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儿一时不曾答话,丽贵嫔的一颗心坠了下去,几乎以为眼前这女子施了魇镇,幸好不过片刻孙云儿就开口了,说的话,仍叫人大吃一惊:
“容妃想是恨我恨极了,不惜以魇镇之法来害我。”
丽贵嫔惊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妹妹这话……可从何说起!”话音未落,立刻又关怀起孙云儿的安危来:“你没事吧?”
她太过吃惊,以致于对孙云儿又用起了从前的旧称呼,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低头掩口,然而一双乌溜溜的杏仁眼还是不住眨巴着看向孙云儿,半晌冒出一句:“容妃发疯了么!”
“她……”
孙云儿还没说什么,丽贵嫔又问一句要紧的:“你可拿住证据了?”
这么句话出来,便显出了这些日子管宫务的好处,历练着历练着,从前说话都急得倒豆子一般的丽贵嫔,也知道拿人要拿赃了。
“证据……有一些,可也不算实证。”孙云儿稍一犹豫,还是决定对丽贵嫔说实话,“宣明宫要了些素缎、朱砂,还有些红绳子,容妃向来奢华,绝不会要什么素缎,还有朱砂,那东西也不是常人会领的。”
孙云儿说没有实证,倒不是诓人,就这么几样东西,确实拿不住容妃的把柄。
素缎和红绳子,可以说是用来打赏宫人的,朱砂,亦可说是用来作画的,这几样东西作证据,只怕站不住脚。
丽贵嫔低头想一想,已经替孙云儿想出个好法子来:“不如往宣明宫拿两个宫女作证,有了人证,事情就能串起来了。”
法子是好法子,可是容妃素来心机深沉,治下又严,宣明宫的宫女,哪儿那么容易反叛的。
丽贵嫔自个儿想想就摇了头,拧着眉头咬唇半天,也想不出个好主意来,丧气地抬头看向孙云儿:“宸妃,你怎么不发急啊?”
孙云儿自然是不急的。
要说如今的孙云儿,早已非吴下阿蒙,掌得宫务,好似在半空平白多了一双眼睛,替她看着东六宫的各人。
从康嫔往宣明宫去挑动容妃的怒气,再到容妃盛怒之下悄悄作下魇镇的法子,一举一动,早就在孙云儿的严密监视之下了。
容妃从前是恨孙云儿不服管教,如今是怕孙云儿夺了自己的皇贵妃位,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魇镇这出昏招,也就不足为奇了。
孙云儿按着不发,倒不全是为了证据不全,而是顾念着太后和皇帝。
太后说到底也还算个心善人,平素待孙云儿算不上顶看重,可也没叫她吃亏过,这位老人家潜心礼佛,最畏惧鬼神之说,若是一时闹出魇镇的事来,只怕太后要过不安生。
更重要的,是皇帝。
皇帝对容妃,一向是怀着愧疚的。
孙云儿还没到爱屋及乌,以致于也去可怜容妃的地步,可是她不能不顾念皇帝的清誉。
明面上,皇帝和容妃的结合,是清流与皇权各取所需,可是容妃只是个女人,徐家与她,毕竟不是一回事,大凡说起这事,暗中总有一两句“皇上究竟是要有些决断的,这事无可厚非,只不过容妃实在可怜”。
若是孙云儿下手逼得容妃太狠,只怕皇帝的“无可厚非”,就要变成“心狠手辣”了。
眼瞧着丽贵嫔还在为这事发愁,孙云儿便出言打断了她的神思:“这事说到底是容妃自己不修德,我先说给姐姐听,不过是图个有说法。”
这是要丽贵嫔替玉泉宫说话呢,丽贵嫔立时明白了过来:“宸妃娘娘这话,我已全然明白!他日容妃若是拿此时叨登,总有我给娘娘作证!”
聪明人之间说话,从来不必点透,孙云儿已达到目的,便不再往深处说,转头说起南诏国进宫的红珊瑚串:“那东西不合我的眼,姐姐向来爱红,便给了姐姐戴去。”
一番恩威并施,丽贵嫔自然没有不领情的,亲自捧着个填漆嵌螺钿的盒子,慢慢出了玉泉宫。
出得宫来,便把盒子交在贴身宫女芙蓉手上:“要说这宸妃,可越来越叫人看不透啦。”
自家主子没有子嗣,在宫里便也少份顾忌,一向心直口快的,芙蓉听了主子的话,便歪着头开玩笑:“既是宸妃娘娘这样厉害,娘娘就少和她来往。”
丽贵嫔噗嗤一笑:“我不是这意思。”
话说半截,丽贵嫔却也没有对芙蓉细细解释下去。
从前的宸妃,是宫中一等一的恩宠,然而天真娇憨,叫人怜爱却不畏惧,如今的宸妃,却已摇身一变,成了东六宫最有权势、也最善权谋的人。
不过,丽贵嫔并不反感这样的人。
从前宁福居士还做皇后时,是个懒散性子,下头人拌嘴、吵架,她一概不管,以致于老实人总是受委屈,因此,宁福居士根本不算什么明主。
而到了张贵妃掌权时,又精明太过了,把下头人当小猫小雀似的拿捏着,时不时就扣份例、罚银子,更不是善主。
至于惠妃或容妃之流,就连丽贵嫔这等不问事的,也不大瞧得上,这两位,只会凭着资历压人,连“为人处事”四个字且都还没学会呢。
再瞧如今的宸妃,虽然年轻,却也有她的好处,知道敬着前辈,知道以德服人,这已经是很难得了。
丽贵嫔想着,转头吩咐芙蓉:“放些风声出去,就说宣明宫,仿佛晚上闹鬼。”
芙蓉应了一声,看着长街尽头,又犯起为难来:“了尘大师刚去过宣明宫,这话是不是不该说?”
长街尽头,正是宣明宫的翠绿琉璃顶。
丽贵嫔以手遮住阳光,看了看宣明宫的方向,却见有两个人影走了出来,使劲眯眼看了看,领头的那个,仿佛是个光头。
这时节,宫里正有一位高僧,正是宣明宫请来的了尘大师。
丽贵嫔心里早转了几百个主意,再看看身后一条长巷子通往玉泉宫门口,心中倒犯起奇来:这个了尘在京城素有清名,任多少金银财帛也打动不了他,怎么这会子,急匆匆地往玉泉宫赶。
不过无论如何,都说明宸妃手段了得,连了尘这个世外高人都能使唤得动。
想到此处,丽贵嫔便又把声音放得低沉些,更显得认真地对芙蓉吩咐:“别管那些有的没的,我吩咐自有我的道理,你照做就是。”
芙蓉也不是傻的,她知道东六宫容妃和宸妃两尊大佛如今正打官司,方才那一问,不过是想推差事,可是眼瞧着了尘和尚目不斜视地往玉泉宫去,仿佛佛光都照在了玉泉宫,她还有什么好怕的,一口应了自家主子的话。
了尘是得道高僧,自然是有修为的,路上遇见十数个美貌女子,连眼睛都没斜,端端正正站在了玉泉宫门口。
孙云儿听见了尘有事来求见,还愣一愣神:“他来见我做什么?”
了尘前次进宫,确实是孙云儿使的手段,为的就是投了太后的喜好,更为了压一压容妃的气焰。
容妃也没叫孙云儿失望,当众露出了倨傲狷狂的一面,叫太后一下子就远了她。
不过,事情了了,孙云儿也就没再如何,了尘到底是世外之人,她既不想打搅,也不便和一个僧人深交。
了尘进了殿,对着满脸戒备的孙云儿,远远就停下施礼:“施主。”
孙云儿应了,虚虚还了一礼,捡起闲话叙了起来。
了尘能作高僧,自然不是简单人物,谈了几句闲话,不露痕迹地把话题转到了宫中的事上:“近来贫僧屡屡出入宫廷禁内,观东六宫的祥瑞之气中隐约有凶气冲出,施主可千万要留意。”
他虽是脱俗之人,却也不是泥胎木偶,上次受了容妃的气,已经是心中不悦,今日又在宣明宫偶然瞧见那魇镇的人偶,自然要主持公道。
只不过,碍于没有证据,不好明说,只好来点破这位宸妃娘娘,叫她自个儿查明去。
这机锋打得叫人摸不着头脑,连翘忍不住插嘴:“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孙云儿才和丽贵嫔说完魇镇之事,自然能轻易想到这上头去,可是平白无故地,了尘一个方外之人从哪里知道宣明宫的秘事,入宫以来的警觉叫孙云儿摇了头:“有皇上龙气庇佑,什么凶气压得住,了尘大师不必担忧。”
了尘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看上头那位年轻的宸妃娘娘摇了头,便沉默了下去。
他是方外之人,又怎么能执着于仇恨呢,眼前这位宸妃显然不是个灵透的,他又何必替人家操心?
于是了尘又念了两句平安咒,便默默随着小太监退了出来。
连翘看着了尘的背影,对这位来去都古怪的大师满肚子不解,想了片刻,终于想到了要紧处:“方才,了尘大师说的,是不是容妃魇镇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说罢不自觉地感叹一句,“难道他真的已经得道了?”
孙云儿对鬼神之说向来是不信的,闻言笑着摇头:“怎么会!”
不过电光火石间,孙云儿立刻想到了:“八成是容妃在了尘大师面前露出什么,被他瞧见了,这么说,咱们得赶紧收网了,防着容妃这尾鱼逃跑!”
幸好丽贵嫔办事得力,白天才在玉泉宫带了串红珊瑚的珠子回去,晚上宫中就有了宣明宫闹鬼的消息。
过了一夜,宣明宫闹鬼的消息,仿佛更确实了些,甚至有几个小宫女把鬼的模样说得有鼻子有眼:“是个白衣裳的吊死鬼,舌头拉得老长呢。”
火候已到,不必再等。
孙云儿命连翘往尚衣局调了宣明宫领东西的记档,又调了八个粗壮嬷嬷,发了腰牌,让连翘往宣明宫去了。
宣明宫的大门被敲开时,墨风抖得好似筛糠一般,当着连翘,全没有前辈大宫女的姿态,望了望后头那几个壮实的嬷嬷,吓得险些哭出声来:“连翘妹妹,这几位嬷嬷……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连翘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过是奉命来宣明宫问话,一个字还没说呢,这墨风已经好像受了莫大委屈一般,叫人看不惯。
然而跟着孙云儿办事久了,连翘也知道些场面道理,笑着打个太极:“我是奉宸妃娘娘的命,来宣明宫问些话,这几位嬷嬷,是为了防止宫女们暴起伤人,那全是为了容妃娘娘的安全着想,不为别的。”
话说得好听,可是里头的道理谁都明白,这几个嬷嬷,不是为了防止宫女们伤害容妃,而是防止容妃一言不合就自戕。
墨风这便明白,事情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她是徐家给的宫女,一路跟着容妃从潜邸上来的,从前有玉兰在前头做那只脏手,如今也轮着她自己了,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可脸上还得把戏给演下去:“我们娘娘还卧床呢,连翘姑娘有事,还请轻着些。”
连翘险些气得哼出来。
她是领了对牌来办差事的,进门了一个多余的字没说,墨风已经以退为进,把宣明宫渲染得可怜巴巴了,仿佛显得自家的宸妃娘娘多霸道似的。
连翘好容易忍住了心头的气,依着礼数问一声:“容妃娘娘可醒着?引我去见礼吧。”
墨风闻言,轻轻啜泣一声:“我们娘娘一直病着,昨日请了尘大师来念经,方觉得心中痛快了些,可是宫中又起了闹鬼的消息,真是……”她说着,伸手挽住连翘的胳膊,推心置腹一般:“不瞒妹子说,我们娘娘只怕是被脏东西给冲撞了。”
可不是被冲撞了,自个儿弄什么魇镇害人,如今被反噬了呗。
连翘想翻白眼,然而知道愈是紧要关头愈是不能让人寻着错处,耐心地顺着墨风的话问一声:“什么脏东西?”
“是魇镇!”墨风说着,又打起哆嗦来,“是一个白衣裳、吐着红舌头的小人,上头写着我们娘娘的生辰八字!”
连翘听到此处,已知道玉泉宫此番是堕入了彀中。
墨风犹自絮絮说着:“已经有人出面认下此事了,是一个粗使小宫女,她说看不惯娘娘平日的气势,要叫娘娘狠狠跌个跟头!她冒了娘娘的令,去尚衣局领了素缎、朱砂,又从冷宫那腌臜地方学得了这法子,为的就是要娘娘死!”
连翘此番是有备而来,连素缎、朱砂的记档都给带上了,不妨人家准备齐全,这两样东西已经全解释清楚了,她带的证据,反而佐证了墨风的话。
这里连翘还在发愣,屋里容妃虚弱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墨风不许胡说!她一个小宫女,有什么看不惯我的?这事,就叫它过去了吧!”
话音未落,连翘身后跟着的八个嬷嬷,已经互相交换起了眼神。
都是宫中熬油似的熬过来的,谁不明白宫里的事。容妃的话实在有道理,一个小宫女,做什么看不惯一品的妃位娘娘?再说得深些,如今和容妃最不对付的,是哪一个?
还不是玉泉宫那位年轻而登高位的宸妃娘娘!
第85章 宠妃颜面
75/79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