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孙云儿倒也听教养嬷嬷提过一嘴,只说那位大皇子福薄,还在潜邸时就夭折了,此时听见皇后因此一蹶不振,孙云儿也替这母子两个心酸,倒有一瞬间的默然。
然而她到底记得祸从口出的道理,只转个话头:“永宁宫还有多远?”
“就在前头了。”
永宁宫是东六宫之首,气势恢宏,非寻常宫殿所能比。殿上遍铺明黄金瓦,屋顶以九只凤凰作为脊兽,殿前的花圃里遍植牡丹、梅花等高洁草木,细枝末节,无一不彰显出皇后这位后宫之主的超群地位。
皇后虽然不理宫务,可是身份贵重,绝非常人能比。
孙云儿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规行矩步,慢慢踏入正殿。
随着宫女的指引,孙云儿轻轻落座,却见大小罗美人就在自己上首,面前就是容贵嫔。
再展眼一望,各宫的主位娘娘身后各自跟着新入宫的秀女,这座次也不知是谁的意思,一下子就叫人看清了派别。
大小罗美人昨日受了容贵嫔教导,今日竟很安分,一言不发地坐在容贵嫔身后,乖顺得好像两只才睡醒的猫。
然而别的秀女却没这样沉默。
一位身穿粉蓝衫子的秀女,正左右恭维:“惠贵嫔娘娘真是温柔亲切、语笑嫣然,我一见了就觉得似曾相识呢!还有丽嫔娘娘,真是神采飞扬、姿容不凡,叫我们这些庸脂俗粉一见了就自惭形秽!”
这话说出来,惠贵嫔不过是莞尔一笑就低头喝茶,丽嫔却抿一抿嘴开口了:“你这话的意思,是惠贵嫔生得不美,我为人不够亲切么?”
丽嫔的话一出来,说话的那位美人脸都白了。
和嫔原先埋头喝茶,听见自己宫中人受了丽嫔一通挖苦,却忍不住了,然而她却不似丽嫔这样伶牙俐齿,只微微沉了脸:“丽嫔,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好欺侮一个才入宫的秀女。”
丽嫔听了,微微垂下眼帘,然而面上并无什么惧色,只淡淡笑道:“姐姐说错了,这位,如今可该称赵美人了。”
新人初次拜见中宫皇后,和嫔就被当众捉个小辫子,颇有些下不来台。
然而丽嫔的口齿她却是辩不过的,自个儿和下头人的脸面,她还分得清哪个重要,略扫一眼身后,嘱咐一句“谨言”,便不再开口。
事情似乎是平息了,然而上首的张贵妃却出声了:“今儿是头一回拜见皇后娘娘,各位妹妹勿要失仪了。”
前头两个嫔位争口舌,还有人想着上去打岔卖巧,张贵妃一出声,各人也都歇了讨好高位妃嫔的心思,安静地低头看起手帕来。
孙云儿先前并没十分盼着中选,也就不曾四处打探消息,只依稀记得分到和嫔宫中的是一位赵美人,这时看了一场热闹,忽地想起这位赵美人的出身。
这位赵美人,父亲不过是挑脚上梁的泥瓦匠,算是这一拨秀女里头出身最低的了。
然而她生得实在美丽,只怕是皇上瞧她美貌,一眼就选中了。
孙云儿想起方才这位赵美人开口便是文绉绉的,只怕是越缺什么越显摆什么,又见她初来乍到就想着吹捧众人,不由得默默一叹。
这一叹,倒不为别的,只叹自个儿的命好,能到容贵嫔这样的主位娘娘手下。
新入宫的这些新人里,肤浅张扬的可不止一位赵美人,边上现放着一位心直口快的大罗美人,再加一位矫揉造作的小罗美人,她们俩若是话多起来,只怕能得罪一堆人。
可是昨日得到容贵嫔教导,二人今日便知道安分守己了。
那位和嫔娘娘瞧着面善,可做事不知所谓,若是赵美人事先得到教导,也不会开口就得罪人了。
赵美人得罪了人,和嫔或是代她出面赔礼,或是及时呵斥她住口,都能及时平息事情,然而这位和嫔娘娘竟然出面和人争吵,把小事化大,也当真是糊涂到家了。
难怪她养着四公主,还屈居丽嫔之下,丽嫔可是无所出的。
幸好自己有福气,能跟到容贵嫔这样一位又和气又明理的主子,只要规行矩步,以后哪怕不能荣宠万千,也能有一份前程。
还有,那位张贵妃果然是位同副后,下头嫔妃,似乎很服她管呢。
不知怎么,孙云儿脑中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容贵嫔既无出色容貌,又无子嗣傍身,却能位居九嫔之首,凭的是什么?
倘若只是凭着徐首辅和徐家,那这位贵嫔娘娘,也着实太可悲了些。
新进宣明宫的三位宫嫔,与旁人不过是低位嫔妃,可是于容贵嫔来说,却是争宠的助手,也难怪她这样悉心教导。
这样想着,孙云儿不由得向容贵嫔的背影投去一个悲悯的眼神。
忽地听见上头张贵妃关怀地开口了:“容贵嫔身子一向娇弱,如今是仲夏时节,早晚凉,你可不要贪凉快吃冰淘和冷西瓜,赶明儿又闹得生病了,叫人着急。”
“是,妾多谢贵妃娘娘关怀,我都记住了。”对着张贵妃,容贵嫔才有些小女儿姿态,显得分外乖巧。
然而孙云儿却忽地醒过神来,容贵嫔再怎么不受皇上宠爱,也是人人宽容忍让的九嫔之首,张贵妃都对她颇为关照,自己这个小小的美人,哪来的资格去替她操心呢。
在家时姐姐说过的自扫门前雪的话,自己几乎都忘了。
孙云儿自嘲一笑,端起茶碗来喝。
大罗美人安静坐了半天,性子早磨光了,瞧见孙云儿喝茶,便悄声问一句:“你的茶凉了没?我的都凉了。”
这话孙云儿不想接,然而终究同是宣明宫的人,她也不好由着大罗美人招摇,只使个“噤声”的眼色,低头不语。
上头凤座空空,只边上一直立着个宫女,垂首不语,此时听见下头有人念叨茶凉,便抬起头来扬声吩咐:“来人,换茶!”
待茶水上来,那宫女看向张贵妃,众人也都对张贵妃投去询问的眼神。
张贵妃知道,散与不散,都在自己一句话了。
她轻轻蹙起眉毛,捧了茶碗低头来喝,再抬头时,脸上已是淡淡笑容:“妹妹们尝一尝永宁宫的点心,比别处的都好些呢。”
这便是要众人再等下去的意思了。
既是张贵妃发话,众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仿佛对眼前苦苦等待的境况甘之如饴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第二道茶也冷透了。
一直沉默的惠贵嫔,忽地开口了:“听说,这些日子选秀劳累,皇后娘娘只怕要好好休养呢。”
她这话出来,和嫔便开口附和:“是呢,娘娘凤体违和,该好好歇着的。”
张贵妃看一看下头人各异的眼神,略一沉思,随即咬牙道:“既如此……”
“皇后娘娘驾到!”
第9章 陈年旧事
选秀那日,孙云儿只顾着紧张了,于三位主子的样貌,一个也没看清。
入宫以来听了不少关于皇后的故事,孙云儿早就在心里勾画了许多皇后的样子。
这位皇后避世许久还能得到皇上敬重,必然是一副极其端庄的模样,可她一直抱病,身体必然不会太康健,面上或许会有些病色,这样想,该是一副威严而憔悴的模样。
谁知皇后一露面,倒叫孙云儿颇有些意外。
这是个样貌清秀的妇人,面上并没有多少愁苦的神色,不过是淡淡的没有笑容罢了。
她虽然生得不算顶顶出众,可身上自有一股贵气,那套皇后服饰在她身上颇有种锦上添花的味道。
孙云儿来不及细想,随着众人一起下拜:“妾拜见皇后娘娘!”
“众位妹妹免礼平身,叫你们久候了。”皇后开口了,语调也是平平的没什么起伏,“竹影,再换一道热茶来。”
这话仿佛是有所指,又仿佛是随口而发,孙云儿不由得偷偷看一眼上头。
难道是方才众人在殿中说些茶水点心的话,给这位皇后娘娘听见了,她借机敲打众人?
然而看那位皇后还是面色淡淡,一点起伏也没有,只怕是没有敲打下头人的意思。
倘若她是有心管束下头人,也不会一直抱病了。
热茶端了上来,众人也变得热情起来,张贵妃先对皇后说了两句宫中立秋之事,就把话题转到了新入宫的宫嫔身上。
皇后微微一点头,点了两个人出来:“宋才人和江才人是哪两位妹妹?”
宋才人和江静薇起身走到中间,对上恭敬拜下:“妾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看一看二人,问了些宫中日子可过得惯,二人一一答了。
大罗美人早已深深呼吸了几下,仿佛皇后下一个就要问到她了,小罗美人也把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的,抿着嘴低头沉思。
孙云儿原本安心坐着,见了大小罗美人的样子,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若是皇后问话,她该答些什么?
孙云儿在心里不住盘算,依照姐姐的说法,她是个没心眼的性子,凡事该实话实说,那么便该对皇后说过不惯宫中的日子了。
可是这话说出来,连她自个儿也觉得匪夷所思,宫里的日子该是天下顶好的了,有什么过不惯的?
若是要说那许多逢迎的好话,她又不会,在家十几年,有母亲和兄姐护着,姐妹们顶多就是对她阴阳怪气,谁又需要她去溜须拍马了?
孙云儿不由得懊恼,早知道有这一遭,该抓着连翘那聪明丫头问两句拍马屁的好话来着。
谁知皇后只问了宋、江两个,剩下的人不过是一句带过:“其他妹妹也要和两位才人一样,尽力习惯宫中的日子才是。”
孙云儿心里大大松了口气,然而其余人面上却是难掩失望。
若是今日能当着皇后和各位高位妃嫔的面对答得宜,说不得她们就会对皇上提起,那么各人得宠的机会便多一些。
可是皇后已经发话了,谁又敢多说什么,只好从座上站起身,齐齐应个是。
“太后喜清净,已经派人传话下来,说妹妹们不用去慈安宫拜见,等到年节,总有见面的时候。”皇后说着,端起茶碗,“妹妹们无事便退下吧,张贵妃,你且留一下。”
孙云儿随着容贵嫔起身行礼告退,将要出门时,回头看一眼殿内。
张贵妃正满脸笑容地对皇后说些什么,皇后轻轻点头,面上微微露出赞许之色。
避世许久,还能叫掌权的张贵妃这样尊重,这位皇后若非是手段厉害,便是极其得皇上和太后支持。
就不知,这位皇后娘娘是哪一种?
孙云儿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摇摇头抛在脑后,跟着其他人走出永宁宫。
出得门来,容贵嫔自上了轿辇,她却得凭一双腿走回去。
大罗美人看一眼容贵嫔,回头轻声嘀咕:“位份高就是好,走路都有人抬,等哪日我也升上四品的婕妤,就能有轿辇乘了。”
小罗美人却没接这句,只忧心忡忡地道:“方才在殿里,皇后只问了宋盈儿和江静薇两个,显然是不看重我们这些普通民女,只怕得宠的事,没那样容易。”
“得宠不得宠,原不在皇后,而在……”大罗美人只说了一半,便截住话头看向了孙云儿。
小罗美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忘了边上还有个外人,又道:“皇后如此不把人放在眼里,难道不在意下头人得宠吗?”
孙云儿听到这里,不由得暗自摇头,下头人再得宠,也不会撼动皇后的凤座,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大罗美人见妹妹今日罕见地言语冒失,轻轻“哎”一声,小罗美人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孙云儿:“孙美人是与我们同是宣明殿的人,方才在殿里就对姐姐多为照拂,我想孙美人不会害我们的,孙美人,是不是?”
孙云儿虽然与这姐妹俩性子不合,可也算不上厌恶,再说小罗美人的话也正是她心中所想,于是笑着应个是。
小罗美人好像是为了有意拉拢,竟上来挽住了孙云儿,另一手牵了姐姐,三个人并行而去,边走还边说些宫中秘闻。
大皇子夭折,是一件憾事,原本是不该发生的。
那时帝后二人还是先帝一朝的简王和简王妃,彼时萧贵妃正得盛宠,其风头人人避让不及,就连先皇后和如今的太后,在宫里也过得小心翼翼。
起初这位萧贵妃无子,众人见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妃子也闹不成什么事,便也由得她去,偏生她后来竟生了个儿子。
老皇帝垂暮之年竟得一子,视之为祥瑞,竟不顾物议如沸,改立那孩子为太子。
可是那孩子福薄,当太子才一个月就早早夭折了,老皇帝和萧贵妃哭天抢地,恨不得昏死过去。
自那以后,萧贵妃便愈发乖张,挑唆着皇帝处置儿子们,就连前头的太子,都被圈禁了起来。
彼时的简王府小世子,便是在这时候得了一场风寒。
简王夫妇两个,哪敢四处声张,若是给萧贵妃知道这事,只怕要把孩子弄进宫去折磨。
简王一边在外头办差,一边还得装作没事的样子。
简王妃想进宫请御医,简王也都拦了,只道萧贵妃跋扈,若是借此对孩子动手,反而不美,简王妃自个儿也是举棋不定,既丈夫拿了主意,她便听从了。
大皇子便是在那一场风寒里,断送了他小小的生命。
孙云儿也依稀听过这事,可是却没这样详实,此时听了大皇子的事,不由得心里悲悯。
既是为大皇子,也是为皇后。
她原先也猜不透皇后为何放权给张贵妃,此时却隐约懂了一些。
于皇后来说,亲生儿子都因为皇权争斗而早夭,她这亲生母亲如今在凤座上是如坐针毡,哪里愿意享受这泼天富贵。
听说才改元时皇后曾支撑着管了半年宫务,后来便放权不管了,只怕是她只把这皇后的位子当成一份公务在做,一旦履行完她的职责,她是一刻钟也不愿多做的。
小罗美人说得兴起,却见孙云儿在边上沉默一路,她不由得用力拱一拱胳膊:“哎,孙美人在想些什么呢。”
孙云儿猛地从沉思中惊醒,险些把实话说出来,然而最终还是回过神来,笑着遮掩:“小罗美人说起这些,倒叫我想起我娘了。”
大小罗美人倒被这话给触动了,看向孙云儿的眼神也更柔软些,姐妹俩互相看一眼,也没了方才的兴致:“也不知我们姨娘在家怎么样了。”
话到这里,孙云儿便借机道要去御花园散心,大小罗美人只当她是想家,还反过来嘱咐一句:“若是想家厉害了,过来找我们说话谈心。”
孙云儿应了一声,带着连翘,慢慢走向御花园。
连翘看一看主子,试探地道:“美人,你好像有心事,不知能否说给我听听,我或许能为你排解呢。”
孙云儿看一眼连翘:“其实方才小罗美人的话有道理,皇后娘娘看重两位才人,我们这些美人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呢。”
她还是没把实话说出来,倒不是不信连翘,而是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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