安稳入桓为质,占尽了大义名分。
除此之外,张庆远还给自己编了一套忠肝义胆的说辞,将当初反叛的罪行全推给沈濯。
这么一通宣扬下来,眼见他势力越来越大,就连荆国故地的叛军也纷纷来投靠。
桓军驻地,中军大帐中,顾聿衡正看着武康来的文书和各处线报。
段曦宁可真狠呐,唯一亲弟弟就这么一脚踹辽东去了,还只封了个郡王。
他心下刚感慨一句,副将忽然进来禀报:“将军,粮草营丢失的女兵自己回来了。”
顾聿衡抬头,有些不耐烦道:“回来了就回来了,一个女兵还要本将去亲迎不成?”
副将忙道:“那名女兵说有要事求见。”
闻言,顾聿衡止住了想要撵人的话头,略一思量,命他把人叫进来。
这名女兵形容狼狈,头发乱得像鸡窝,上面还沾着枯叶,脸脏兮兮的看不清本来面目,还有许多划痕,走路时一瘸一拐,活像逃难的难民。
她还穿着梁军的衣服,若非回来时及时报上名姓,险些就被人当梁军给抓了。
甫一进来,那女兵便道明来意:“将军,我在张庆远的驻地见到了沈公子,他让我把一些东西交给将军。”
“沈渊?”顾聿衡愕然,“你怎识得他?”
那名女兵如实道:“回将军,我叫南枝,是长安人,当年沈公子跟随陛下微服出巡,路过长安时,陛下曾对我施于援手,那时见过他们。”
当年受了段曦宁的帮助,南枝一直铭记于心。只是光有银钱傍身,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她一介孤女,早晚被人算计了去。
客栈老板娘虽愿意收留她,但终归与她非亲非故。且她也不好总赖在老板娘那儿,还是得自谋生路。
如今大桓女子最稳妥的,要么投军,要么去锦绣堂。
南枝总想能自己保护自己,思来想去,便选择了投军。
陛下伐蜀时带兵路过,她远远见了才知,当年救她的竟是当今陛下。
后来江南战事又起,恰巧她所在的军营被轮换到了江南平叛。
前些日子她们粮草营的女兵押送粮草时,碰上了出来劫掠的张庆远所部。
她灵机一动,趁乱袭击了一名与她个子差不多的叛军小兵,换上对方的衣服混了进去。
她没想到,会在叛军军营中见到当年那位跟在陛下身边的公子,略一揣摩,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于是她便想方设法地寻机私下里与其接触。
本想着此人若是背叛陛下与叛军勾结,她便借机除掉叛徒,若不然,便与他里应外合,刺探叛军内情。
好在沈渊看她有几分眼熟,也在找机会与她搭话,两人轻易搭上了线。
沈渊趁机将自己多日来偷偷用碳条画下的张庆远驻地的布防图交给她,让她无论如何想办法带给桓军主将。
得了这图,以及沈渊亲手所书投靠张庆远的叛军名单,南枝不敢耽搁,借着夜色掩护,钻进密林逃了出来,几番辗转才终于回来。
她知事关重大,一回来便赶紧要求面见顾聿衡。
听了她的话,顾聿衡有几分犹疑。
他不是不信任南枝。
相反,只要能证实南枝经历,他会十分相信她所言。
毕竟,但凡受过陛下恩惠的女子,无一不对其忠心耿耿。
他不信任,或者说不想信任沈渊。
从当初在围场看到段曦宁接沈渊的双雁时,他就盼着着这一刻了。
可以名正言顺杀了沈渊的那一刻。
倘若就此与沈渊里应外合,他当初不是白白未动一兵一卒就撤出武康了吗?
第118章 情敌相见
南枝见顾聿衡似在犹豫, 心中不免忐忑,担心自己费了这么大劲儿带来的军情却被不予采纳。
沈公子也说过,战机稍纵即逝, 绝不能等张庆远真正成了气候。
她潜入的那些日子,看到不断有许多叛军去投靠张庆远,也知任其兵强马壮, 必生祸患。
夜长梦多, 总不是好事。
她诚恳道:“将军, 我查证过, 此图属实, 还请将军早做决断。”
顾聿衡捏着布防图的手不由收紧,内心挣扎。
另一边, 张庆远的驻地依旧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最近有几支兵力不亚于张庆远所部的叛军过来投靠,他们俱是看中了沈渊的名头,也想拉大旗作虎皮, 有意与张庆远合作。
为表重视, 张庆远特意设宴款待各部首领,十分隆重, 还叫沈渊出席上座。
虽说沈渊的提议貌似十分有用,张庆远对他少了几分戒心, 却到底不会真的让他当家做主。
但是在人前, 张庆远一向装得格外恭敬,仿佛真的把沈渊当主子了,唱得一出君明臣贤的好戏。
席上, 沈渊说要与他们喝酒,张庆远也不好拒绝。
他这些日子早已飘飘然, 仿佛马上就能登基一般,对沈渊的戒心也越发低了。
沈渊亲自为他倒酒敬酒,他也喝得心安理得,笑得张狂。
满座皆是各部叛军首领,向来行事粗野,喝起酒来也肆无忌惮,无所节制。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几大坛子酒就已经空了。
往常,即便有宴会,沈渊也只需老老实实坐在自己席位上,听从上首的段曦宁安排即可,从来没有一个人面对过这般的情形,心里是十分紧张的。
越紧张脑子就越清醒。
他有些无助地想,若是她在就好了。
如果她在,收拾这帮反贼易如反掌,他只需要跟在她身后,最多给她打打下手,为她歌功颂德,什么都不用担心。
直到张庆远等人都喝得醉醺醺时,他还是没有一丝醉意,只是死死盯着张庆远的反应。
南枝逃出去的时候将随身带的蒙汗药留给了他,方才他给张庆远倒酒的时候趁机用上了,不知药效何时发作。
他只盼着那药不是假药,真的管用。
他也实在找不到别的机会了。
本来高高兴兴和众将喝酒的张庆远,总觉得脑袋沉沉,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
他向来警惕,刀不离身,眼下有些醉意,并不是太清醒,下意识地拔刀指着沈渊质问:“小子,你要做什么?”
席间原本热热闹闹喝酒的人都被这变故惊着了,不少人醉意都散去不少,齐齐看向他们,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沈渊心下一紧,飞快地想着,若是段曦宁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办?
虽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他面上依旧摆出丝毫不惧的神情,学着她训斥朝臣的模样摆着架势,冷声问:“张庆远,你想弑君犯上不成?”
“哈!”张庆远不屑大笑,“毛头小子,不过是老子手上的傀儡,算个狗屁的君!”
沈渊知道他酒气上头口无遮拦,故意诱导:“那谁算得上是君?你吗?”
“那当然了!”张庆远高声道,“老子才是这江南唯一的王,他们都得俯首称臣!”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说实话,这帮山头林立的叛军之所以现在才聚到一起,就是因为先前谁都不服谁。
现在能在这里,是因为沈渊这面大旗好使,而他们被桓军步步紧逼,眼看就要各个击破了,只能赶紧抱成一团共抗桓军。
不论如何,让他们名义上臣服沈渊这个有些名望的大梁正统,他们愿意认,以后若是事成,大家都是藩王,谁也不压谁一头。
可是让他们臣服张庆远这个“大梁忠臣”他们是不愿的。
谁还不是“大梁忠臣”了?
凭什么你姓张的要压人一头?
尤其是荆国的叛军,要不是荆国皇族早让段曦宁杀干净了,他们何至于来找一个大梁的皇子?
看在沈渊高低是个皇子的份儿上,他们委屈委屈也就算了,姓张的哪里值得他们委屈自己?
张庆远听得议论,酒又醒了大半,咬牙切齿地问:“竖子,你究竟想干什么?”
沈渊趁他方才晃神的空隙,飞快伸手握住指着自己的刀,起身一把夺了过来,站上桌案,反手拿着刀架在了张庆远脖子上冷声问:“张庆远,你说我想干什么?”
张庆远本就因醉酒,身手差了许多,就这么被夺了刀架着脖子,残存的酒意彻底散去,伸手就要把刀夺回来。
这段时间他志得意满,狂傲惯了,不觉得这种柔柔弱弱的公子哥敢把他如何。
然而,“柔柔弱弱”沈渊能把他怎么样呢?
沈渊直接干净利落地将他一刀封喉。
临咽气前,张庆远眼珠子瞪得老大,似乎不敢相信他以为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真的能要他的命:“你――”
沈渊带着寒意的声音像是远处飘来的飞雪:“张庆远,你同样该死!”
他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刀,这才抬头扫了呆若木鸡的众人一眼,声音冷得如北风席卷而过:“谁还敢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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