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听着先是一愣,极不认同,不由地皱眉反驳:“向来如此未必就天经地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酒色财气当引以为戒,不可纵溺。”
闻言,沈鸿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不由地重了几分:“阿渊,此次重逢,你对故国故人总有不满,可要做弃国弃家之人不成?”
未曾想到他会这般质问,沈渊面色缓和了几分,申明道:“我未有此意,兄长莫要误会!”
“不说这些了。”沈鸿语气缓和了些,“我们兄弟难得相见,莫为此般小事起口舌之争。”
沈渊本也不欲与他争吵,明白多说无益,便未再言语,只是因他方才的话有几分心绪不宁。
诸藩依次觐见之后,宫中紫宸殿会设国宴,款待各国使臣。
大桓的国宴向来盛大非凡,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黄钟大吕之声不绝于耳,山珍海味无所不包。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歌舞升平之中处处透露着上国的大气与雅致,令诸国使臣叹服。
开宴之时,高朋满座却井然有序,不失庄严。
群臣齐齐朝拜,山呼万岁,响彻大殿,比元日大朝会更为壮观。
沈渊既在怀远驿,又担心会出什么差池,干脆随沈鸿一同出席。
因梁国是此次朝贡诸国中唯一一个并非蛮族的小国,是以他们的席位离得上首不算很远。
他只要稍微一抬头就能看见端坐上首的她。
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才能见她整整齐齐穿戴衮服旒冕的模样,极具君王威严,不似平常潇洒肆意的模样,好似天上神君般遥不可及。
十二串长长的旒珠垂下,几乎将她的面容完全遮住,看不清神情。
沈鸿见他出神,递给他一颗荔枝,低声询问:“看什么呢?”
意识到自己失神,沈渊赶紧收回视线,接过剥好的荔枝道了谢,佯装无事道:“难得来这样盛大的宫宴,一时新鲜罢了。”
听他如是说,沈鸿问:“你在大桓过得不好吗?”
“甚好。”沈渊当即道,“兄长莫忧。”
段曦宁察觉到沈渊的视线瞥过来时,抬眼便见到了一番兄弟友爱的场景,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切!
不就是兄友弟恭嘛,好像谁没有个兄弟似的!
这样想着,她顺手就给右侧的段景翊扔了个橘子。
被橘子砸到的段景翊一头雾水地看向她,郁闷地将打他的橘子剥了用力地嚼。
他也没干什么啊!
怎么又打他!
这回他可是兢兢业业地好好把接待使臣的差事办妥了,起早贪黑,大半个月连懒觉都没睡过一回!腿都要遛细了!
见他这只知道吃的德行,段曦宁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没再搭理他,不咸不淡地举杯应着各使臣的敬酒。
素筠担心她醉酒,暗地里命人将她的酒都换成了茶,寡淡无味,让她觉着愈发无趣,无聊透顶。
她真不耐烦穿戴这全套的天子衮冕,又闷又厚重,只盼着这劳什子宫宴赶紧结束,让她回仙居殿换身轻便常服,松快松快。
余光瞥了一眼沈渊他们,不知他们在聊什么,看起来分外融洽,也格外碍眼。
沈鸿状似随意地问起:“阿渊居于宫中,平日里可有这般机会见到大桓的陛下?”
沈渊怔了怔,犹豫了一瞬,摇摇头:“陛下朝政繁忙,日理万机,岂是我可轻易朝见的?”
这话倒也不算错,自凉州回来之后,段曦宁明显更忙了。自上次在值钪后,他已许久未曾同她私下里见过。今日难得一见,总是忍不住偷瞧。
然而宫宴之上人多眼杂,他生怕举动太过惹眼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未敢多看,却有些心不在焉,思绪总不由自主地飘到她身上。
上次他说待诸藩朝贡之后再议学宫授业之事,并非推脱之辞,而是担心诸藩入京,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若是让其他使臣知道,他一个梁国质子在大桓学宫中授业,恐怕会因此多生事端,图惹是非。
届时总要去太傅府上商议此事,难免要遇上那位梁姑娘,他还未曾想好如何回绝。
毕竟是恩师的孙女,总不好闹得太僵,也不好让人家一个姑娘太过下不来台。
似乎她当时误会了什么,已因此而心生不快?
他应当与她分说明白的。
第76章 渡人渡己
他心不在焉地将杯中酒当成了茶饮了一口, 发觉不对,不由地微微蹙眉,自认倒霉地将这一口酒吞下, 便听沈鸿轻叹一声道:“国宴之后,再去鸿胪寺议完相关事宜,使臣就得离京, 无法久留, 此番怕是要徒劳而归了, 是我无能, 愧对梁国。”
沈渊迟疑片刻, 略带歉意道:“我不谙政事,无法为兄长分忧, 还望兄长见谅。”
“此事本与你并无干系,只是撤军之事干系重大。”沈鸿犹豫道,“你在大桓时日颇久,总比兄长熟悉这位陛下的性情, 可否劳你前往求见, 再度说和,若是不成也无妨。”
这般军国大事, 岂是他一人可以说和的?
沈渊犹疑,不知想到了什么, 踟蹰许久才道:“我尽力一试, 只怕会叫兄长失望。”
闻言,沈鸿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忙道:“无妨, 尽心便好,顺其自然。”
朝贡国宴在段曦宁耐心耗尽前终于结束, 厚重的天子衮冕让她觉得闷,急不可耐地想回去卸下,换身轻便的常服。
回到寝殿,几个近身侍候的大宫女刚迎上来要为她宽衣,殿外便有人进来禀报,说是沈渊求见。
她有些错愕,只让人先将旒冠卸下,摆摆手让宫女们退下,宣沈渊进来。
见到了人,她不由调侃:“大晚上的,不跟你那好兄长回怀远驿,来朕这里做什么?”
行礼过后,沈渊歉意道:“叨扰陛下,望陛下莫怪。”
想到他今日是同沈鸿入宫参宴的,段曦宁了然:“怎么,你也想来谈撤军之事?”
“大桓的军机要务,我本不该置喙。”沈渊一板一眼道,“陛下应当早已有决断。”
他这反应叫人出乎预料,段曦宁觉得有趣,问:“既然知道,为何前来?”
沈渊抬头,见她虽未戴十二旒冠,一身天子衮服依旧衬得她高不可攀,如同站在云间的神o,叫人挪不开眼。
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又忙收回目光,低头道:“尽其当然。”
段曦宁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点明:“你兄长未必指望你能做成什么,不过是拿你试探朕而已。”
“你若能成,便说明你在朕心中格外不同,日后他定然还会有更多的事让你求朕。”她饶有兴味地说着,见沈渊神色淡淡的,仍继续道,“你若不成,于他而言,亦无所谓。他从未想过,若你因置喙军务惹恼了朕,会有何下场。”
这些沈渊隐隐猜到了,并不觉意外,淡然问:“陛下当如何?”
“你说……”段曦宁眉眼弯弯,“朕勃然大怒,将你下狱,你兄长会为你求情,还是袖手旁观,仿若无事地回他的武康?想试试吗?”
沈渊眉目平和,泰然自若,只道:“陛下,这并不好玩儿。”
“无趣。”见他不为所动,段曦宁扫兴地摇摇头。
正想让他退下,就听他转而问:“陛下,我先前听贺兰说过,大桓有专门的锦绣堂,可供那些生活无依的孤苦女子学些糊口的手艺,叫她们有个正经安身立命的去处。这样的地方,能否收留风尘女子?”
听他竟是要说这事,段曦宁觉得新鲜,调侃:“问这个做什么,在外面学会救风尘了?”
担心她误会什么,沈渊忙道明前因后果:“是梁国使团带了多名女子,她们身世凄苦,被四处转卖,实在可怜。且,我听兄长话里的意思,似乎还想私下里将其中几名女子送给大桓的官员,只怕也会给陛下添些麻烦。”
段曦宁轻哼:“他敢送,大桓百僚有人敢收吗?”
沈渊道:“若是无人敢收,这些女子回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话倒是叫段曦宁嗤笑出声,眉头一挑问:“怎么,你的兄长用女子祸害我大桓的文武百官,你不去怪他手段低劣,还想反过来怪朕心狠不善?”
“我并非此意。”沈渊不知她为何恼了,赶忙解释道,“只是觉着她们可怜,想求陛下允准各地锦绣堂能收留她们,让她们能有个安生去处。”
段曦宁却故意道:“梁国女子可怜,与朕何干?朕为何要管?朕又不是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
沈渊神色暗了几分,怔了片刻,才道:“陛下若是为难便罢。”
他本也是发发善心而已,既然不成,便不强人所难。
实则他连自己都不知怎样渡,如何能渡天下众生?
这回轮到段曦宁傻眼了,此事到底是救人于水火,本以为他会据理力争,未曾想这就不说了,让她觉着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朕非菩萨,却是君王。”段曦宁话头一转,“天下臣民皆为朕之子民,皆应受朕照拂。此事倒也不难。”
闻言,沈渊眸色一亮:“陛下此言当真?”
段曦宁笑得狡黠:“君无戏言,回去静候佳音即可。”
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既然应承,沈渊信她不会骗人,未再多问。
乾阳宫外的长街拐角,一道人影左右环顾之后上了停在那里的马车,坐在了车辕上,似乎只是寻常车夫。
隔着车帘,传出沈鸿刻意压低的声音:“人可见到了?”
“到处都是大桓宿卫,只来得及说上两句话。”车夫警惕地盯着四周,小声回话,“好在商陆知道您今日必定会入宫赴宴,早早守着,也在找机会见您。”
沈鸿低声问:“他如何说?”
车夫回道:“他说后日会寻机去怀远驿见您。”
沈鸿质问:“既有机会出宫,为何要拖到后日?”
听出他似有不悦,车夫解释道:“后日宫中会有采买的车出去,他有东西给殿下。”
“殿下,七公子回来了。”这时守在长街口的护卫回来禀报道。
车夫说完急忙噤声,沈鸿也不再言语,四周又恢复一片寂静。
灰暗的月光下,唯有一袭浅蓝锦袍、身形颀长板正的沈渊大步而来。
不多时,沈渊上了马车,诧异地问:“兄长为何在如此偏僻之处?”
沈鸿面上换了温润浅笑,解释道:“此处人少,免得叫有心人瞧见。如何?”
沈渊眸中满是歉意和愧疚:“有负兄长所托,望兄长莫怪。”
沈鸿盯着他的神色愣了半晌,未动声色,笑意如旧,愈发和善:“无妨,此事并非易事,怪不到你头上。”
沈渊面上有几分忧色:“兄长,若是此行徒劳无功,父王会斥责于你吗?”
“莫忧。”沈鸿一派坦然,故作轻松道,“责怪几句而已,为兄毕竟还是世子,父王也不会真的如何。”
沈渊愧色愈深,关切道:“无论如何,兄长切以己身为念。”
沈鸿神情愈加温润:“放心,我自会无事,勿忧。”
夜幕中的云京因宵禁显得格外空旷寂寥,宽阔的大街上惟余车轮滚滚而过。
他们赶在宵禁之前终于回了同样寂静无声的怀远驿。
进得中庭,隔壁院子里却隐隐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惨叫,细弱极了,让听见的人觉着仿佛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沈渊耳力极佳,闻声驻足:“兄长,好似是谢使的院子。”
“什么?”沈鸿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异色,一头雾水问,“谢使院子怎么了?”
沈渊疑惑:“惨叫声,兄长不曾听到?”
沈鸿站定倾耳片刻,轻笑:“哪里有?莫不是你太困,听岔了?”
他话音一落,谢使院子里有几只飞鸟惊起,在夜色中显得颇为突兀。
沈渊深深地朝那边看了一眼,觑了一眼沈鸿的神色,道:“许是我一时耳鸣,兄长勿怪。”
“无妨,早些回去歇息便是。”沈鸿依旧和煦,端的是一派大方宽和的模样。
沈渊不再多说什么,大步回了自己暂居的小院。
目送他远去,沈鸿脸色倏然沉下,带着几分阴翳,吩咐随扈:“去警告谢使,让他收敛些,莫再闹出人命。”
国宴之后,鸿胪寺还有诸事与各使臣商议,沈鸿因此时常忙得不见人影,常与其他几位梁国使臣早出晚归,
怀远驿依旧如往常一般风平浪静。
沈渊总觉着那夜听到的惨叫声似乎不同寻常,寻机打听无果,又不好光明正大进去谢使院子,便想到了那位聊起天来滔滔不绝的庖丁。
一早沈鸿与诸使都去了鸿胪寺,沈渊故意晚起了半个时辰,待他们都出去后才起,洗漱之后未叫侍人摆饭,自己佯装寻早茶去了后厨。
好在今日当值的还是那位话多的庖丁。
刚伺候那几位贵人用了早茶,此刻后厨里空空荡荡的并未有什么人,显得有几分冷清。
见到他来,那庖丁还乐呵呵地问:“公子,可有吩咐?”
沈渊随口问:“有茶糕和鱼汤馄饨吗?”
“您稍等,我给您做,不消多久便好。”庖丁笑容灿烂地应下,好奇道,“以您的身份,随便派个小厮过来吩咐一句就成,怎的还总亲自过来?”
沈渊道:“闲来无事罢了。”
正想着怎么开口打听,便听一墙之隔外传来一声厉喝:“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怀远驿的后厨紧挨着后门,是为方便出去采买食材,偶尔是能听见外面路上的车马声的。
只是这后门紧挨的街巷算不得繁华,平日里并未有多少人经过,向来安静,这一声厉喝便显得尤为刺耳。
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求饶:“将军饶命,奴婢只是来找我家公子。”
沈渊听着这道有些熟悉的声音,立即起身出去了,快到那庖丁都未看清他的身影。
清晰地听见拔剑之声,他眼疾手快地上前出手阻止,询问:“叶将军,这是做什么?”
第77章 不过如此
见是沈渊出手阻止, 叶青锋也未收回手中剑,板着脸厉声道:“此人在怀远驿外神情慌张,形迹可疑, 恐图谋不轨,我要将他捉拿回去,仔细审问。”
沈渊淡淡地瞥了一眼吓得瑟瑟发抖的商陆, 道:“此人是我的侍从, 约摸是来寻我的, 还请将军高抬贵手。”
闻言, 叶青锋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审视, 又夹杂了几分迟疑。
陛下只说对沈公子的侍从如有不轨格杀勿论,却又吩咐不准伤及沈公子。
可现下……
“沈公子, 原来你会功夫啊?”
在他踟蹰间,不远处传来一道略显诧异又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声音。
沈渊闻声回头,亦是惊讶:“顾公子?”
“既会功夫,不如与我切磋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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