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下该怎么办?!
第2章 “去哪个泥潭打滚的?”……
苏达的阿耶是巡按御史,一年能见上一面就已非常难得。记得三岁时,阿耶就曾教她读过,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1】。
可自己现下……
扶门的响动惊扰了正在谈天的两人。
顷刻之后,那玄衣郎君推门而出。
“吱”声起,苏达闻声望去,偷瞄一眼后立即敛眉垂眸不敢再看。小心脏不安的跳动着,手足无措地扣起圆润短小的指甲。
那人也不说话,似在等她先说。
迟疑半瞬后,系着红丝缯的小手不安地搅动着袖口,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喏嗫出声。
“阿耶。”
“去哪个泥潭打滚去的?”
听到熟悉的嗓音,陡然间一股酸涩感如泉水汩汩上涌,梗在心头。
再睁眼眼眶中已经蓄满泪水。
“阿耶!”
随着一声呼唤,豆大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夺出。
本想在教训她几句的阿耶哪还肯说重话。也不嫌她身上的泥污,抬手就将她抱进怀里。蹭的身上窸窸窣窣地掉土渣。
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轻轻拍在她背上顺气,苏达一接触到温热,就立马揪住玄色胸口布料,将脸都埋进阿耶肩膀。
小身子一颤一颤地抽噎着,似是哭得伤心。
“酥酥乖~不哭了,发生什么事你仔细说给阿耶听。”
“呜~”
谁让怀里太过舒坦,阿耶轻一下重一下的拍背手法也实在太过催眠,不过半顷,猫在怀里的苏达已经呼吸平稳,呼呼大睡了。
临睡前,她还在边掉眼泪边想,别人说的法子确实好使,大人果然最见不得小娃娃哭。
方法奏效,下次继续。
可她不知道的是,奏效只是因为长期未尽到阿耶责任的亏欠罢了。
等她再想用哭来拿捏阿耶时,等待她的就是屁股蛋子上一只鲜红的手掌印子。
苏达在五岁这一年离开牛婶,追随父亲一起在外公干。
从长安城到全国各处来来回回,十年转瞬即逝。
永春三月,一辆宝蓝帷盖的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宽阔官道上,驾车的伙计穿青色短衫,头上四方帽的系带正一颠一翘地直打后脑勺,瞧见前方高大院墙不禁喜上眉梢,扭过头朝车厢里喊,“苏御史!到四安驿了!”
不多时,布帘被一双带着细小伤痕的粗粝大手掀开至框,像是一双干农活的手。可在细看指侧还伴有老茧,只有常年写字的文人墨客才会有。哪里有一点儿御史大人的手的样子。
一女娘扶着车壁从车门探出半个脑袋,顺着伙计指的方向张望,杏眼眯成月牙,“阿耶,终于到了。”
“好了,坐好。”大手放开布帘迫使女娘坐回车厢。
转眼间马车已行至角楼,大红灯笼挂在角楼半腰处,随着“吁”的一声,车轮又缓缓滚动两下,便正好停稳在灰白角楼下。
穿螺青直缀戴头巾的男子已迎在门口,见人下车,随即热情拱手平推,“苏御史啊,一年未见,一点没变。”
随后注意到在苏御史身后的小女娘,笑道,“酥酥长高不少,”还特意拿手比划两下,“都到伯伯下颌了。”
“史伯伯!”小女娘甜甜唤一句,便让人笑得越发开怀。
见两人都下了车,招呼伙计将马车赶回马厩,可伙计去迟迟未动。史啬夫双眉上挑,眼见就要发怒。却见苏达从袖袋中又掏出一件黄底绿边的荷包,破破旧旧只有巴掌大小。这个年纪的小女娘正是最爱美的时候,手上这样一个残旧物件不由得让他多看两眼。
葱白手指在荷包中翻弄几下,杏眼滴溜溜一转,苏达抬头看向伙计,“小哥儿,这赏钱可否用一顿饭来顶去一半?”
伙计不甘心,“可这四安驿本就会管我一顿饱饭。”
苏达杏眼盈盈,“当然不是卒仆餐用,若你同意,你同我们一起吃。”
驿站对于往来官员和外来使者的不论是住宿还是餐饮用度皆不一样。按苏达的话来说,相当于家中青菜豆腐和长安城中福来酒楼的差距。毕竟福来酒楼可是长安要价最高的酒楼。
一半的赏钱才不过二十五钱,这一顿饭,可远不止这个数。伙计欣然收下苏达递过的二十五钱,牵马去了马厩。
史啬夫看了摇头失笑,“酥酥啊,我看你不止个子长高了,心眼子是不是也涨了两个?还要史伯伯再帮你多照顾一张嘴。”
苏达双手松松握拳重叠,微微俯首屈膝,眼神亮晶晶漾着笑,惯会借坡下驴,“谢谢伯伯。”
见她还行起礼来,被逗得发笑,“你这孩子!”
叨烦史啬夫许久,苏父深知啬夫一职并不轻松,只好出言相劝,“史兄去忙吧,这里哪里能劳烦你来作陪。”
一般驿站内设啬夫总领其事,下置驿丞、驿佐负责驿站内情报信件传递及往来官员、外来使者的接待。这看起来四四方方的一座驿站,所有官员卒仆算一算也有二十口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咱们四安驿算是离长安最近的一座驿站,你年年从此过,我们也算是十几年老友,有朋自远方来,我岂能怠慢?”说着便领人去院内住宿区,指着两间干净客房,“你们常住的两间,刚刚打扫完,先休息一二,等饭好了就派人来唤你们。”
“史兄,今日还为时尚早,若是顺利不用到戌时,我和小女就可到长安。所以还是辜负你的一片心意了。”
苏父可没想在这久待,最好是一会儿就出发,赶着宵禁前进长安。
“史伯伯,我和阿耶想赶紧归家。”
“好。”史啬夫心下了然,可脸上露出难色,“你不知道,现下这里辛山不太平,本想派几人送你们出行,可我这的兵卒刚刚接了几发快件,都出驿去了,不知何时归来,不若你们等上几天?”
史啬夫还想再说被苏父笑着打断,“不是我们不想等,而是这次公干时间将至,我得赶紧回去复命。”
此话一出,史啬夫便不再相劝,大家同朝为官都心知肚明,品阶俸禄十分透明,少得可怜。官缄严苛,尤其外派公干的官员都有时间期限,不得超时,否则这一年怕都白干咯。
他喟然长叹,杂草般的眉头拧紧,“那这不好办啊,近些月里辛山不知从何处来了一波山匪。专门打劫过往商贾行人,不过还没听说闹出人命。你们路上小心些,万一撞上就散财保命吧。”
苏达好奇,“没人管这事吗?”
史啬夫见她感兴趣,便耐心解释,“也不是没人管,你也知道里辛山的地形,官府带人去过几次,这山匪听见风声就往深山老林里钻,一待就是几个月,剿匪的官兵人吃马嚼怎么耗得过他们,况且那帮山匪都是从毅兴逃难过来的,解决这帮难民不如去毅兴赈灾。”
“剿匪要钱,赈灾也要钱呐。”她摸摸自己的小荷包,也学着史啬夫的样子长吁短叹。
却不料被苏父斜睨一眼,可她早不是一眼就被吓住的五岁孩童,反而龇牙咧嘴拌了个鬼脸,还特地指指算袋。
苏父即刻眼睑垂下,明明幼时还可爱得紧的小娘子如今真的越来越会拿捏人了。小时候总拿哭来哄人,被他教育几次。直至开始管账,竟然开始翻身做主人了。
可家中银钱全在女儿手中,他心心念念的印章还挂在长安城的明秀斋里。手上余钱七算八算还差了一些,昨日才跟苏达提及一二,今日就被她捏做把柄。
真是失算!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遂故意不理会她,转过身去看史啬夫,颔首致意道。
“辛苦史兄,我们收拾收拾吃过饭就上路了。”
这对宦游相识之友短暂重逢后,又继续有条不紊地宦海浮沉。
尔后看她一身鹅黄色蝶纹比甲内搭俏粉襦裙,又一阵欣慰,当初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女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心中憋闷一扫而空,说话语气都软了几分,好言劝道,“去换身男装,不打眼最好。”
苏达见阿耶竟然如此好说话,还误以为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
还真认认真真数出100文塞到苏父手上。
苏父看着手上的铜钱一时有些懵,抚上两下,心中却有了计较。
或许……小十九接回家指日可待。
第3章 “这画上是谁?”
苏达总觉得自己的嘴开过光,该去菩萨面前发发愿。求求菩萨,好的可以来,比如八方来财,坏的就滚吧,比如眼前这帮凶神恶煞。
她与阿耶对视一眼,扶一手脑袋上四方帽望着眼前这七八个人,皆用一根麻绳将枯草般的头发随意绑个髻,身穿粗布拼接缝制的短衫,脚上踏的草鞋。为首的两三个看着强壮些,剩余几个瘦弱得跟小鸡仔似的,跟苏达也无甚分别。但手中闪着白光的刀刃却差点晃瞎她的眼。
不过小人拿大刀,那违和的模样确实有几分滑稽。
她摸摸手上的马鞭,估摸着若是打起来能有几分胜算。思忖甚久,还是小心弯弯嘴角,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冤大头。
去路被拦,驴子已经安然停下啃着路上枯草,细看枯草从土里已经细细微微冒出嫩绿小芽。这驴别看啥啥都不行,贪闲享乐的功夫却是让她佩服。
驴能安闲她却不能,摒着息大气都不敢出,脑中十分懊恼将马车换成驴车,若身下的是马车,她挥起缰绳和马鞭,是不是就能冲过人群?本以为马车过于招谣,更容易引起山匪注意这才换了。
如今看来真是失策。
这驴子实在太不争气,再看一眼依旧悠然自在的驴子,肚子升起的怒火差点将憋得那口气给顶出去。
倒是阿耶处变不惊,脸上陪着笑询问,“不知几位壮士有何贵干?”
为首那人开口,声如洪钟,一如他身上的黝黑发亮的腱子肉。
“我们是里辛山齐风寨的人,如今里辛山归我们管,想要从此处过,先留下买路钱。”
哪里有半点儿逃荒人的样子,也不知截了多少过路人,才把自己养成这样膘肥体壮。
苏达不由自主地盯他的脸失了神,不是这人多好看,而是他一说话就牵扯到自眉尾到嘴角如蜈蚣爬行的粉色凸起,使得称得上端正的面容顿时变得可怖渗人起来。
那人注意到她目光,抡起大刀,刀刃破空泛着冷光将一侧车辕一分为二,气流直逼苏达脸颊,耳边碎发颤栗。冷白刀光映在她侧脸,行事者凑身逼近她,“怎么,你这细皮嫩肉的脸也想来上一刀?好跟我去齐风寨混饭吃?”
她被这人登时吓得不敢动弹,头一次有人拿刀在她身前比划。那滋味可比看菜市口杀头还刺激。
苏达随了她阿耶,自幼胆大,偶然见过几次菜市口砍头,当似盆泼的血水斜洒一地,她只是呆呆愣愣的,起初是吓得,后来就真的不怕了。
她还未做反应,倒是这前头的驴子吐出两口草,适时哼叫两声,见没伤到它一身美毛,又低头继续。
苏父欲上前阻止,却被几人拦住。
“不、不敢。”她压着嗓子,倒真像个少年模样,别过眼低眉俯首,恭恭敬敬不敢在冒犯。
自是不能跟这帮人硬碰硬。
“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何要过这里辛山?”
苏达粗这嗓音,嘴中话已经先苏父一步,出溜出来。
“我们是要去投奔长安的亲戚。家中突逢变故,准备去投奔嫁去长安的妹妹。”
“哦?什么变故?”
她咬着唇,下巴颤抖起来,似在回忆痛处。
“我妹妹被镇上李员外家的独子看上了,强纳去做妾。”
那领头刀疤脸纳罕,“这不是好事吗?”
对于一般穷人家来说,被大户纳妾也是个好归宿了。
“确实是好事一桩,我们本来也是欢欢喜喜的将人嫁过去,可不出五日,李郎君就报信来说我妹妹突发恶疾人没了。”
苏达缓了口气,又继续。
“这前几日还好好人,怎么会说没就没呢?我跟爹爹就去他们家讨说法,想将妹妹的尸首带回家,可他们却说早就下葬了。实在太过蹊跷。我们就告了衙门,可知府与李员外本就沆瀣一气,根本不受理此案,还倒打一耙将我打了一顿。”
说着还作势摸摸屁股,“打得那是皮开肉绽。养了好久的伤。如今偶尔走路还会有点不利索。”
若不是显得太刻意,苏达还真想给他们走两步瞧瞧。
“这狗官忒不是东西,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做官的就每一个好东西!”
苏达眼神微闪,垂下眼皮连连点头,越说越动情,“这李员外最可恨的是,四处造谣说我们家卖女求富贵,女儿本身就带着病却不说,等人死了去讹他们家。你也知道人言可畏,镇上人一口一个唾沫星子都能把我们淹死。”
她撇嘴看一眼阿耶继续说,“我和阿耶也是走投无路,只好去投奔嫁去长安的大姐。”
“听上去确实可怜。”
她见状终于松一口气,也不枉费她绞尽脑汁地编故事。瞟一眼正盯着草发呆的驴,连这驴都听得津津有味,食不下咽,就不信这人无动于衷。
“既然我们能遇见也是有缘,先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她心中默念着破财免灾,摸出身上被磨出毛边的巴掌大荷包,小小荷包却鼓鼓囊囊的,她翻开来,将里面的系着铃铛的红丝缯取出,解释道,“这是我妹妹的遗物,”又把荷包里的碎银和铜钱尽数倒出,“这荷包是我娘做的。破破烂烂的,也留给我吧。”
刀疤壮汉只撇一眼,就扭头示意麻布短衫的人前来收好,还真把发带和荷包留给了她,她不胜感激。
以为事情到此已经结束,车辕虽被砍一刀,但修修还能用。看一眼天光,若是此刻赶路,今日宵禁之前还是可以回家的。
可天不遂人愿。
这刀疤壮汉突然靠近,苏达条件反射地弹开,这人乜她一眼握了握刀柄,她立即老实。
人盯着她的脸看了半瞬,苏达心里中鸣鼓。
难不能看出她女扮男装了?
而后又转身去看苏父,仔仔细细连脸上的小痣都不曾错过。他粗眉纠成一团,看着十分苦恼。从又身上斜跨的布兜里翻出两张揉得像厕纸一样皱巴的画像?对比着瞧了半天。
还招呼其他几人一起,于是乎,七八个大男人对着两张画像比照苏达和苏父摇头晃脑,苦思冥想还念念有词。
瞧了半天,心像猫抓一样难耐的苏达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几位壮士,你们在看什么?让我也看看呗。”
皱巴的画像展平在她眼前,一共两幅画像,看得出来都是出自一位画师之手,细脸尖鼻从装束上看应该是名男子,大眼小嘴的应该是个小娘子。苏达眯着眼费尽心思妄图从画中找到更多一点信息,可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出。
“这画上是谁?”
“这是巡按御史苏明和他女儿苏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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