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阁乔迷迷糊糊地点头说“好”,困倦下懒得问徐雍启下车后去哪,只安心地睡她的大觉。
徐雍启为沈阁乔披好毛毯,下了马车,面对来人脸色和夜晚的寒风一样冷冽。
他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徐雍墨,“四哥有何贵干?”
徐雍墨负手伫立前方,眉峰略挑,“我猜你对池嫣的事很是好奇。”
徐雍启也挑眉,嗤笑了声。
果然不出他所料,抛下的鱼饵不能浪费,鱼钩急急忙忙地来找人了。
第41章 倾诉
沈阁乔睡得迷迷糊糊, 连徐雍启何时回来的都不知晓。再次睁开眼是被徐雍启摇醒,他低声和她说话:“乔乔,醒醒, 我们到家了。”
此时已是深夜,夜色包笼一切,翰祁王府门口安安静静, 府邸门口点了几盏灯,透出的光线像在等谁归家。
沈阁乔有些迷迷糊糊地想, 她好像已经把翰祁王府当成她的家了。
她点头,从徐雍启的怀里撑起身子, 准备下车时,回首却见徐雍启面色沉寂地坐在原处未动。
她直觉徐雍启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又坐回去, 小心翼翼地问他:“刚才是, 发生什么了吗?”
徐雍启眼眸半阖, 匝密睫毛笼成密不透风的墙,他垂首,“没什么大事,乔乔你先进屋去睡吧。”
沈阁乔抿唇,确定徐雍启的情绪的确不对劲。
她还坐在原处,仔细盯着徐雍启的脸片刻后,抬手用柔软的手轻抚他清瘦脸庞。
“我们是夫妻, 你什么都能和我讲的。”沈阁乔说,她改为跪坐在徐雍启跟前, 支起身子探头去亲他紧抿的唇瓣。
在唇与唇的微触间, 沈阁乔轻声和徐雍启说话:“你想开口了跟我说好不好,我很担心你。”
他的薄唇有几分凉, 沈阁乔就用自己温润的唇瓣碾开那片冰封般的冷。
她陪着他,像他从前陪着她。
但徐雍启远比沈阁乔坚固冰冷,他抬手欲轻触沈阁乔脸颊,又顾念自己指尖可能带冷,顿在她脸前一寸处匆匆收回手。
“夜晚更深露重,你在这里会着凉。”徐雍启说,“你先下车吧,我自己待一会。”
沈阁乔怎么放心下车,她摇头。
徐雍启替沈阁乔笼好那层毛毯,他拍了拍沈阁乔的脑袋,“我没事,乖乔乔,回屋去吧。”
他撩开與帘,叫青碧过来,“屋里壁炉都烧好了吧?”
青碧点头,“热水也都备好了。”
“好。”徐雍启又和七歌说话,“你带王妃回屋。”
七歌抬眼看向沈阁乔,视线在徐雍启和沈阁乔身上来回打转。然后他点头,“好。”
沈阁乔一直拧着眉,见徐雍启坚持,便裹着毛毯下车。
车與内只剩徐雍启一人,他待脚步声远去,长长地吐了口气,呼吸有几分倦怠。
他伸手向自己的颈侧,一块剔透的玉从颈间捞出。他手指摩挲碧玉上的龙纹样,贴于肌肤上的玉温热,伸手有滑润触感。
徐雍启低头沉思,一个人困于昏暗车與内。
过了约莫三盏茶功夫,马车外有脚步声响起。
徐雍启敏锐地撩开與帘,视线正与蹑手蹑脚的沈阁乔对上。
沈阁乔提着裙摆,有些鬼鬼祟祟地悄声走路,门槛都没踏上就被徐雍启当场抓包。
她缩了缩脑袋,道:“好巧,你也没睡呢?”
徐雍启有些无奈地垂眼看她,轻轻摇了摇头,“上车来吧,别冻着。”
沈阁乔点头,杏眼轻眨,“好。”
-
沈阁乔不像徐雍启,一上车也不管自己身上冷不冷,一股脑钻进徐雍启身上怀里。
她伸手抱着徐雍启,拿冰冷的手捂上徐雍启温热的脖颈,仰头看他,一双眼亮晶晶的。
“你愿意跟我说话了吗?”
徐雍启颈间冷不防地被冰冷蜇下,有些无奈地垂眼看沈阁乔,“我哪里有不愿意同你说话。”
“你刚才就有,”沈阁乔在他脖颈处把手晤暖和后,转而捧上徐雍启的脸颊,“不过没关系,人都有情绪不对劲的时候,你只要知道我在陪着你就好了。”
徐雍启抬手撩了撩沈阁乔额前碎发,垂眼看她,眼底情绪复杂。
他说:“乔乔,怎么这样执着?”
上回他毒发时也是,这一回也是。
沈阁乔仰头看他,很认真地开口道:“因为你值得啊。”
徐雍启眼眸微滞片刻,他抚上沈阁乔的脸颊,两人互相安安静静地看着对方。
就这样看了半盏茶时间后,徐雍启神色松动,终于愿意松口。
他说:“回府的路上,我碰到徐雍墨了。”
徐雍墨告诉他池嫣带着的秘密——即他五岁那年,娘亲是如何离世。
嘉乾二年末,朝局动荡、内忧外患,寒冬腊月之时,北方匈奴入犯京都,来势汹汹。
但京都皇城绝非池中之鱼,地势易守难攻,双方有所僵持。
破局点却在一个女人身上——
因瑛妃娘娘当时是最得宠之人,徐乾之有了瑛妃娘娘后,再没碰过后宫任何女人,甚至连朝政都有所耽搁。
匈奴料想瑛妃是徐乾之一生所爱,费劲绑了她,挟她一路闯进皇城,闯到徐乾之跟前。
匈奴王以为胜券在握,声线高昂让徐乾之放弃挣扎,说只要他拱手让皇位,愿成全他和瑛妃一生一世一双人。
然后一支箭直直射向瑛妃胸膛。
徐乾之亲手射的箭。
他冷眼看瑛妃一脸震惊茫然地倒下,胸口的血渗成花的形状,点点鲜血滴到雪地上。
匈奴王也震惊,徐乾之则冷声发指令,匈奴王带进皇城的所有人顷刻被包围——
一切原来都是徐乾之做的局,为瓮中捉鳖,为永绝后患。
徐雍墨描述,匈奴王临死前问徐乾之,瑛妃不是他最爱的女人吗?
徐乾之深深看了眼倒地长辞的瑛妃,然后回首,声线冰冷。
他说:“是,小瑛确是我最爱的女人,可一个女人哪有皇权重要。”
爱最深刻也最无用,爱是可以背叛、可以放弃的,权力不行。
沈阁乔闻言眉深深蹙起,但还惦记徐雍启的情绪,她抬手将徐雍启蹙着的眉抚平。
“他好心狠。”沈阁乔说。
徐雍启垂眼,眼睫微颤有几分脆弱情绪,他缓声道:“大概是在那个位置,有太多东西要放弃了。”
沈阁乔抿唇,听徐雍启缓缓说起从前。
他说他十三岁那年随东启军北上,从什么也不会的毛头小子一路长成为生杀予夺、冰冷无情的翰祁王。
他说他十五岁时随二师父出兵,却遭匈奴埋伏,刀光剑影、砍砍杀杀,最后只他一人从满城鲜血里走出。
“二师父为护我而死,那么长的樱枪插进他的胸膛,死前他同我说,永远不要把后背露给敌人。”徐雍启说起这个时很缓滞地顿了下,他低声喃喃,好像那柄樱枪也插进他的胸膛,“那话他和我说过许多许多遍,我总是记不住。”
沈阁乔左手拉住徐雍启的手,右手在他胸膛一下又一下轻拍。
徐雍启又说起十七岁那年的淮漓水患,天降暴雨、淮漓河坝决堤,良田房屋被淹,百姓流离失所。
如此境况,朝廷派官员下淮漓协助支援,并调查决堤缘由。
结果那位官员被汹涌的淮漓河冲走,将将修好的淮漓河坝又决堤三次。
直到徐雍启自告奋勇前往淮漓。
“那位官员,真是被淮漓河冲走的吗?”沈阁乔小心翼翼出声询问。
徐雍启冷笑声,“自然是人祸。”
他又说,“乔乔,我十三岁从宫内出走,或北上或南下,一路所见所感,得到的唯一感触是……”
徐雍启顿了顿,如石头砸进结了冰的湖面。碎冰和刺骨的湖水一并溅起,徐雍启说:“大荣骨子里是烂的。”
沈阁乔抿了抿唇,联想起京都吃霸王餐的各位官员。她问:“贪墨?”
“是。”徐雍启点头,“那年暴雨虽大,可那河坝只修了不到一年,远不到决堤的程度,唯一缘由便是修缮河坝时偷工减料,多余的银两全进了官员口袋。”
徐雍启补充:“后来河坝决堤事发,淮漓官员为防事发,灭口南下调查的官员,又人工炸了堤坝三次,要将水搅浑。”
“可是……”沈阁乔有几分疑惑,“朝廷和徐乾之总会知道的呀,他们这样不就只是在拖延时间。”
“是在拖延时间,他们预备拖延到朝廷下派他们那头人的时候。”徐雍启冷笑了声,“如此自己人查自己人,查破了天也是淮漓暴雨实在太大。”
“直到你过去,斩了两位官员,由此和太师结了怨?”沈阁乔思忖道,联系高奇志夫人来找她哭诉时的说辞,所有事情都连起了脉络。
徐雍启点头。
“你真的很聪明乔乔,”徐雍启摸了摸沈阁乔的发顶,揉她脑袋时下手动作比往日更多几分怜惜和不舍,他脸上有些许愁容,盯着沈阁乔的眼眸漆黑炯亮。他说:“乔乔,你不该上马车来的。你不上来,我还有放你走的可能。”
“啊?”沈阁乔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眼睛被徐雍启胸前的玉吸引,无意识地去摸那块玉。她问:“什么叫放我走。”
徐雍启垂眼看她,缓声开口道:“徐雍墨告诉我,徐乾之要杀你。”
沈阁乔眨了眨眼,“你确定他不是在挑拨离间?怎么说我都是我爹爹的爱女,是你的夫人吧?”
徐雍启轻叹口气,摇头道:“我了解徐乾之,他是会下手的人。”
徐乾之想做的事,想杀的人,是不会因为对方身份而犹豫的。他对徐雍启痛下杀手都不止一次,怎么会因对方是沈阁乔而松手。
沈阁乔抿唇。
徐雍启将手掌摊开,呈至沈阁乔眼前。他的大掌宽阔,指缝间有磨砺的茧,掌心有伤口留下的疤痕。他缓声开口道:“乔乔,我这一路是淌血过来的,很多人要杀我,我也杀过许多人,并且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样的情况还要继续发生。”
他拿大掌握住沈阁乔的小手,她的手与他相比显得格外柔软,也格外脆弱。
徐雍启道:“今日无论是太子还是徐雍墨都提醒我,我的身边有太多危险,而我太喜欢你,不想你跟着受伤,甚至湮没。”
他最后能不能坐上王权宝座,徐雍启也不能确定。但背着无数人期待与天下苍生责任、布满鲜血的这条路,徐雍启是一定要走下去的。
满腿都是淋漓鲜血,脚下踏着森森白骨,世人怎么想怎么说、是背刺是赞美,徐雍启并不在意。
他早早做好尝胆吞苦、遍体鳞伤的准备。
可沈阁乔不行。
她该更自由自在、平平安安地生活,如她所想的那样,每日吃吃睡睡、快乐摸鱼。
沈阁乔听清徐雍启的话,也明白过来了。她仰头看他,“徐雍启,你是要跟我谈和离吗?”
“是。”
“你觉得徐乾之既然盯上我了,我还逃的掉吗?”
徐雍启垂眼,“我可以做到让你平安。”
“你既然承诺能让我平安,为什么不可以承诺得久些?”沈阁乔直直地盯着他看,她把眉毛蹙起来,远比徐雍启想的坚韧。
她说:“徐雍启,你不要替我做决定。”
-
沈阁乔也摊开自己的手掌,她将掌心练习峨眉刺所留下的淤青,指给徐雍启看。
她眼神倔强,“徐雍启,掌心有伤的不止你一个。”
“你知道我从小不服管教,我不喜欢世俗规定的女训和女德,因为它总教导女子要柔软要依附。可我天生不是那样的人。”
沈阁乔再度支起身子,她让自己保持和徐雍启一样的高度,好让彼此平视对方的眼。她说:“徐雍启,你不要和其他人一样,也觉得我只会等着你来保护我。”
“我当然不会。”徐雍启匆匆开口,“我只是……”
他顿了顿,将更深层次的那点情绪挖给沈阁乔看,徐雍启道:“我只是有些害怕,我会变成像徐乾之一样的人,为坐到那个位置,或者说坐到那个位置之后,不择手段,甚至对你痛下杀手。”
沈阁乔静静地看着徐雍启,随后她轻笑了声,凑近徐雍启,将额头抵上他的。
她问:“徐雍启,你想当皇帝是为什么啊?”
徐雍启道:“为权为利,为无人可欺压的高高在上,为一呼百应的威严震慑。”
他顿了顿,想起惨遭匈奴屠杀的百姓,想起经过的饥荒地,想起路边的冻死骨,想起一片蛮荒里,为徭役赋税而跪下的苦苦哀求。
徐雍启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眸锐利笃定。
他说:“更为天下苍生。”
沈阁乔轻笑,往前亲了亲徐雍启,她道:“回答正确,所以你不会是徐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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