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瞬间舒坦多了。
身侧接连传来污言秽语和嘲笑声,等这几人都进屋,她吐一口恶气,才又扬起嘴角跟着脚步进屋。
待她脚刚沾地站稳,粗粒的手指点着桌上备好的银钱,刀疤脸抬首直视她的眸子,一股压迫感袭来。
苏达咬了咬口内嫩肉,脑子飞速运转。
他单脚踩上长登,身形微弓,紧实的手臂撑在刀柄,刀尖瞬间没入地缝半寸。顺势一掌拍在手柄上,半把刀身都隐入土里,刀身进土过于低矮,终于撑不住他的身子。他拍桌而起,怒目圆睁,爆喝一声。
“就这么点?”
苏父侧过身子将苏达挡在身后,颤颤巍巍道,“大当家,不少了。这可是我们全部银钱呐!”
刀疤脸瞥一眼手下,这几人立即会意,冲着他们的包袱和箱笼就开始翻箱倒箧。包袱扯开,里面的粗布棉衣被抖落一地,箱笼中的笔墨纸砚统统打翻在地。
矮个喽啰大喜,高举一镂刻月下竹林景致的精致红木筪盒,刁钻古怪地扫向苏达父女二人,笑得不怀好意。仿佛抓住两人小辫子的得逞模样。
高喝一声,引得所有人看向他。
“大当家快看,这两人就是不老实!藏着掖着这么个好东西。”
苏父脸色一变,身子前倾半分,险些要冲上去抢。
好在被苏达一把拽住,她紧箍住阿耶手臂,手中攥紧内侧衣袖,生怕被阿耶挣开。手中已经起了薄汗,不知是紧张的还是用力导致。
好在跟她较劲的手臂卸了力气。这才得以松口气。
“够沉的!”
那自作聪明的矮个掂量下匣子。见苏父脸色,越发觉得自己是捡到宝了,嘴角都要翘上天去。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等着矮子开匣。只有苏达将脸偏向一侧,余光瞟向西墙。
咔哒——
匣上铜锁应声而落,匣子张开,露出红木内里。
一颗颗形状各异的石章整整齐齐的坐列在白绸之上。
“什么玩意。”
刀疤脸当即耷拉下脸来,看着矮个的眼睛直冒火。
矮个被吓得手一哆嗦,匣子“咣当”落地。印章劈了啪啦散落各处。
苏达的视线随着那只被磕破一角的鱼形章起起落落,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这东西阿耶就放混放在这里?忒大胆!
强迫自己不去看它,把心思放到真金白银买回的印章上。
若不是人多,她真想哀嚎出声。
这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呐!
她清楚的记得,这块青玉是去年在江南时淘换来的,足足花了五吊钱!后面找雕刻师傅还花了一吊钱,她账本上现在白纸黑字还记录在册。
这可都是阿耶的宝贝!
全是钱啊!
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阿耶,所有人见不是银子顿时失了兴趣,没人注意到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苏达攥起袖口安抚两下。苏父颔首,示意她放心,自己有分寸。
终于相信二人没藏匿银钱。这几人才开始数起桌上箱笼。
原以为箱笼中都是吊钱几人瞬间炸开了锅。
闪闪银光照在几人贪婪的脸上,显得脸色都白嫩不少。
只见其中少年不可置信地大张着嘴,不一会,涎水缓缓淌到唇边,他吸溜一口抿抿唇,喉间咕咚一声,开始数数,“一、二、三、四……十……”
苏达的心随着他的一声声数字下,越跳越慢,越跳越沉重,感觉下一瞬胸腔就被抽空了空气,窒息感要把她淹没。
这可都是她的命根子啊!
“二百个!”少年人抬首惊诧地望向大当家,脸上的喜悦藏都藏不住,“二百两银子啊!”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紧接着就是狂喜,欢呼!叫喊声震得屋顶窸窸窣窣滑下几捆干草,响彻整个齐风寨。
只有大当家在瞬间冷静下来,单手拔出刀直接抡在木桌上。啪嚓一声,木桌登时四分五裂,红木筪盒顺着碎裂木板歪歪斜斜倒在地上,二百个银锭子歪歪扭扭落了满地。
屋内刹那间噤了声。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大当家抽的哪门子风。
刀疤脸眼神犀利地看向苏达父女,“你们两个哪来这么多钱?”
“壮士有所不知,我是个教书的,自己开了个小私塾勉强糊口。这里头,”他指指地上的银锭,“这里头有一大半都是我小女儿的聘礼。”
“教书的,读书人啊。”他声音阴恻恻的,缓缓踱步在铺满印章、银锭和布料衣裳的地上,踩在书本上时,脚掌旋了两下,移开脚黑色脚印赫然在目,皱皱巴巴的封皮摇摇欲坠。
阿耶最注重书本,平日里爱惜得紧。这碾踩不亚于踩在阿耶心尖上。
她担忧地向阿耶伸手,却不想阿耶面色如常。
苏父轻轻将她手拂开,勉强勾起唇示意自己无事。不卑不亢道,“大当家为何对读书人有如此恶意?”
第5章 “我们,不是有驴车吗?”……
也不知道一句读书人怎就戳到了刀疤男的肺管子,他鼻子猛喷两口鼻息,呼吸都浓重不少。咬牙又吩咐道,“再搜仔细些。”
苏达父女被他盯得发毛,这人什么毛病?
若是苏达能提前知道刀疤男是在思考要怎么料理这父子二人,她一定好好表现。
也不至于,现在枕着干草伴着臭不可闻的牛粪味,透过半遮天幕的草棚望着星辰闪烁。正房西厢都漆黑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牛尾甩动的声音,和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声音。
这帮山匪真不是东西!他们交了那么多银子,到头来连碗稀粥都不给。
整寨的人都去喝酒吃肉庆祝大赚一笔,这被拔毛的“大雁”却被扔经牛棚里饿肚子。
她长吁短叹地侧过身,依稀能感受到胃液流动的声音,换了更为舒展的姿势,试图让灼热的胃好受一点儿,冲着身旁闭目养神的阿耶开口,“阿耶,你睡了吗?”
“未曾。”
“你饿不饿?”
“本来不饿,你一提就饿了。”
“那我不提了。”
她翻过身,将肚子压在身下,妄图压制住这肚子不该有的欲念。唇瓣翕动,“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使真静。【1】”
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微阖,苏达讶异,似乎真起了点效果。
正当她准备再接再厉把整个《清静经》背他个十七八遍时,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嘶嘶……”
怀着忐忑的心情,寻着声音,嗓音震颤带着小心翼翼,向一旁的阿耶寻求安全感,“阿耶,牛棚不会有蛇吧?”
漆黑的牛棚里右侧是小山一样高的草垛,苏达在黑暗中摸索着,手上尽是粗糙又刺挠的触感。声响离自己越来越近。
突然,右手触及一片粗糙布料,她脑子轰的一下,登时收手,心里突突地敲击着胸腔,敲得耳朵都一阵嗡鸣。
脑中闪出三个字,见鬼了!
下意识地就想着要逃离这,可腿就像灌了铅,怎么都拔不动。于是将眼一闭,伸手胡乱比划。企图
对面的“鬼”幽幽地吐了一句,带着愤恨,“你发什么疯?”
声音有点耳熟,她试探的问一句,“少年人?”
一阵窸窸窣窣声响后,黑色人影从草垛后鬼鬼祟祟轻手轻脚探出整个身子来,正好立在月影下,瘦弱的身形露出来,不满地看着苏达。
“我来拿钱。我们约定好的钱,你没忘吧?”
一提到钱,所有的恐慌和害怕立马消失殆尽。
如今山匪是大爷啊。她堆起笑,嘴上说着自然没有,可随后就面露难色。
“可是我把钱藏在马木匠的屋子里。”
少年拧紧眉头,“在哪?我去拿!”
“我怕说不清楚,同你一起去吧。”瞥一眼好似已经入梦的阿耶,苏达决定先去拿公文。
两人走过黑漆漆的土道上,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不远处的主屋大厅内嬉笑怒骂声,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你怎么不去?”苏达指指那火光处。“看起来很热闹。”
“不过是吃酒吹牛说荤话,我不喜欢。”
“哦,那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们寨子都讨厌读书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苏达摇头。
“我们身为农户,辛苦一年,赚的是血汗钱。可那些臭读书的,整日猫在屋子里,什么都不干还能受到义庄赠米庇护。如今毅兴天灾,我们农户只能举家逃难,沿街乞讨过活,你再看看那些秀才,谁不是早早进了许家义庄,还怕灾民闹事,紧闭大门。”
“这世道啊,怎么就没人可怜帮扶农户呢?”
“那你今后想干什么?一直做靠劫财过活吗?”
少年人仰面叹息。
“我有想做的事。”
他双臂抱着后脑,望着满天星光,声音绵长。
“你听说过,‘宿影’吗?”
苏达自小四处奔波,要是没听过,那肯定是假话。‘宿影’是个杀手组织,这是大部分人都知晓的。可如何找它买凶杀人却没人知道个中方法。
可清水镇的刘清水,这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之子如何能知道这些东西。
她皱起眉,露出疑惑,“那是什么?”
少年见她不知,一股优越感油然而生,语气越发兴奋。
“是个非常神秘的杀手组织,听说他们只收孤儿。我也是孤儿,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她也不是非得泼冷水,可看他比自己还高的个头,仍旧问出声,“你这年岁还能学武有点儿晚了吧?”
“不做杀手,打杂也行啊。”
苏达不解。
“这地方就这么吸引你?”
“你不知道,我有发小从小就在里面。去岁偶然见到他,衣冠赫奕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我听他说,在组织里不愁吃穿。就算是去打杂,月份也不少于这个数。”
他伸出手掌,五指大开,差点怼到苏达脸上。
一般仆役能管吃管住一月能有个500文已经算是主家大方。
她试探道,“500文?”
少年听完就急了,唾沫星子直冲她面门。
“是五两银子!”
不是吧!五两银子的仆役?她想都不敢想。
阿耶月俸也才不过10两。
“不若我跟你一起去吧。那地方在哪?”
虽是开玩笑,但是真有几分心动。
闻言少年长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
苏达无语,感情这说半天都是没影的事。但也不好打击怀揣梦想的少年人。
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安慰,“没事,你还年轻,总得有点奔头,才活得下去。”
“我可比你活得长久,你现在落在齐风寨手里。能不能活命还是两说。”
苏达瞬间警惕,“难不成你们大当家还打算灭口?”
看少年人支支吾吾接不上话。
就知道这人在诓骗自己,看来齐风寨不伤人命是真。
借着月色,她随手薅下路边一支狗尾草,叼在嘴里。一点淡淡的青草味在嘴里蔓延,还带着点甜。
越过身边的少年,自己大步往木头木屑散落的院内走去。
突然,身后好像有人影晃过。
少年人在院子环顾一周,还是决定在外面望风,他私自拿钱这事若是被发现,恐怕都不是把他赶出寨子这么简单。
“你快点,我在外面望风。拿完就出来,别耽搁。”
“好了好了,别催了。”他不进去正和苏达心意。
苏达从佩囊中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星子亮了亮,一束火苗突地腾起,不算亮,刚好能看清眼前物。
她脚步不停,径直向西墙走去。下午的一地狼藉如今已经整理干净。健步如飞停在悬挂的蓑衣前,一手拿着火折子,另一手去摘。小心地取下斗笠将它翻转,里面赫然有一包被斗笠系带困于里面的半包碎银。
又去摸悬挂的蓑衣,抓及肩袖时,能听到清脆窣窣纸声。她将公文谨慎折好置于算袋。
等出去时,少年免不了一阵埋怨,“让你快点快点,这都过去过久。”然后伸手,“给我。”
苏达不舍地将半袋碎银扔过去。
少年颠颠手中布袋,展开袋口往里面看,确定全是碎银后才露出满意笑容。“你钱都给了,我肯定会尽量帮你们。
然后从怀中掏出小瓷瓶,递过来,“这伤药你试试,抹完还给我,很贵。”
这小子看起来势利又刻薄,却还有点恻隐之心。
苏达从中剜一块顺着脖子涂在伤口,摸着有隐约粗粝感,估摸着已经结痂。随意两下涂匀,还说起玩笑,“你再给晚点,可能就痊愈了。”
“其实,我们齐风寨劫道这么久,从没伤过人。”
“那我这是什么?”她指着伤口,笑得不屑。
“那天发生太多事,里是山那条路上发现不少血迹,还带回个男人。大当家觉得最近不太平,你们又不配合,情绪就激动些。”
“带回个男人?”
少年郑重的思考片刻,缓缓吐出几个字,“确切的说,应该是尸体。”
“现在还被扔在主厅的西厢房里,过两天估计都该有味了。”
“噫,你们齐风寨真是什么都捡啊!”苏达面露嘲讽。
“奉劝你还是夹起尾巴老实待着,小心真的没命出寨。”
苏达阴阳怪气,“我谢谢您。您还是管好自己吧,偷偷拿回扣。东窗事发小心比我还惨。”
阡陌小道,纵横交错。
面对两条南北小路,两人分道扬镳,在夜色中独自奔走。
苏达回到牛棚时,正见阿耶躺下。
她笑眯眯,一脸促狭地凑过去,“阿耶,你是不是去做坏事了?”
“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
果然!
摇两下阿耶的背,“嘿嘿,能跟我说说干什么了?”
可阿耶却闭眼装死,顷刻之后,居然听到均匀呼吸声,苏达傻眼,探过半个身子去瞧这惯会愚弄人的阿耶是不是又在骗她。
谁知这人居然还打起小呼,哼不想说就算了,她挪回今晚要睡的用干草铺的所谓的“床”,认命般躺了上去,辗转反侧,总觉身子底下硌得慌,探手去摸果然让她拽出两根不随大流冒出头来的麦秸,抬手扔到一边,昏昏入睡。
第二日一早,她是被阿耶摇醒的。
明明简陋得要命的床铺却让她睡得分外香甜。瞥一眼还在吃草的大黄牛,不由得悲从中来,牛都有早饭,可她堂堂御史大臣之女居然要饿肚子。
撇嘴扭头看向阿耶,掀开算袋一角,露出里面白纸黑字的文书,“阿耶,咱们应该能顺利离开吧?”
忽的想起此次一行,所有银钱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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