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想起了方兰家的境况,孙云儿也不例外。
方兰父亲是个盲人,原还能做些苦力活,偏又被重物砸断胳膊,如今只能在脖子上挂个篮子四处贩卖针头线脑过活,幸而有副好脾气慢性子,旁人瞧他可怜,便也照顾些生意,方兰母亲身患重病,常年卧床,兄长倒是有把子力气,可惜劳累过度,年纪轻轻得了肺痨,这病虽一时半刻死不了人,却也要好好将养,一家四口,竟只方兰这半个壮劳力了。
此番方兰进京,若不中选还罢,若是被选上了,还不知哪年才有出息,那一家子只怕要活不下去的。
孙云儿想一想,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觑着无人注意,走到方兰身边:“方姑娘,我家中薄有资产,愿意助你度过难关。”
谁知方兰并没应下,反而脸上煞白没了血色,望着孙云儿,竟退了一步:“不必孙姑娘费心。”
女孩们闲来无事,耳朵都竖着听旁人说话,早有几个耳朵灵的靠到跟前,口中说话也直得很:
“孙姑娘如今已忙着收买人心了?”
“中选不中选都是没影的事,孙姑娘可别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了这话,方兰的脸更白了,孙云儿原是好心,此时却变成了唐突,不由得也有些慌乱,然而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将事情换个说法:“我家中有个铺子要人守夜,寻常找不到耐得下性子的人,平日听方姑娘说起伯父,是最有耐性的,这才贸然开口想请来着。”
孙家是宝应有名的士绅大族,船上姑娘都听过孙家的名号,孙云儿这话算是给足了方兰台阶,这下方兰里子面子都有了,由不得她不答应:“既如此……多谢孙姑娘美意。”
孙云儿松一口气,也不多说什么,自去找跟船的妈妈们,请她们帮忙捎信回家。
人群里也有那聪慧些的,等孙云儿独处时,上来提醒她:“孙姑娘引得旁人侧目,可算清楚得失了?就算是为了收买人心,如今只怕还为时尚早,若招来嫉恨,可得不偿失。”
孙云儿自然明白这道理,可她就是见不得可怜人,这时也不多剖白,只笑着谢过那姑娘,又描补几句:“家中有训,我孙家子孙要多行善事,我不过是偶尔为之,并不为别的。”
此事便算遮过,孙云儿也不再提起,再隔些日子,果真无人记得了。
进了金陵城,孙云儿连路上的景致也没看清,就进了皇宫。
进了皇宫,也不能四处乱走,得过三道遴选,最后还有殿选,一边选,还得一边由嬷嬷们教规矩,免得选副绣花枕头上去,冲撞了主子们。
永巷一溜空房子,住得满满当当。
孙云儿手里捏得银钱,思量再三,给分派住处的嬷嬷塞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那嬷嬷看向孙云儿,先是一愣,随即就一笑:“你就是宝应来的那个秀女,辛老公公亲自选中的那个?好,好,你跟着这几位姑娘一道去吧。”
提了辛老公公的名号,旁人也无话可说,再托了那五十两银子的福,孙云儿得以住了个清净地儿。
一个院子只住六个女孩,互相叙过家常,三位是家里做官的,还有一对姐妹花姿容出众,孙云儿掂一掂,自己倒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了。
稍作休整便是初选,这院子的六个,自然是都留了下来。
再隔十日才是复选,由太监们观察女孩们的姿容、发肤,女孩们一边休整保养容颜,一边听嬷嬷教规矩。
如今的贞平皇帝登基已经三年有余,一心勤政,是个明君。
皇后何氏出身百年士族,是太后亲自选中的儿媳妇,皇帝的元配正室,育有大皇子和二公主,然而大皇子福薄,在潜邸时就夭折了,如今二公主九岁,已入青凤阁受教养。
贵妃张氏出身武将之家,进潜邸作侧妃时,父亲仅仅是一个五品守备,如今张老大人年高致仕,是张贵妃的弟弟在军前效力,已是三品的参将了。张贵妃既得圣宠,又受皇后信任,育有一子一女,便是二皇子和三公主了。
听到这里,有那口快的便问:“怎么不曾听见大公主?”
上头教规矩的嬷嬷,面色一丝儿不变:“大公主是皇上原先身边服侍的一位主子所出,在生产时母女俱亡,皇上登基后追封了悯仪贵妃和福宁大公主。”
这仿佛是两个女子福薄的一生,又仿佛暗藏着无数阴谋,可是谁又能说出事实的真相呢?
如今斯人已逝,真相是什么,也并不重要,甚至,都没人在乎了。
若不是有人问,嬷嬷都不打算说,即便问了,嬷嬷也没当成什么忌讳,随随便便就道了出来。
女孩们顿时静了下来,原先嗡嗡作响的庭院,竟是落针可闻。
嬷嬷仿佛不曾察觉到眼前的变化,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宫中事。
一品的妃位,只封了张贵妃这一位主子,再往下,就是二三品的嫔位。
二品的贵嫔位上,倒有两位主子,一位徐氏容贵嫔,是内阁徐首辅的孙女,是徐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如今膝下尚未有子嗣;还有一位顾氏惠贵嫔,养育了皇三子。
三品的嫔位也是两人,丽嫔与和嫔,人如封号,一位生得美丽,一位亲切和气,和嫔身边,养着女儿三公主。
再往下,四品的婕妤,五品的容华,六品的才人,七品的美人,都还虚位以待。
嬷嬷说到这里,好心添上几句:“自四品婕妤以上的主子,才可亲自养育皇子公主,否则六岁开蒙进学后,皇子和公主们便都住在玄英殿和青风阁。这是为了皇子和公主的前程,也是为着姑娘们自个儿的前程。”
女孩们个个都畅想着得宠后一朝有孕,然后母凭子贵,嬷嬷这话不啻于又给女孩们泼一瓢冷水,老半天都无人说话。
道理,嬷嬷说得明白,能在场的都能听懂。
为了皇子公主能受更好的教养,也是为了妃嫔们专心地服侍皇上,低位的妃嫔是不能养育孩子的。
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然而掐指算一算余下的位份,由不得人不悬心。
四品的婕妤,十二个位子还都空着,可三品的嫔位只余四个,二品的贵嫔只余一个,统共算起来,也不足二十个空位。
后头选秀,三五年一次,新人一拨接着一拨进宫,谁又敢说自己定有福气升到三四品的位子,再坐得稳稳当当?
至于妃位,那更是想都不敢想,惠贵嫔是潜邸老人,又生了皇子,如今也不曾坐上妃位,旁人哪有那个福分。
孙云儿虽不想中选,却也被嬷嬷的话给震得心神不宁。
当主子娘娘都已这般艰难了,做宫女岂不是更难?
她若是被打发回家倒还罢了,若是选成宫女,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
第5章 殿选
孙云儿日日虔诚祷告,想叫自己后边两关被筛回去,也不知老天爷是不是打瞌睡,竟叫她熬到了殿选。
六个姑娘,在一个院子同住两个月,又齐齐留到最后,再不熟悉,也熟悉了。
依着身份,三位官家女儿该合得来些,然而有一位江静薇姑娘,颇有些古人之风,不以出身论英雄,虽然出身最高,对平民出身的孙云儿和大小罗姑娘却一视同仁,反惹得其他两位姑娘侧目。
而大小罗姑娘日日连体婴一般同进同出,与旁人都只是面子情,日常都爱说两句旁人是非的,又舍得四处花钱,也不大瞧得上江姑娘的做派。
不过这江姑娘手头阔气,又很会做人,服侍的宫人们都很愿意给她面子,这小院倒也不曾闹出什么是非来。
到最后,竟是江姑娘和孙云儿更要好些。
能留到最后的都不会是冒失的,几个姑娘内里如何不论,面子上总还算是客客气气,日常遇见,也能闲谈几句。
这日大雨,嬷嬷传话下来叫各人自便,江静薇便叫小宫女请了众人一起对坐闲谈。
此时各人都已过了终选,只静待殿选,互相之间,都抱着客气的心思,倒比往常更谈得来些。
大罗姑娘按捺不住先开口了:“前儿嬷嬷验看身子,真把人臊也臊死了!”
小罗姑娘掩口一笑:“听说是为了看各人是不是处子之身,不都说宫中嬷嬷最为老道的么,一看这女子走路姿势便知道是否处子,哪还用得着对着咱们……细看。”
那两位官家女儿自重身份,本就听得多说得少,这时听见罗家姐妹出言粗鲁,便都不理睬,只低头喝茶。
江静薇今日算是主,不好叫场面太尴尬,绞尽脑汁地想别的话来说,谁知大罗姑娘还要提前话:“倘若是个罗圈腿,走路外八,嬷嬷可不要误会了不是处子?”
小罗姑娘立马接上:“若是个罗圈腿,只怕也到不了这关!”
江静薇听了这话,脸都红了,孙云儿不忍,稍一沉吟,拣了旁的事来说。
大小罗姑娘见孙云儿如此热情,终于转过来搭话。
然而一出口,却是叫人不乐意听的话。
“孙姑娘,听说你在路上还帮了一个同乡的秀女,怎么从来没见她来找过你?是她初选就被筛下去了,还是她压根不记得这事了?”
说话的是大罗姑娘,她生得明艳俏丽,是这拨秀女里样貌最拔尖的。
孙云儿愣一愣才想起这事来,她早不记得了,然而知道这话说了旁人也不信,便只摇摇头。
这在旁人看来,便是失意的样子了,大罗姑娘不由得轻笑一声,小罗姑娘却轻轻“哎”一下:“姐姐,你何苦揭旁人的短。”
这事本来也没什么不光彩,可是小罗姑娘一描补,仿佛是孙云儿有意图谋反而落空了一般。
孙云儿在家受了姐姐叮嘱,进宫后除开老老实实便是步步小心,旁人只当她是块木头,可是孙家别的不多,庶出女儿却多得是,孙云儿在家时,日常都要听姐妹们斗嘴的,听也听会了,哪里会真是个傻的。
这时她连受了两句刺,面上不过是微微一动,没急着答话,又凝神看一看小罗姑娘。
这位小罗姑娘生得娇怯怯的惹人疼爱,与姐姐正如春花秋月,各有风姿,姐妹两个中选的可能极大,也难怪行事张扬些。
孙云儿原是不想招惹是非的,这时见姐妹俩直指到面前来说,知道不能再忍下去了,稍一沉吟,笑着开口了:“我与那位方姑娘也只不过是同乡之谊,并没别的,因此进宫后也不曾留心过她的去向,若是两位姐姐想知道,我跟嬷嬷回禀一声,请嬷嬷代为打听就是。”
几个女孩虽然留到了殿选这关,能不能有福气被主子们挑中,却都是未知之数,哪能使唤教导嬷嬷去做事。
更何况,这孙姑娘性子憨直,只怕在嬷嬷面前当真要说些“两位罗姑娘想问的”云云,这事闹出来,非要惹一大堆麻烦。
两个罗姑娘哪敢接这话茬,讪讪一笑,低头去喝茶,大罗姑娘见那两位官家姑娘已挂起讥讽的笑容,忍耐不住,嘟囔一句,“孙姑娘真是伶牙俐齿”,还未说完,便被妹妹扯一扯袖子,终究是没再说下去。
孙云儿这么一出头,众人都知道,这原来是个外柔内刚的。
再要回头交好也来不及了,那两位官家姑娘为人高傲,微微一笑就起身告辞,大小罗姑娘也很快坐不住,随口说要回去歇息,匆匆离去。
江静薇见四下无人了,这才握住孙云儿的手:“孙姑娘原来胸有丘壑,当真叫人意外。”
孙云儿听得出,江静薇语气中只有欣喜,并无讽刺,于是低头笑一笑:“不敢说什么丘壑,不过是旁人把话说到跟前了,总不好还忍气吞声,江姑娘的话,我不敢当。”
江静薇轻轻嗔一眼:“咱们两个别姑娘来姑娘去的了,听着生分,往后以姐妹相称就是。”
孙云儿从善如流:“是,都听姐姐的。”
这位江姑娘虽然也会权衡局势,到底比那几位看着更良善些,孙云儿和她结识一场,不算吃亏。
也不知是不是孙云儿大方的做派打动了江静薇,她竟罕见地对着孙云儿,说起了心事。
“这次的选秀,也不知最后谁能中选。”
“姐姐姿容不凡,想必有望中选。”
江静薇叹口气,对孙云儿一苦笑:“像我这样争着出头的,只怕许多人瞧不上,我知道那两位罗姑娘背地里议论得不少,还有另外两位,对我恐怕也是不以为然,觉得我太功利了。”
这话孙云儿不好接,只好打个岔:“姐姐言重了。”
江静薇又叹口气:“我是家中长女,身上系着母亲和一家子的寄托,怎么能不奋力向上。我母亲过得不易,我此番若是中选,她的日子也能松快些。”
到底江夫人过得怎么个不易法,孙云儿并没有细问。
这个世道,大家族里已婚的妇人,不是愁失宠于丈夫,就是愁妾室们太闹腾,再不就是愁庶出子女们太有出息,没什么新鲜的。
孙云儿看一看江姑娘,险些也要说两句自己意外中选的苦恼,话都到嘴边了,却生生改了口风。
“姐姐肩上的担子,倒和我长姐差不多,我在家却是个顶顶不中用的,爹也不大看中我,名字都只是随便一起的,远比不上其他庶出姐妹,不过娘和长姐很疼爱我。”她说着,自嘲一笑,“这份疼爱,倒把我养得跟个废人一样了,什么也不懂。”
“妹妹天真娇憨,想来在家都是无忧无虑的,孙太太是真正疼你啊。”江静薇看向孙云儿懵懂的脸孔,忍不住提点两句,“从前听妹妹说起几句,家中庶出姐妹不少,不乏两位罗姑娘那样的人物,孙太太不曾教导妹妹一味上进,是怕妹妹吃亏啊。”
孙云儿从没想到过这层,这时不由得惊呆了。
仔细一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母亲虽没教她内宅的勾心斗角,可是读书识字、女红管家,一样也没落下,她活得虽然单纯,却并不愚昧。
长兄长姐虽然不爱对她嘘寒问暖,可总不忘了时时关怀,姐姐出嫁多年,每月总有一封书信单独写给孙云儿,哥哥在书院苦读,每次回家也总不忘带一本时兴的好书给孙云儿看。
孙云儿心中不由得大为震动,不由得又往深处想一想。
父亲的宠爱和看重虽然要紧,却不能帮着孙云儿把日子过好,父亲那人,向来只爱和外头的老爷们清谈,对内宅事务其实不关心的,母亲的教导、兄姐无声的关怀,却替她在内宅撑起了一片天,也教了她许多人生道理。
各人家事到底是隐私,江静薇见孙云儿沉默,只当她是不愿再谈,于是体贴地转过话题,拣了些衣裳首饰的话说起来。
孙云儿打叠精神与江静薇叙话,心中却暗暗下了决心,要好好替家里争口气。
若要争气,那便得多使些力,能当上宫妃最好,当不上,也得做个出挑的宫女,以后往四司八局当个管事姑姑,也是好的。
想通这点,在殿选那日,孙云儿便又拿出二十两的银票来,给了替她梳妆打扮的宫女:“有劳姑姑替我费心了。”
那宫女先是一怔,然后才微笑接过:“姑娘这也忒客气了些。”
她说着,忍不住提点,“听说江姑娘和两位罗姑娘手里一向大方的,今日想必也有打点,奴婢想着姑娘姿容清丽,不必和旁人争艳,反倒是清雅妆扮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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