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了尘过分谄媚,太后便要看低,谁知他竟真有一派高僧的气度,倒让太后莫名生了些敬畏。
太后略让一让了尘:“大师请随哀家去慈安宫,为我宫里上下讲经颂佛。”
瞧见此情此景,容妃已是气了个倒仰。
如今在宫中,算出身、算手段,太后原本是最中意她徐咏的,对于孙云儿这个宠妃,其实太后她老人家只是面子情——全冲着儿子的面子,该保全的时候保全罢了。
容妃从前虽然不得太后喜爱,于身份上却是最适合掌管后宫的,因此并不担心太后打压自己。
谁知这孙云儿寻了个老和尚来弄鬼神,看起来立刻就骗得了太后的欢心,这岂不是叫人咬碎牙了!
容妃看着众人簇拥太后离去,气得恨不得要捶墙。
墨风虚扶着容妃,被她捏得腕子疼,忍了半晌没忍住:“娘娘何苦和那个了尘大师过不去,不过是进宫祈福一次,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再说,太后其实还是偏疼娘娘的。”
这话容妃却不爱听。
偏疼?偏疼,还当众训斥她无礼,然后带着那老和尚扬长而去?
这不就是护着孙云儿的意思么?
其实,倘若是寻常人敢亵渎太后的神明,只怕不止得一句轻飘飘的“无礼”,然而容妃根本是得意忘形了,她如今以后宫之主自居,自然忍不下这样的气,看不见太后对她的纵容。
墨风倒是看出来了,可她的话,容妃又如何肯信。
“回宫,回宫!”容妃满脸阴鸷,简直像要吃人。
墨风看着主子神色阴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是想劝容妃也去慈安宫里奉承奉承,可是瞧主子的样子,又怎么肯。
于礼佛一道上,太后实在是诚心,由得妃嫔们簇拥着送回慈安宫,便打发众人回去:“各自忙去,我这里且要好好听了尘大师讲经。”
年轻的妃嫔们,除了康嫔,没一个是清心寡欲向佛的,巴不得能早些回去,听见太后这么说,面上不显,心中都高兴,乖顺地对太后道几声恭维话,渐次退了出去。
孙云儿扶着连翘的手往回走,才出西六宫入了御花园,便被人遥遥唤住:“宸妃娘娘请留步。”
树影婆娑处,阳光如碎金洒下,可是还是不曾把御花园中的路面全部照亮。树荫浓密的地方,终年不见日头,已生出细密青苔。
康嫔便站在一片青苔上。
孙云儿已记不清有多久不曾见过康嫔了。
记忆里,康嫔是那一拨秀女中艳冠群芳的人物,样貌又好,性子也娇,别说是男人,就是孙云儿这个女人,看了也要赞一声天生尤物。
可是在宫里过日子,又不是只凭一张脸就成。
罗家姐妹两个,头脑不清、识人不明,把容妃当初的严厉刻薄当成有本事,心甘情愿地投靠在容妃门下,这原本也算是一种计策,可是架不住容妃还有一招挑拨离间。
捧着康嫔,打压罗婕妤,待康嫔有孕后,容妃又挑唆罗婕妤去毒害康嫔,终于使姐妹俩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到如今,四皇子养在宣明宫,因着不知是真还是假的体弱多病,常年不得见生母之面,而康嫔,失去了亲妹妹,在宫中孤单一人。
孙云儿转身,却不曾向康嫔走去。
她如今贵为宸妃,早已不是康嫔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人。
康嫔似是才意识到这一点,扶着侍女的手,慢慢走出了浓郁的树荫。
唤住孙云儿,康嫔心里不可能没想头,这一点,康嫔自个儿清楚,孙云儿也明白。
自打入宫待选的时候起,两人就说不上几句话,后来在宣明宫明争暗斗,再后来分道扬镳,桩桩件件,都说明两人根本不是一路的。
到如今了,孙云儿贵在云端,康嫔沉寂度日,依着康嫔高傲的性子,寻常又怎么肯向孙云儿搭讪。
孙云儿沉默等着康嫔出声,康嫔瞪着眼睛看了孙云儿许久,才冷冷地干笑一声:“宸妃娘娘如今好大的威严。”
“你若是说这个,那本宫便走了。”孙云儿脾气再好,也不是任人折辱的主儿,如今算身份算恩宠,也没有叫康嫔欺辱她的道理。
果然,两个人对阵,总是势弱的那个先输下阵来,康嫔眼帘低下去,眼神闪烁地盯着地上的拼成福字的鹅卵石地面,良久才冒出一句:“宸妃此次的计策,不知灵不灵?”
这话出来,连翘大吃一惊。
了尘的确是孙云儿特地请了进宫来的,为的就是讨好太后,使容妃大乱阵脚,甚至可能还有别的后手,孙云儿对连翘这个心腹大宫女都没全说,眼前这避世已久的康嫔,又是如何知道的?
康嫔见了连翘的神色,已知道自己猜对了,苍白的面上忽然泛出一阵潮红:“宸妃,你一定需要一个帮手对不对?宜贵嫔她们都有牵挂,不能为你所用,而我,在对付宸妃的事上,一定是最好的棋子,你一定用得上我!”
这话很有道理,连翘几乎以为孙云儿一定同意,谁知她却坚决地摇了头:“不,你不是合适的人选,你是四皇子生母,与容妃关系匪浅,若是贸然去宣明宫,言语不慎,容妃一定会察觉到异样的。”
“我会小心!我……一定小心!”康嫔极力为自己辩解,“我和容妃其实并无深交,我已有三月余未曾踏足过宣明宫的大门了。”
孙云儿惊讶地扬起眉:“什么?你竟有三月……”
“不错,宫中诸人都以为是我自己如今性子冷淡,潜心向佛,其实,根本就是容妃她不准我们母子相见,刻意阻拦!”康嫔说着,脸上的红晕愈发浓重,几乎叫人以为她害了热病,“骨肉亲情,岂是她能隔断的!”
“你无奈之下,只能日日去清善阁,替四皇子终日祝祷。”孙云儿说着,叹了口气,“可是,你终究与我不是一路人,我如何能把你牵进杂事里?”
这话,便是拒绝了。
康嫔脸上的潮红一下子褪了干净。
孙云儿并未立刻离去,只问,“我就是不明白,康嫔如今也算是身在高位了,怎么还计较这些琐事?”
“琐事?你说这些是琐事?”康嫔的脸色愈发惨白,头上的步摇被震得泠泠作响,“母子常年分离、姐妹阴阳两隔,原来在宸妃看来都是琐事?”她说着,用力冷笑两声,“难怪你能爬上高位,原来是已经没了良心!”
孙云儿眼中微微闪过亮光,然而康嫔太激动,根本没看见。
连翘心下犯疑,主子根本不是爱争口舌是非的人,何故与一个无干的康嫔在这里饶舌?
康嫔气得不轻,说完立刻转身离去,然而却被孙云儿却一把抓住了腕子:“若是康嫔这样容易动气,只怕我心中话也不敢和你直说呀。”
这话里分明是有转机,康嫔一颗心,立刻猛烈跳动起来。
方才冲上头颅的血液,这时慢慢流回躯体,康嫔的头脑冷静了一些,这才瞧见拐角处有几个宫人,正探头探脑地窥视。
康嫔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孙云儿能够身居高位,凭的不全是那副样貌和脾气,这女子心细如发,冷静沉着,远非自己所能比。
孙云儿和康嫔素有恩怨,自然不可能领着她往玉泉宫去,于是两人隔着三尺,一前一后,在长街上相伴而行。
康嫔的要求很简单,参与孙云儿的计划,拉容妃下马。
孙云儿回转头来,脸上没有方才的神秘表情,只是淡淡道:“我凭什么信你?”
康嫔先是张口结舌,随即便坚定地道:“为了儿子,为了妹妹。”
倘若她说的是“四皇子”和“罗婕妤”,孙云儿还不会理睬她,可是,她说的却是儿子和妹妹。
孙云儿自然不会把真正的机要事交给康嫔,可是送来的助力她也不会傻到往外推,于是低眉沉吟片刻,道:“如今只一件事,我只怕容妃不够恨我,不知康嫔可有什么办法?”
这算个什么要求?连翘几乎是呆住了。
容妃如今,已经巴不得当众把自家主子踩在脚下了,再恨些,还不剥皮拆骨了?
可是康嫔却好像不多时就理解了这话的意思,低眉敛目应了一声:“我明白了,这就去。”
连翘强忍着心里的疑问,憋到玉泉宫,一进屋就挥退左右:“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我就成了。”
对着连翘,孙云儿也没什么好瞒的,直言是要康嫔去进一步激怒容妃,以便自己接下来行事。
连翘担心的却不是这个,她见孙云儿一副太公钓鱼的样子,用力跺一跺脚:“我的好娘娘呀,若是那个康嫔临门反叛,去告您一状,您可怎么处啊?”
孙云儿笑了:“从头到尾,我有没有说过我自己的计划?”
“这……倒确实是没有。”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那个康嫔自己猜出来的,旁人问起,也扯不到我身上,至于容妃那里,更不必担忧了,我和容妃如今本就是水火不容,哪怕没有康嫔去告状,也是这样。”
连翘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开始想起别的事来:“那,康嫔去激怒了容妃,然后呢?钟宝儿已经说了了尘是真正的大师,我看容妃也只敢对了尘说几句硬话,别的只怕不敢做。”
“这就得看康嫔的本事了,若是把容妃给气狠了,只怕她敢把天捅个窟窿。”
康嫔避世多时,诵经念佛,嘴上的功夫却没搁下,没几日,宣明宫便有消息传来,说容妃抱病了。
恰逢下元节,宫里要扫洒过冬并祭拜先祖,偏又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处处差事难办,容妃这么一抱病,宫务立时吃紧起来。
谁都知道容妃的意思,不过是给宸妃甩脸子罢了。
和妃正翻看着旧年的账册,账面平平看不出个好赖,看得她满心冒火。
她有心借着旧年的例好好把此次的事情办妥,谁知账面上张贵妃一点印子没留下,这一番筹谋虽然是为了算计当初的皇后,却也叫和妃着了道儿,此时听见小宫女来报容妃病了,和妃立时“啪”一声合上账册:“病了?太医说的,还是容妃自个儿说的?病了,不得找太医诊脉?凭你这丫头嘴皮子一搭,就能断脉案了?”
能得个“和”字作封号,和妃至少面上是副好脾气,宫里少有人见她发怒,这时小宫女都吓呆了,上下牙打着磕,话都说不利索:“我……奴婢……”
也不怪和妃敢对着小宫女发恼,如今为着了尘大师的事,太后已冷了容妃一段时日,显见得宣明宫是失了势,和妃怎么还有耐性敷衍一个宫女。
江静薇抬眼看一看那小宫女,出来打个圆场:“和妃娘娘的意思是,容妃究竟如何,总得请御医看过再说,是轻是重,要吃药还是要施针,总得有个章程,总不能报个生病,就算完事了。”
小宫女感激地看一眼江静薇,又对上头的孙云儿屈膝行礼:“我们娘娘此番病得古怪,只说头疼,太医们看了都诊不出好坏来,想是冲撞了什么邪祟,故而特地回禀了太后,想请了尘大师进宫来一趟。”
和妃看向孙云儿,眼中的惊讶遮都遮不住。
那眼神,孙云儿看得明白,和妃是想说,容妃想争皇贵妃之位想疯了,前些日子还看不上的和尚,如今已肯低头去结交了?
孙云儿不多问,只发了出宫的腰牌给那小宫女,又反复叮咛几句“留神宣明宫里的年轻姑娘们”,便放了人出去。
宸妃拿了主意,旁人也不会因为小事去刁难宣明宫,更何况太后又看重那个了尘大师,于是此事便作翻篇。
理完宫务,已是时近中午,和妃与江静薇急着回宫照料女儿,与孙云儿匆匆别过,只丽贵嫔留了下来,慢慢陪着孙云儿往玉泉宫走,口里的絮叨,却又急又密。
“那个容妃,还不知又憋什么坏!她这人心眼最小,在了尘的事上吃了亏,立时又要在同一件事上找回来,她,她就是冲着你的!宸妃,你可要当心!”
孙云儿转头,看着满脸急色的丽贵嫔。
提拔丽贵嫔上来,原本是皇帝随口提的权宜之计,不过是为了帮着和妃制约容妃,然而丽贵嫔把这好处记在了孙云儿头上,开始与她亲近,相处些时日,发觉孙云儿确实是个厚道人,丽贵嫔便也开始掏心掏肺的了。
见孙云儿无动于衷,丽贵嫔干脆说明白些:“如今皇上没有立后的意思,却有意立一位皇贵妃,张贵妃和惠妃都已不中用了,容妃还不把这位子视作掌中物,她一定会针对你的,你得留神!”
已行到玉泉宫门口,孙云儿罕见地请了丽贵嫔进宫去小坐。
丽贵嫔不明其意,却还是随着孙云儿进了内室。
孙云儿屏退左右,紧紧凝住丽嫔那对美丽的秋水眸子:“姐姐可知道魇镇?”
丽嫔顿时白了一张脸,她想起容妃突如其来的病,看向孙云儿的眼神,带了一丝畏惧:“你是说……”
第84章 堕入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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