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首的孙丽娘轻声嘀咕,“大姐这叫有去无回,真真是结得好亲。”
鲁明隔着大圆桌远远看过来一眼,笑得无比亲切:“八姨说得是,你姐姐确实是出过远门的,倒是我给闹忘了。”
这话听着,一半是鲁明待小孩子亲和,一半是因为疼爱妻子,各人倒都一笑。
然而孙宝贞却知道丈夫性子,因是个最不起眼的二房庶出,平日遇事总爱往心里去,这时听见丈夫罕见地说软话,不由得诧异。
若是顾忌着妹妹的秀女身份还罢,倘若记恨上妹妹,反倒不美。丈夫到底是织造府家的,若是回去闲话一嘴,只怕妹妹也要添些麻烦。
孙宝贞哪肯妹妹身上落一点不是,连忙打个岔:“云儿,你院里那个小燕还在家吗?她做一手好点心,我倒惦记。”
这话出来,一桌子都笑了,孙有维还少有地露出慈父情怀:“宝贞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副小孩性子。”
孙云儿得个台阶,不想下也得赶紧下来,对着长姐抿嘴笑一笑:“小燕前好几年就放出去了,娘又给我一个叫小莺的丫头,手艺也好,姐姐去我屋里尝尝。”
孙宝贞听了,回头对鲁明一笑:“我今晚要和云儿住去,可不管你了。”
“好,好,你自去就是。”
众人这便听出来,孙宝贞在婆家虽然过得艰难,倒还算得丈夫宠爱,孙云儿方才对姐夫一肚子气的,也消了一大半。
到了晚间,姐妹两个并头躺在床上,孙云儿已忘了生姐夫的气,对着孙宝贞,不住地问东问西:“姐夫待姐姐好不好?我瞧他凶巴巴的呢。我大侄女和大侄子怎么没跟着回来?我还没见过他们呢。”
孙宝贞在织造府虽是锦衣玉食,总不如在家松快,这时在床上懒洋洋翻个身,一句一句答了妹妹的话:“你姐夫待我还不错,幼芙如今正发咳疾,她太祖母不舍得放她出门,叫抱到屋里亲自看着了,臻哥儿才开蒙读书,不便告假,所以两个人都不曾跟来。”
孙云儿原有多少话要问的,这时见姐姐脸上一副安宁神情,知道都不必再问了。
她乖乖躺回去,嘟囔一句:“原是不想进京待选的,可是能因为这事叫姐姐家来一次,进京一趟也值了。”
孙宝贞听了妹妹的话,眼圈儿不由得一红。
此番孙宝贞归家,就是受了父母嘱托,把在鲁家学得的本事尽数交给妹妹,此时且喜是妹妹自家提起这话,也顾不上叙姐妹情,连忙接着妹妹的话头说了下去。
“云儿此番进京去,心里可有底没有?用不用姐姐和你说说宫里的境况?”孙宝贞生怕妹妹觉得自己显摆,又添一句,“到底鲁家是江南制造,宫里的事,只怕姐姐还是稍稍知道些的。”
孙云儿早打定主意进宫去只管等着落选的,哪会挂心这些,可是见姐姐满脸认真,终究不好显得太不懂事,只好无奈点头。
孙宝贞理一理思绪,慢慢说了起来。
当今的贞平皇帝,便是从前的简王,才过而立之年,登基后守三年国丧,一心忙于政务,于吃穿上并不在意,除开礼服,一年不过十余套常服,算是个明君了。
中宫皇后是元配嫡出,出身百年世家,听说亦是个简朴的性子,各色凤凰图样的织缎,宫中一年仅需百余匹。
“这两位主子……”孙宝贞说着,把头探出蚊帐看一眼,稍稍压低些声音,“和先帝那一朝可大不一样。”
先帝置中宫皇后和太子于不顾,偏宠萧贵妃和幼子,到后来竟动了国本,改立庶出幼子为储,然而那孩子没福,在襁褓中就夭折了,可太子也因废立之事伤了心神,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废人。
当时的简王是唯一已成年的皇子,皇帝垂暮之年,实在无力等着下头的儿子长大,这才不得已立了简王为储。
这段往事,虽然上头不准下边非议,可人心就是这样,越不叫开口越要议论,如今就连贩夫走卒也知道什么叫做宠妾灭妻,孙云儿哪里会不知道。
这时听姐姐说起,又是别样意味,孙云儿不知怎么,忽地冒出一句怪话,“若是当今皇上不像先帝,那我们这些秀女可遭啦,哪会有得宠的日子。”
孙宝贞被妹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轻轻在妹妹肩上拍一下:“你这傻丫头,说什么胡话?”
皇家是非到底不好多说,孙宝贞又把话题绕回选秀,拣自己所知道的事,尽力指点妹妹。
除了帝后,孙宝贞还提了几位高位妃嫔,然而这几位终究不是正经主子,外头人知之甚少,也不过几句话就说尽,最终还是成了家常唠叨:
“你进宫了,要记着姐姐的话,宫里什么样的美人都有,比伶俐你是比不过旁人的,天真娇憨是你的长处,好好揣着别丢了。凡事要懂得忍耐,可也别任人宰割,明白了吗?”
这话说得,好像孙云儿已经中选了似的。
孙云儿不以为然,对着长姐,也没那许多虚话好讲:“瞧姐姐说得,做事紧了不行松了也不行,哪那么麻烦,我这十几年,天天都是无忧无虑地,不也过得好好的?吃的穿的,哪样少了我的?”
她无忧无虑,难道是因为府里的姨娘和庶出姐妹好相与?还不是母亲和兄姐替她挡了风雨,这孩子,终究还是有些不懂事。
再说了,长了十几岁,心思尽放在吃喝上,一点成算也没有,像什么样子?
孙宝贞嘴唇一动,才想说什么,又听见妹妹来一句,“不争是争,娘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说的,我瞧挺有道理啊。”
这话出来,孙宝贞也不好责怪妹妹了。家中把这孩子当个富贵闲人养着,此时又指望着她光宗耀祖的,这不是为难人么。
见姐姐面色不虞,孙云儿还当她生气了,便又说几句:“姐姐在家时是副爽利性子,并不爱算计筹谋的,我瞧如今过得也甚好,可见不争是争这四个字是很有道理的。再说了,我进宫巴不得被刷下呢,学那么好做什么?”
对妹妹后半句话,孙宝贞只作不闻,拣前头一半,对着妹妹推心置腹起来:“你当姐姐在鲁家过得容易?这十来年,只四个字,如履薄冰!”
孙云儿往常听的都是姐姐如何出息,在鲁家如何风光,此时听见这两句掏心窝的话,一下子着紧起姐姐来:“怎么?姐姐在鲁家受委屈了?”
孙宝贞稍一沉默,将婆家的事,半遮半掩说了出来。
因鲁明是庶出所生的庶出,在鲁家是顶顶不受看重的,平日除了帮府里跑腿办差,一样正经事也捞不着,他的妻子,自然也不好做。
孙宝贞进府时也颇有些雄心壮志,待见了妯娌们互相一交底,便偃旗息鼓了。
鲁家给孙辈聘的媳妇,这个是举人的孙女,那个是秀才的女儿,嫡长孙所娶的,甚至还是个四品官的女儿,孙宝贞这身份,哪够看的。
若只叫孙宝贞埋头做人,也便罢了,偏生妯娌们一个赛一个地精明,管家时常常拉着孙宝贞这不起眼的庶孙媳一起,待到在长辈们面前论起功过是非,总是孙宝贞这小门户出身的多些不是。
听到这里,孙云儿气得浑身冒火,被子都盖不住了:“这些人,怎么这样!姐姐,你可太委屈了!”
孙宝贞见妹妹这样心疼自己,只觉得无比适意,笑着把妹妹按回被子里,又接着说了下去。
到底是天无绝人之路,孙宝贞步步小心,终于另辟蹊径,在鲁太夫人面前讨着好,站稳了脚跟。
说到这里,孙宝贞长长地舒一口气:“幸好不曾给娘丢脸,否则,娘在爹面前,终究难说话。不过湘平读书争气,爹瞧在他的份上,也得给娘面子。”
孙云儿前多少年都是没心没肺,到此时才隐约明白过来,自己能过得舒坦,全是母亲和哥哥姐姐在上头撑着。
她面上发热,眼圈发酸,喃喃说两句姐姐受苦了,再不提前头那些话。
孙宝贞见妹妹受教,更觉得高兴,拣起进宫的事,又叮嘱起来。
此番进京,若是选作宫妃,再光宗耀祖也是个妾室,和做大妇全不是一回事了,从前孙家的教导,不能全生搬硬套,得拣选着践行。
再有,虽是个侧室位份,却也不能妄自菲薄,须知宠妃当得好,也能位同副后。
一套话,正面反面都说了,孙云儿却不嫌姐姐啰嗦,她知道这里头藏着无尽的关怀。
孙宝贞说了片刻,自个儿倒觉得自个儿絮叨,又说起前话:“天真娇憨是你的长处,凡事该怎么就怎么,不要扭捏。不该做的事,一件也不能做,该做的事,也要三思后再决定要不要做,宫里聪明人多的是,你千万别在聪明人面前耍心眼。”
“这话姐姐说第二遍了。”孙云儿说着,轻轻倚在孙宝贞肩膀上,“我虽还不明白缘故,可一定记在心里。”
妹妹看着似乎是没心没肺,可对自己的话分明是听进去了,这孩子,终究是又聪慧又贴心,不枉自己带她长大。
孙宝贞眼圈儿也有些热,抚一抚孙云儿的脑袋,轻声问:“这次进京,可要全力以赴。”
孙云儿身子稍稍一僵:“姐姐,我并不算美貌,只怕未必能中选,不如走马观花一趟就回来吧。”
孙宝贞长长叹口气:“傻孩子,你还不知道么,这遭除了选嫔妃,还选宫女,你难道愿意做宫女?”
“什么?”孙云儿好像掉进火盆的小猫,一下子蹦了起来,“什么选宫女?”
孙宝贞见了妹妹的样子,轻轻叹口气:“这次进京的五千名秀女,出众的自然是往皇上身边为嫔为妃,那些资质尚可的,也要选作宫女,不然宫里多了那么多主子,谁来服侍?”
进京一趟,原来不只是落选与中选的差别,还有做宫女这条路等着。
这样的事,怎么没人告诉自己?
孙云儿心里一团乱麻,良久才问出一句:“娘知道这事吗?”
母亲知道与否,有什么要紧。孙宝贞叹口气,不自觉地像从前一样拍着妹妹哄她睡觉,脑海中不住想着妹妹的事。
这个家里,父亲并不疼爱妹妹,母亲虽然疼妹妹,却又溺爱太过了,凡事总是哄着骗着,此番选秀可能要做宫女的事,只怕是有意隐瞒。
见姐姐不说话,孙云儿又推一推:“姐姐,娘知道选宫女的事吗?是不是因为知道这事,她才想法子打点不叫我进宫的?”
孙宝贞抿一抿嘴唇,笑着摇头:“你又乱想,娘为什么要瞒你?”
倒也是,母亲瞒自己这事,又有什么用。
孙宝贞长长舒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作个睡着的样子,心里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
第4章 初识宫中境况
不知不觉,已到了进京的日子,这日孙家上下收拾妥当,齐齐往码头送孙云儿进京。
孙云儿自小出门都有丫鬟跟着,生平第一次,独个儿从马车上下来,还没迈出脚去,孙太太已忍不住哭出声来。
孙宝贞连忙上来揽住母亲的肩膀,代母亲对妹妹叮嘱几句,勉强说了几句,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孙有维对着女儿,前些日子扮和气扮惯了,这时竟说了一大篇关怀之语,他说得太多,下头儿女们竟没多少好说的,由孙湘平出面说了几句,几个庶出女孩一人道一句珍重,便算完了。
孙云儿也心酸得不能自已,才想落泪,便看见边上等着上船的秀女们投来打量的目光,她勉强把泪水忍在眼眶里,梗着嗓子与家人道别,依依不舍地回身要走。
鲁明一直默不作声站在最边上,忽然出声了:“八姨请稍等!”
迎着孙家人各异的目光,鲁明走到孙宝贞身边,取出一个荷包来:“这是你前两天备了给八姨进京的仪程,怎么忘了?幸好我早上出门看见,顺手给带了来。”
孙云儿看得分明,姐姐脸上的诧异,不比旁人少。
这份仪程,想必是姐夫自己的意思了。
孙宝贞接过荷包一摸,是厚厚一叠纸,心电急转,低头一觑,分明瞧见隐隐“泰平”两个字。
泰平钱庄,是有名的全国通兑,算是最有本钱的钱庄之一了。自家丈夫在家并不受宠,存下这样一笔钱,哪里容易。
这当口,孙宝贞来不及细想自己家,只看一眼丈夫:“这是……”
“八姨,你姐姐说进宫了处处不易,这点子仪程你拿着,紧急时候用来打点宫女太监。”
孙家人也不是傻子,哪里瞧不出,这是鲁明在给孙宝贞做面子呢。
孙有维连连点头,孙太太却上前替孙云儿推让起来:“姑爷客气了,打点的银钱,我们已给云儿备下了,请姑爷不要多礼。”
孙云儿平日里得长辈赏赐,总要看母亲眼神行事的,今日却罕见地违逆了一次母亲,上前去接下了孙宝贞手里的荷包,又对着鲁明微微福一福:“多谢姐姐和姐夫的厚意,云儿此去,一定全力以赴,不负家中期望。”
旁人尚不明白,孙宝贞却已懂了妹妹的意思,眼圈儿不由得又酸了,这孩子,是在给自己撑场面呢。
鲁明没想到这八姨如此沉得住气,又如此雄心壮志,这时不由得一震。
他打量一眼孙云儿,想起这八姨是辛老太监亲自选中的,只怕当真能做贵人也未可知,原还心疼那二百两银子,这时却在后悔给少了,轻轻揽住妻子的肩膀,对着孙云儿,笑得爽朗:“我和宝贞,祝八姨心想事成!”
县丞在边上远远候着,见秀女们大部分已上船,便往孙家这里催促:“孙八姑娘请快些吧,落在最后惹眼了也不好。”
孙太太还舍不得,孙有维却被县丞的话给说得一惊,连声催促女儿上了船。
孙云儿上得船来,便有个老妈妈领着她往船舱里,进船舱来才知道,整个宝应县,不过才选了十一人。
“咱们十一个人,哪用得着两艘大船?”
“哪儿呢,前头这艘船是我们秀女的,后头那艘是给保镖的军爷们的,咱们这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哪能就这么进京?”
孙云儿原当自己已是活泼的,这时见了旁人才知道,自己竟还算稳重。
不多时上来个年轻太监,对秀女们和和气气说了进京事宜,见无人有疑问,便微笑颔首:“我日常住在后头船上,这里有几位妈妈陪着姑娘们,有事请出声就是。”
能中选的女孩,怎么也不是傻的,哪里会随便去劳烦太监和军士,日日安生在船上吃饭舒散,几日下来,互相也亲近许多。
这日靠岸,女孩们又吱吱喳喳议论着中选后的风光,这个说自己要做九嫔,那个说自己只要做到四品婕妤就心满意足,孙云儿并不想中选,便只沉默微笑,忽地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道:“我倒不想进京参选的。”
众人都回头去看,却见是一个叫方兰的姑娘,正轻轻蹙着眉头。
“能入宫参选,是多大的福分呀,你怎么不想去?莫不是故意这么说,显得自己和旁人不一样?”
“你这可就口不应心啦!”
“哪儿呢,你们别这样说她,她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哦!是,她确实是……”前头说酸话的那姑娘忽地想起什么,一下子截住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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