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从后视镜里注意到,关心了句:“小姑娘,你怎么了?”
她边哭边说:“您能不能再开快点?求您了,我得赶去见他。”
交通并不拥堵,司机见她哭得如此狼狈,动了恻隐之心,在限速范围内将车速抬到最高。
路程只剩三分之一时,叶芷安找回理智,直接拨通纪时愿电话,语无伦次道:“他在良辰,一定在良辰……我现在在过去的路上,林盛安,你去联系林盛安,他是纪浔也的家庭医生,会做紧急处理,对了,还有直升机,你再安排一架直升机……只要够快,你哥他一定会没事的。”
纪时愿应该还说了什么,但她什么都听不进去,连自己什么时候到的良辰的都不知道。
偌大的庄园,只有两名保安在入口处守着,还是四年前那两位,一下子认出她,没有多说直接放行。
庄园内卧室众多,可她待过的就只有一间,她凭着记忆找到,还是没见到他,无措地徘徊一阵,忽然听见浴室传来水声。
她一怔,僵硬地朝那走去,手刚搭上门把手,心底的喧嚣霎时像被过滤一般,沉静如海,转瞬插进来一道熟悉的男嗓,他用最和煦的语调问:“昭昭,你敢再跟我赌一回吗?”
那时她应了声好,可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如今的她根本不敢赌,也赌不起。
叶芷安脚后跟无意识往后挪了两小步,等到心里的潮水快要将她吞没前,她才提起力气摁下门把手。
卧室里的光线就这样溢进昏暗闭塞的空间里,在男人过于精致漂亮的脸上形成一道明晰的交界线。
他的身体正埋在浴缸里,身上只穿着衬衫黑裤,已经完全被水洇湿洇红,左手搭在边沿,右臂肘关节以下全部浸泡在水中,生机顺着鲜红的液体流出,剥离出一副死气沉沉的躯壳,成为禁书里最讳莫如深的那一页。
叶芷安脑袋里的齿轮突然停止了运转,被一团浆糊覆盖着,失去了冷静,失去了声音,也险些失去了感知自己存在的能力。
她开门的动静很轻很慢,独属于她的气息却是异常清晰,融不进腥潮里,纪浔也一下子捕获到,睁开眼,迷蒙的光影包拢着她那道纤薄的身形。
只当她是可望不可及的梦,却也还是伸出了手,低低哑哑地笑了声,“我们昭昭真是太好太心软了,还特地过来陪我最后一程。”
叶芷安忍受着如焚般的口渴,一步步朝他而去,距离拉得越近,她眼底的猩红就越浓重,这会的表情很扭曲,像哭又像在笑。
温热的手探上他沁凉的皮肤,纪浔也猛地一怔,眼底闪过难以置信,反手抓住她的手,贴在脸颊摩挲,片刻又荒唐笑出声,“原来是真的叶昭昭。”
诡异到瘆人的背景里,他用平和的语气带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叶芷安还处于发懵状态,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被美工刀割开的伤口要怎么处理?
这么多血,她要怎么止住?
药箱在哪?干净的布又在哪?
脑子里滚过数个乱七八糟的问题,真正说出口的却是最傻的那个:“纪浔也,你会死吗?”
她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呆滞,看得纪浔也也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力,“你来了,就不会死。”
叶芷安木讷地哦了声,僵直地起身,拿来一块干燥的白毛巾,用力压在他伤口上,隔了几秒,低头看向自己。
她的身上没有一道缺口,遭受重击的灵魂却体会到一种强烈的劫后余生感。
他,他们都还活着。
太好了。
叶芷安短暂地恢复平静,淡声道:“你自己压着。”
她的神色骤然变得冷冽,传递出生气的前兆,没几秒,空气里响起一道响亮的巴掌声。
她的力气早就被抽干大半,以至于这一巴掌落在脸上,不痛不痒,但还是让纪浔也错愕两秒,回神后就见她死死咬着嘴唇,强忍住的泪水浸红了她的双眸。
纪浔也是真的慌了神,在他准备从浴缸里起身前,她的眼泪彻底决堤,一霎工夫,空气全朝他挤过去。
非要说起来,他这些天过得不算太痛苦,即便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陷于泥沼中,粘稠的淤泥接连不断地挤压着他的躯壳,五脏六腑移位的同时,让呼吸变得异常迟缓。
他在窒息感中将记忆倒退回五年前,一帧帧一幕幕,以幻灯片的形式呈现在眼前,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他还想起她因羞赧泛红的脸颊和颤抖的长睫,想起她的唇贴在自己唇上的柔软触感,想起她拉着自己的手叫他的全名,然后说:“纪浔也,你要好好的。”
他莫名体会到一阵信马由缰般的快意,突然觉得好像停在这儿也无所谓了,于是他正式开始着手自己的死亡。
自杀这种说法过于老土,应该换成一个更为浪漫的解释,比如献祭。
她用她的单纯善良,在他体内种下一个蚕蛹,那他就以以破壳的姿态给她留下一个最干净洒脱的印象。
昭昭,我听你的话。
放过你,也放过自己,别再爱我,别再痛苦了。
水位持续上涨,漫过他胸膛,纪浔也尝试将这些无色液体想象成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幻想她的身体变成他们曾经做|爱时的藤蔓姿态,密不透风地缠绕住他。
他生平最讨厌束缚、捆绑,只有她的怀抱会让他感受到如焚般的渴求,不管是真实还是幻象。
可当她真正出现时,所有自圆其说的安慰不攻自破。
果然,他最想要的是可以触碰到的她——他还是想要她继续爱着他。
-
林盛安是坐直升机去的良辰庄园。
撕心裂肺的哭声扑进耳膜,越听越像哭丧的,他心脏一噔,连忙加快脚步,几乎是用冲锋陷阵的姿态赶到声源地,猎奇的一幕猝不及防地撞进眼底。
他的老同学顶着一副惨遭野蛮凌虐的破碎相,一边摁着自己伤口,一边弓着腰去哄跪坐在地上的女人。
哄不好,就松开手,去抹她的眼泪,结果被对方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继续尝试,她继续甩开。
两个人就跟上演猫捉老鼠的戏码一样,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你追我挡的行为。
林盛安差点没忍住翻个白眼,也是真想吼上一句:“你俩真他妈重口!”
他提着药箱上前,终止这场闹剧:“大哥大姐,咱先别闹了,把伤口处理好成不?”
纪浔也气场秒变,阴冷地瞥他眼,“多这一会儿,血就能流干?”
要他识相点,赶紧滚的意思。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林盛安被气笑,正要恶狠狠地挖苦一番,老同学的前女友先开口:“纪浔也,你非要这么折腾自己?”
冷冰冰的眼神中传递出一种不言而喻的警告意味。
纪浔也第二次变了嘴脸,朝林盛安比出一个请的手势,“行,你处理吧。”
伤口最后是在卧室处理的。
估计是想享受血液慢慢从自己身体里流逝殆尽的过程,创口并不深,更别提伤到筋骨,林盛安一个人就能处理好,以防万一还是多嘱咐了句:“一会儿赶紧处理好你跟你女人的事,然后去医院做个检查。”
那会叶芷安已经离开,纪浔也视线频频往门外眺,没见人折返回来,有些慌乱,语气也冲,“看什么,又死不了。”
“没说只看手,你顺便做个全方位体检。”
林盛安知道他什么脾性,除了割腕外,肯定还在其他方面狠狠折腾了回自己的身体,“你这几天光喝酒没吃饭吧?真不怕胃穿孔?”
纪浔也没回答,抽回缠好纱布的手,衣服没来得及换,追了出去。
快到喷泉那儿,才见到那截瘦小、打着颤的背影。
他胸口堵得厉害,出声时勉强带了些笑意:“前面这位漂亮可爱的小姐,给个机会,让我好好哄你。”
叶芷安脚步不停,又走出五米后才顿住,扭头看他。
他的刘海早在浴室时,就被她愤怒捶击下溅起的水花打湿,往下滴着水,因视线受阻严重,半边被他捋到头顶,清隽的眉眼无遮无掩地露了出来。
极度虚弱的身体导致他的脸呈现出一种病态又阴郁的苍白,像新刷上油漆的墙面,站在苍茫的雪色中,毫无违和感。
这样一个有棱有角,有血有肉,有贪有嗔也有痴,唯独对自己没有爱的人。
第51章 51 第七场雪
◎Lookbackatme◎
害怕、心疼、埋怨、自责……
繁杂的情绪再次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交织在一起,混沌成只增不减的气愤。
“你跟出来做什么?”她调动全身力气走到他跟前。
身高明显矮了一小截,气势却压了他一头, 纪浔也享受这种威逼感, 没有退缩, 反倒往前走了几步, 怕身上潮湿的寒气过渡到她身上, 刻意隔开两个拳头大小的距离。
“我刚才说了,哄你。”
叶芷安视线滑落到他右手腕缠绕着的纱布上,渗出的血异常刺眼, 两秒的停滞后, 她又看向他左手, 那里还束着她亲手编织的红绳。
陈旧的红将她满腔的烦闷短暂性压制住, 语调听上去起伏也没那么明显。
“你有没有看过昨晚的气象预报?”
纪浔也点头, “当然。”
有她在的节目,他一期不落,盘到包浆也生不出丝毫厌倦之心。
“你还记得今天白天最低温度几度吗?”
“零下两度。”
“那你身上穿的是什么?”
“一件湿衬衫, 一条湿长裤。”说完, 他忽然笑起来。
这笑精准地踩上叶芷安雷区,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底怒火持续翻滚着,到底心疼他, 没将对峙的阵仗拉长, 而是绕过他, 大步往回走。
也是巧, 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林盛安, 又撞见这么一副极具刺激性的画面:
男人高高大大的身形压下一截, 脑袋低垂着,小媳妇似的,亦步亦趋跟在一个比他瘦小不少的女人身后。
这又是在整哪出?
这对前任,可真他妈会玩。
见两人有把自己当成空气晾着的意思,林盛安不乐意了,非要出声显摆自己的存在感,“虽然手上的伤没什么大碍,但最好还是赶紧去医院做个精密检查,再好好调养一段时间。”
叶芷安侧过身,定定看向他,“受伤的人是他,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置身事外的冷淡姿态经不起细品,多看几眼,就能察觉到其中的表演痕迹过重,在场的两个男人很给面子没有点破,纪浔也笑着往下接:“这人天生斜视,我们昭昭甭跟他生气。”
林盛安忍下将这白眼狼骂到狗血淋头的冲动,皮笑肉不笑道:“我斜视的毛病暂且不提,先说说你的,这几天没怎么进食,本来就低血糖了,还往外放了这么多血,抽烟酗酒样样沾,寒冬腊月穿一件湿衬衫在外面乱晃,你这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啊?我呢就说到这份上,你要是还不打算去医院,我也懒得再管,省的到时候被你回怼一句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不过你放心,你要是哪天嗝屁了,我一定去你灵堂送上最大最贵的花圈。”
叶芷安眼睛一斜一瞪,将矛头对准林盛安,“林先生,你好歹是个医生,能这么诅咒自己的病人吗?”
林盛安算看出了,这是一个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说她前男友一点不是的主儿,“行,我的问题我撤回,先走一步,至于你们,就继续留下来解决你们的问题。”
他刚说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又归来,左侧臂弯搭着件堪比被子大小的羽绒服,右手提一个袋子。
林盛安往里瞄了眼,一条灰色卫裤和……平角内裤。
叶芷安把大衣丢给纪浔也,下巴一偏,指向一旁的直升机,“现在就去医院,坐直升机去。”
纪浔也:“裤子现在不换?”
她脚下飞快,直视前方说:“上直升机换。”
林盛安听乐了,递给老同学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纪浔也没搭理他,懒洋洋应了声行,“那我就先不害臊了。”
听闻此事的纪时愿第一时间改道去了医院,看见叶芷安正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立马小跑过去,“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没什么大碍,调理一阵就好了。”
纪时愿松了口气,捕捉到她红肿的眼睛后,有些难受,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会行事乖张、全然不顾后果的堂哥,“昭昭,你被吓了一跳吧,不过没关系了,以后都会好的。”
纪时愿几乎没有安慰过人,又只是个局外人,这会脑袋空空,抛出的措辞毫无感染力。
叶芷安轻轻嗯了声。
纪时愿把袋子递给她,“沈确说你这几天大概率会住在医院,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洗漱用品,至于换洗衣物,一会儿会有人送来。”
叶芷安心一暖,认真说:“谢谢你们。”
“你要真想谢我们,就别学我那混账二哥,一定要把自己照顾好,继续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纪时愿前脚刚走,赵泽后脚出现,身上带着浓重的脂粉味,不难推测出是从温柔乡里抽身赶来的。
赵泽心里想着事儿,没注意到一旁几乎把脑袋埋进膝盖里的叶芷安,风风火火地打开了病房门,十几分钟后,唉声叹气地走出,拿出根烟抽,想到还在医院就收了回去,准备走了,才瞥见长椅上一动不动的小蘑菇。
“这不是小叶吗,不进去干嘛呢?”
叶芷安听出是谁的声音,碍于实在没心情跟他说话,最后连头都没抬起来。
赵泽给自己找了斜对角一处空位,大剌剌坐下,“人嘛活着总会有一时想不开的时候,就跟阿浔现在一样,换句话说,他这么做可不是在跟你卖惨,或者刻意引起你的注意力,惹你生气……更何况就他那怂样,哪敢真的惹你生气啊。”
叶芷安这才掀起眼帘,冷声回:“他都敢死了,还不敢气我?”
她都快被他给气死了。
当然她也气自己,后悔那天把话说重,逼他做出了这般险些毫无转圜余地的抉择。
这是赵泽第二次近距离感受她的伶牙俐齿,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奇,一面在心里斟酌可以用来充当和事佬的措辞。
“我呢,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不知道爱这东西是什么狗屁玩意,估计我那兄弟也不太懂,但在我看来,懂不懂其实没那么重要,关键看他的态度和表现。”
见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这个话题的反应,赵泽继续往下说:“你俩分手这四年,他去过好几次你在的江宁气象台,不过没进去,就在外面远远看着,梦溪镇他也去过几回。大概是那时候没做好跟你见面的准备,每回都跟做贼一次,大半夜才过去,一去,就在你家门口站到天亮。有几次,我都怕他被当成变态抓起来进局子。”
“你的节目他全都看过,撞上开会时间,就直接把底下一帮董事晾在一边,跟玩烽火戏诸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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