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为什么突然跑出来?”
“想见你啊。”
他能看穿她眼底的不安,轻轻刮了下她鼻尖,“就去接通电话,你还担心我跑了不成?”
她一个直球打回去,“我怕你不开心。”
她今天穿的很单调,纯白拖地长裤,纯白长款针织外套,里面的堆堆领打底也是白色的,妆容轻透,是时下最热门的白开水妆,整个人纯净到像覆着一层皎洁的雪。
纪浔也忍不住想,这世界上怕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穿白色,毕竟不是谁都像她这般有一颗再剔透不过的玲珑心。
他坦荡承认,“刚才是有点烦了。”
“因为找你的人?”
纪浔也点头,不愿把过多注意力放在纪书臣身上,手一抬,指着沙虎鲨徘徊的位置说:“看到那船体残骸了吗?几十年前,东海发生一起沉船事故,上百人遇难,其中一人是这家海洋餐厅老板的妻子。当年救援队在海里打捞了足足一个月,也没捞回几具尸体,老板是个情种,委托多方关系,出高价买下残骸一部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当年出事邮轮的一部分。”
叶芷安百感交集的同时,升起猜疑心,“这次你没骗我吧?”她还想着他之前杜撰的一中榕树殉情事件。
纪浔也摇头,是不知道的意思。
八岁那年,秦晚凝带他来到这家餐厅,原本要一起的还有纪书臣,但他在半路被梨园打来的一通电话叫走了。
时至今日,纪浔也还能回忆起秦晚凝一瞬间暗淡下的神色,裹挟着悲戚、怨愤、不甘、痛苦……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一个人的感情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如此丰富。
关于残骸的由来,就是那天的秦晚凝讲述给他听的。
故事中的主角和讲故事的人都已经离世,故事的真伪无从验证,你要信,它便是真的,不信,就当它是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神话听听。
叶芷安诧异万分,为什么在他潜意识里,恩爱的情侣永远不能善终?
她一肚子的困惑想问,瞥见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又忍住了。
吃完饭,纪浔也先送叶芷安回了燕大,然后往老宅的方向开,胡同狭长,越往里开,灯火越稀疏。
纪浔也为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女大学生,接连得罪圈里两位公子哥的事,早就传遍了纪家,幸灾乐祸、等着看他笑话的人不少,对他做出这般史无前例行为表现出困惑的也多。
不明白他孤家寡人二十五年,突然抽的哪门子风,本意是不是像外界传的那样,为了打破老爷子对他有隐疾的猜疑,好从家产上多分走一杯羹。
当然也好奇那女学生究竟有什么本事,北城单身女孩这么多,纪二为什么就挑上了她。
推迟两小时的饭局,在各自的心怀鬼胎中开始。
老爷子身体是真的垮了,在主位坐了不到十分钟,丢下一句“我乏了,先回房间,阿浔晚些来我这儿,我有话跟你交代”,被家庭医生抱上轮椅,推回主卧。
空气安静了会,夹枪带棍的刻薄言论随即交替出现,纪浔也总结了下,多数都是在指责他为人处事幼稚荒诞、没个分寸,仅仅只是为了一个没有结果的女人,到处给纪家树敌。
最后还阴阳到了纪书臣头上,内涵是他没有管教好自己儿子,又没起到好的表率作用,才会养出这么一个没有大局观念的败类。
纪书臣全程不言不语,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纪浔也实在听烦了,四两拨千斤道:“我这人还是小孩子心性,吵架吵不过,或者受了什么委屈,就爱去找能给我撑腰的人告状,各位长辈要是再唠叨个没完,止不准我一会儿嘴上没把门,去爷爷那儿大吐苦水,顺便添油加醋说上几句难听的话扣在你们头上,看看到时候爷爷是骂我不懂事,还是责备你们倚老卖老。”
一番话说得不要脸到极点,偏偏又让人无从反驳。
纪家长辈个个被架得有些下不来台,饭桌上瞬间噤若寒蝉,只有纪时愿捂嘴偷着乐。
纪浔也到主卧时,老爷子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看架势,没七八个钟头还醒不来,他就没久留,去停车坪的路上,被纪书臣的车拦下。
司机下车,打开后侧车门,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纪浔也知道今晚这遭“父子谈心”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就不再抗拒,上了车。
隔板升起,两人谁也不着急开口,互相给对方喂了支二手烟。
可能是被烟熏的,纪书臣的嗓子比在电话里哑了不少,“在观月阁和邮轮里发生的事,我就不跟你算账,温迎是怎么回事?”
温迎有能力、有手段,奈何女儿身,在重男轻女的温家并不被看好,但她还是替自己争取来了温氏旗下一家分公司的管理经营权。
即将步入正轨时,资金链断裂,目前没有明确证据证实这出自谁的手笔,但纪书臣敢肯定,和自己儿子脱不了干系。
纪浔也不替自己辩解,坦荡承认,“您做了那么多亏心事、混账事,到现在都没遭到报应,可不代表别人做错事,就不用受到惩罚。”
另外,他发起狠来也从来不会去管什么绅士风度,更不会去在意对方是男是女,一刀子下去,捅的全是他们皮肉最痛的地方。
纪书臣也没给自己说话,鞭辟入里地问:“温迎做错了什么?”
“您既然要找我聊聊,一定查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现在又何必明知故问?”
话说到这份上,纪书臣还是没掂量出那个叫叶芷安的女学生在纪浔也心里的轻重,继续试探道:“现在是关键时期,你别犯浑,该断的就尽早给我断了,要是舍不得,就藏好了,别再明目张胆地舞到人前,落下话柄。她要是不答应,你就多给她点东西,把那张嘴堵牢了。”
他们这样身份的,从不怕女人,更没必要骗,她们要是愿意跟了自己,他们自然会给出些回馈,只不过这些回馈从一开始都是明码标价好的,也算是变相敲打她们“人心不足蛇吞象”。
纪浔也似笑非笑地说:“我算听明白了,您不仅看不起我,更看不起她。”
再开口时,他的称呼变了,“可谁告诉你,我在玩?她和我在一起,是为了钱?”
纪书臣一愣,抬头去寻昏暗光影里他清冷的面容,那神色,是再认真不过了。
“你想得到权力,我可以当你的垫脚石,但作为回馈,别再干涉我的私生活,”他的手搭上车把,开门的同时说,“更别去动她。”
车窗敞开些,父子俩透过缝隙完成一次较量般的对视,纪浔也又说:“以后也别去打扰我妈的清净,见了你,我怕她棺材板要压不住。”
他知道纪书臣正月里去过梦溪镇,还装模作样地带了束角堇放到秦晚凝坟墓前。
可人都死了,谁稀罕?又或者问,演给谁看?
纪浔也懒得再花半小时开车,更不愿意住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最后打车回的酒店。
下车,快走到喷泉边,望见一姑娘,一身雪色,以双臂抱膝的姿势坐在石阶旁,哆哆嗦嗦的模样看得人心脏一抽抽地疼。
他叫她,“昭昭。”
叶芷安感觉今晚的风又潮又冷,钻进脑髓,掀起一片混沌感,这两个字勉强让她意识清醒些。
她猛地起身,僵硬充血的双腿没撑住,朝前栽去。
纪浔也及时捞住她,再用自己厚实的外套将她紧紧裹住,“大晚上的跑出来吹什么风?”
“我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你,只能在这儿等了。”
他皱了下眉,更用力地抱住她,“为什么不在上面等?”
她三分自嘲三分玩笑地回:“我傻呗。”
他突然说不出话。
叶芷安拍他的肩,让他先松开,“我来找你是因为想起忘记送你生日礼物了……你把手给我。”
纪浔也愣了两秒,照做,“需要我配合闭眼吗?”
“那你闭上吧。”
视觉受阻后,其他感官被放大不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左手腕上贴着她冰凉的手指,还有别的,睁开眼一看,是条红绳。
“这是我前几天回梦溪镇跟我外婆学的,还有,我听说这种编法是用来保平安的——”叶芷安还是那句话,“纪浔也,你一定要好好的。”
金山银山,他都不缺,那她就祝她心尖上的人一生平安顺遂,永不坠高台。
第24章 24 第三场雪
◎“你把裤子脱了。”◎
隔天上午, 纪浔也再次被叫到老宅,只是说教的人换成了老爷子。
上了年纪的人,不仅行动迟缓, 丝毫不见年轻时雷厉风行的影子, 连说话都变得爱拐弯抹角, 几乎一半时间在打感情牌, 好不容易进入正题, 每说一句就叹声气,仿佛自己这孙子真的犯下什么无法宽恕的滔天罪行。
“你爸年轻的时候不着调,就爱跟我唱反调, 可你看看他最后得到了什么?你万不能因为一时脑热, 步他的后尘。”
老爷子苦口婆心地念叨近一小时, 纪浔也阳奉阴违的毛病犯了, 嘴上应着, 实际上根本不打算照做。
离开老宅前,再次被纪书臣拦住去路,“你和我去趟温家, 给人赔礼道歉。”
纪浔也冷冷看他, 无动于衷, “温迎是给我女朋友道过歉了?要是没有,那她凭什么只当她的受害者?”
纪书臣眼风环视周围,小径无人经过, 他也还是压低音量唯恐隔墙有耳, “你爷爷刚才怎么跟你说的?要你好好想想你现在最重要的事, 不要为了一个女人, 干出得不偿失的事。”
纪浔也先是讽了句“您消息可真灵通”, 双手插进兜里, 端出纪书臣最看不惯的痞态,挑衅的话张嘴就来:“当初是谁为了一个女人,把纪家搅得天翻地覆?你都不听你老子的话,现在凭什么要我听我老子的?难不成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俗语,纪总活到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听说过?”
说着,纪浔也忽然想起来,家庭聚餐那次,纪书臣为何会爽约。
说到底是因为他养在梨园那只雀儿突然高烧不退,昏迷之际,嘴里一直念着他的名字。
纪书臣看惯了商场里的尔虞我诈,不会没见识过女人间低级的争宠手段,但他还是去了。
谁见了不得感慨一句纪先生情深意重。
纪浔也是存了心地要在与纪书臣的口舌之争中占据上风,最后如他所愿地赢了,付出的代价也昂贵,得到一顿近十年没有品尝过的毒打滋味。
为了展现出自己不容忤逆的权威,和年少时一样,纪书臣还会要求他脱掉上衣,跪坐在地上,好将他的尊严经过一番剥皮抽筋后,踩在脚底。
这是自他懂事起就会发生的事,一直持续到他跟随心灰意冷的秦晚凝去了梦溪镇。
在那之前,目睹过类似训诫画面的秦晚凝从未有过阻拦,作为纪书臣权威下的第一任受害者,她的脊梁早就断了,碾碎成灰,埋进尘埃里,除了一颗爱她丈夫的心外,一无所有。
更甚至有时候,她还会充当起纪书臣的共犯,在他一个眼神下,殷勤地拿来戒尺,送到他手里,要是纪书臣没劲了,她就用孱弱的身躯代为效劳。
到梦溪镇那会,秦晚凝几乎没了灵魂,时常将自己锁在房间歇斯底里,窗帘被装上又扯下,裹在身上,学着戏台上的戏子,有时唱“你笑我名门落魄,一腔惆怅,怎知我看透了天上人间,世态炎凉”,更多时候唱“早知人情比纸薄,我懊悔,留存诗帕到如今”。
至于自杀那天,反反复复唱的都是汤显祖的《牡丹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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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浔也身体素质好,伤口结痂得快,然而比起戒尺落下时的撕扯感,愈合期间传来的瘙痒更难熬,心里又累又燥,调动不出多余玩乐的兴致,就把赵泽组的局全推了。
叶芷安去观月阁打工时,他会坐在包厢大半天,等人下班,再带她回酒店,什么也不做,就静静抱着她。
偶尔也会给她讲讲故事,主人公同一个人,但在他的讲述里,他只称她为“傻子”,“傻子二十岁时,家里给她介绍了很多青年才俊,她却看上了父母最不看好的那个。”
“那人心高气傲,不满自己沦为家族利益陪葬品,可惜又没有足够的力量与家族对抗,最后只能乖乖听从长辈摆布娶了傻子。”
“婚后,他对傻子很差,可不管他怎么冷落傻子,对她恶语相向,傻子都毫无怨言。男人回家得晚,但家里总有一盏灯是为他亮着的。”
“然后呢?”
纪浔也眼神几分失焦,忽而笑了,“昭昭小姐,别太贪心了,我好不容易编撰出的故事,怎么能让你一次性听全?”
叶芷安顾虑到他身上有伤,舍不得打他,拉过他手臂,放到嘴边,做足威胁的架势,见他笑嘻嘻的,完全没当回事,气势一下子没了,恹恹地松开手,“你是不是忘了我快出国这回事?等你下次讲,估计得到九、十月份了,我可不想被你吊整整半年的胃口。”
“你要不猜猜我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跟你讲这故事?不就是为了吊你大半年,省得到时候见到国外的小蓝眼小绿眼小卷毛,回国前就把你男朋友忘得一干二净了。”
叶芷安大声反驳,“我才不是这么见异思迁的人。”
纪浔也笑笑,没说话,起身,坐到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从叶芷安的角度看去,他的神态异常倦怠惫懒,单手握拳,抵在太阳穴边。
心事沉重的模样,都到了能将旁人压得喘不上气的地步。
那他自己又该多难受?
她其实问过他后背上的伤怎么来的,他含糊其辞,只说:“自找的。”
后来那一周,叶芷安都在忙学业上的事,有天傍晚,艰难抽出一小时时间,和纪浔也在酒店房间见了面。
纪浔也刚洗完澡,头发没擦干,湿漉漉的,往下滴水,欲盖弥彰的色气,不如不穿。
“我给你带了沐浴露。”她把袋子递到他面前。
他动作比脑袋反应快很多,接过才问:“突然送我沐浴露做什么?”
叶芷安两腮浮起羞赧的潮红,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之前有天晚上,你抱着我的时候,说我身上的味道闻着很舒服,也会让你开心。”
纪浔也愣了下,想起是有这回事,跟着也想起那晚环绕在她颈侧的气息,淡淡的柑橘木质香,就和细密的春雨一般,会悄无声息地钻进另一个人肌肤里,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可以用它洗澡,这样就能一直闻到这味道了。”
叶芷安定定看着他,眼中流光溢彩,诉说着全天下最真诚动人的情话,“纪浔也,除去平安顺遂外,我还希望你能一直开心。”
腕上的红绳存在感一下子变得强烈,酥酥麻麻的,痒得人心慌意乱。
纪浔也短暂地失去自己声音,双脚钉死在原地。
留给叶芷安的时间实在太少,她没法放任他继续走神,刚要出声,他的气息先向她压了过去,濡湿的舌头探进她唇齿间,搅碎她的呼吸,同时不安分的手顺着缝隙往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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