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很多年前的小时候,还是现在。
沈星微已然忘记找他突然亲自己的麻烦,在他的认真地注视下缓缓开口,“十岁的时候我们曾见过,就在你爸妈住的别墅区。”
“那天我跟弟弟妹妹吵架,他们要赶我走,我就从家里跑出来,想要离开,但是被围栏挡住出不去。”她说着,用另一只手比画了一下,“那里的别墅不是用高高的铁围栏阻隔嘛,当时你就站在围栏的另一边跟我讲话,还把一个东西给了我,让我暂时帮你拿着,等会儿再回来找我要回,但是那天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你。”
“是什么东西?”贺西洲问。
沈星微挣开了他的手,回到自己房间里,从背包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来到贺西洲的面前打开。盒子里的东西用黑色丝绒布包裹着,看得出的确是被保护得很好,沈星微拿出它的动作充满小心翼翼,将丝绒布慢慢打开,俨然是一枚满绿的翡翠胸针。
贺西洲一眼就看出这个胸针的雕工极其厉害,整体雕成了祥云的形状,每一处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栩栩如生。更具价值的是这块玉的本身,十分纯正的玻璃种帝王绿,油润的颜色浓得像是随时都要滴落下来一般,在头顶灯的照耀下,折射出温润而纯净的光芒。
翡翠胸针落在沈星微的掌中,即便过了那么多年,仍旧静静地彰显着其高贵而神秘的气质。
贺西洲抬手将它拿起来,触手一片温凉,成千上万的记忆在脑中翻滚,他终于在某一个早就被遗忘,尘封的角落里翻找出来已经泛黄的记忆画面,将其重组。
十岁那年,确切地说是十一岁生日那天,他被接到父母所暂住的房子里庆生。那时母亲刚从外国的拍卖会上与外国人竞抢得来一件心头宝贝,一块让她花费了一个亿的翡翠胸针。贺西洲盯着看了许久,表现出了很喜欢的样子,佯装乖巧向母亲讨要,说自己也想戴一会儿。
本来对儿子就抱有歉疚心的母亲欣然同意,将翡翠胸针别在了贺西洲的衣服上,下场可想而知。直到几天后,贺西洲在母亲给他打电话询问胸针时,他才对母亲说那枚胸针被他不慎遗失,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
贺西洲终于想起来,那一场他刻意为之的报复,年幼的沈星微竟然也参与其中,饰演小小一角。
他震惊得收回手,捂住了嘴,又低下头往脸上揉搓了一把,企图让自己镇定清醒,“所以……这枚胸针一直在你那里?你高中的时候跟着我,给我写信,都是为了要把胸针还给我?”
他完全没想到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与沈星微有过这样的相遇。随着记忆被拉回十一岁那年,他也渐渐在脑中勾勒出那个蹲在铁栏边上,哭得快要昏过去的小女孩,模糊的记忆让他忘记了当初对年幼的沈星微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那时是在寻找怎么把胸针扔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可能碰巧遇见了沈星微,然后就顺手给了出去。
口头上的约定不一定非要遵守,贺西洲打小就是这么恶劣的人,所以他无意间对沈星微说“我会回来拿”之后,就彻底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再也没有想起来。
但是沈星微却一直记得。
“对啊,我那时候没有等到你,然后就被妈妈送回家了,我本来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还给你了,但是没想到在高中的时候又遇见你。”沈星微想起了高中时第一次看见贺西洲的场景,在优秀学生榜上,他穿着校服,照片板板正正,底下的介绍里只有一句诗——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因为当年贺西洲对她的误导,沈星微一直对这句诗抱有天大的误解,直到后来她知道了乐府民歌,知道了《西洲曲》,也知道贺西洲的名字其实也可以取自“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是在绵绵情意中诞生的名字。
于是与年幼的贺西洲相识的那段际遇,在沈星微的生命里又更加奇妙。
他突然地出现,安慰了正因为某些事非常伤心的沈星微,告诉她名字里的“微”是微笑的微并且赠予她漂亮又昂贵的宝物,却又充满谎言,不守信用,像童话故事里不那么邪恶,但也绝对称不上善良的存在,在沈星微的天空里炸开一朵火花,然后消失。
沈星微小心翼翼,藏了这个秘密很多年,又寻寻觅觅,在遇见贺西洲的时候跟上去,借以履行承诺的目的抓住童年里转瞬即逝的烟火。
贺西洲脑子发懵,一瞬间接收了太多讯息,不自禁睁大眼睛,充满震撼地看着沈星微,“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居然能保留这个东西那么多年?你知道它价值多少钱吗?”
这么多年,丢了,卖了,被家长看见然后拿走,或者在住校的时候被舍友看见悄悄偷走,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沈星微竟然一直这样保存到现在,并且非常执着归还于他。
“我从前不知道呀。”沈星微觉得这是赞赏的话,神色不由觉得高兴,湿润的眼里有了些笑意,又说:“但是前几天去见了你妈妈,我就知道了,我一直保护得很好,没有人发现。”
她伸出食指,很轻柔地往玉上抚摸两下,对这个相伴多年的老朋友说:“你现在依旧很美丽。”
贺西洲沉默地坐着,此刻像一个平生作恶多端终于遭到报应的罪人,抿着唇不再说话。
原来他在很多年前就遇见过沈星微,可是这段相遇已经被他完全忘记,如果是搁在从前这当然无足轻重,但对于现在的贺西洲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惩罚。在他毫无察觉的岁月里,沈星微悄悄惦记了很多年,在高中时本该是青春正盛时最美好的重逢,却也阴差阳错,变成一场伤害。
贺西洲是一个无比了解自己的人,如果高中时沈星微拿着这枚胸针来与他相遇,那么毫无疑问这场恋爱在高中时就会展开,如果沈星微在后来没有跟踪他,那么他的人生会与沈星微的人生彻底错过。
她会找到别的男人爱她,然后结婚生子,或许美满幸福,或许充满波折,但那是一个完全没有贺西洲参与的人生。
贺西洲想到这些,心里烧起浓烈的妒火和愤怒,感觉像是肺里充满了气,下一刻就要炸开。
可是这些事应该怪谁呢?难道要怪当时才十一岁的贺西洲吗?他年少时这种报复父母的行为做得太多,不记得也是常事,高中时候对沈星微的伤害也不是刻意为之,他甚至什么都不知道。遗忘不是故意,伤害也不是故意,怎么能怪他?
但是也绝对怪不到沈星微身上,她是最值得嘉奖的人,她这么勇敢,坚持,始终抱有一颗执着善良的心,是她努力拉起两人之间的缘分,一点一点将贺西洲拽近。
贺西洲很快就想到该怪谁了。
首先是怪父母,因为他们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将贺西洲放在祖父家,不理不睬,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打一个电话关心上几句,以表达自己还记着有一个儿子,因此贺西洲对他们产生仇视,实施报复是很正常的事,所以才会在遗忘那么多次的报复行为中连沈星微也一起遗忘。
其次就是怪吴跃、周霖深,因为前者愚蠢,后者自私,是他们联合起来搅毁了沈星微的送信事件,让贺西洲在无意间给沈星微造成巨大的伤害,让她讨厌、记恨许久。
果然打一顿还是太轻了,贺西洲心想,回到市里应该……
“我已经不在意了。”沈星微坐在沙发的边缘,将手轻轻搭在贺西洲的手背上。她的手掌很温暖,指腹柔软,还充满着橙汁的味道,萦绕在贺西洲的鼻尖,好像慢慢抚平了他快要失去理智的情绪,轻声说:“虽然我确实有一段时间非常恨你,每次想到都会气哭,觉得难以接受。”
“但是我后来仔细想过,我觉得就算你把我的信给了别人,也不至于让我那么恨,之所以情绪那么浓烈,是因为那天下了大雨,我在离校的时候被撞坏了腿,又得到父亲离世的消息,所以讨厌你成为我的情绪出口,我将那天所遭遇的所有不幸也归在了你的头上,以至于从讨厌变成了恨。”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不恨我了呢?”贺西洲问。
沈星微说:“因为我觉得应该接受。”
贺西洲顿了顿,问:“接受什么?”
沈星微看着他,清凌凌的眼眸又覆上一层水润,晶莹剔透的液体蓄在眼底,将落未落。
当初从市高转到县高后,沈星微有一段时间难以正常生活,浑浑噩噩好像丢了魂一样。奶奶就跟她讲,人都是会死的,没有人能逃过这一劫,也会跟她讲,县里的高中也能培育出很多优秀的学生,每年都有考进清华北大的,就算比不上市里高中,但这里也不差。
于是沈星微开始投身高强度的学习状态,每天除了吃饭空出一些时间,其他时间都贡献给了学习,因此也很快就习惯了人生巨大的变故,从失去父亲的悲伤中走出来。
但是在很长时间之后,沈星微还是会在吃饭或是发呆时突然流眼泪,她擦去得匆忙,不知道这些眼泪来自什么缘故。
后来沈星微坐在县郊的河岸,仰头看着夜空中密密麻麻的繁星时,想着她或许应该接受这些。
接受有些小孩来到这世上之后,天生就没有人爱。
接受生命转瞬即逝,就算再不舍得的人也会离开。
接受你我不过万千星辰之一,有的关系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
“接受人与人之间缘分薄浅,毫无征兆地结束一段故事,是世间常态。”沈星微敛起眼睫,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我还没与你相识就与你的人生错轨,以后可能再也不会与你相见,所以过往的那些,我都要慢慢释怀。”
在市高的时候,沈星微的文科班与贺西洲的理科班只隔了两层楼,并且两个班级同上一节体育课,沈星微只要走几步路,就能在人群中看到贺西洲。后来呢,水天县与市高的距离太远,虽然六十公里的车票只需要二十块钱,可这样的距离用分数去填补,又不知道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打败多少同届生。
沈星微还没来得及为重逢感到喜悦,就已经要尝试接受缘分耗尽,再也不会相遇。
幸好沈星微也不算是非常倒霉的小孩,她最终还是得到优待,考进了市中的名牌美院,也在生命里第三次与贺西洲重逢。
沈星微曾在日记里写了很多诅咒他的话,希望他被花盆砸,变得丑陋,希望他被撞瘸,但其实这些并不是真的希望实现。
她只是感到愤怒、痛苦,她妒恨贺西洲生活得光鲜亮丽,得到很多爱,也气愤自己这样努力地追寻,努力地履行承诺,而贺西洲的生命里却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你应该对我道歉。”沈星微每每想到这些,总是觉得气愤,于是这句话也顺口而出。
“对不起。”贺西洲倾身过去,靠近了她,将她紧紧拥抱住,手掌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满是温柔地说:“你辛苦了。”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要怪他自己。贺西洲已经明白,这怪不了任何人,因为他这个人实在太坏,小时候是个死小孩,长大了是个两面派,又一帆风顺,顺风顺水地活到现在,所以遭到报应了,活该心脏千刀万剐,经受这些迟来的惩罚,低下头去乞求,去忏悔,感受这些因为沈星微在痛苦而给他带来的痛苦。
再坏的人,被找到了软肋也是致命的。贺西洲闭上眼,抱有一些后悔,一些虔诚,红着眼低声对沈星微讲:“星星,原谅我好吗?我已经知道错了。”
沈星微将热泪蹭在他的颈窝,在静谧的小屋中,她听到贺西洲的心跳震声,好像每跳一下都在对她说着喜欢,说着原谅,于是慢慢抬手,回抱住贺西洲,哽咽说:“因为你道了很多次歉,而且我也很有包容心,所以我可以原谅你的虚伪、欺骗、不守信用、品行低劣,以后也不要再犯了,知道吗?”
沈星微希望贺西洲来找她,沿着她在路上留下的痕迹。她将手机的屏幕锁关闭,放在贺西洲的床头,还在与周霖深见面时,特意提了三次水天县。
她在汽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时,在昨夜躺在这个小屋睡觉时,在下午面对着漫天的火烧云时,都在心里默默祈祷:贺西洲啊,我已经在路上留下了那么明显的线索,你可要快点找来。
因为她在成长的道路上,没有那么多被爱的经验,所以也会忐忑不安,充满犹疑。
她不想总是提着行李入住别人的城堡,于是希望贺西洲像一个充满虔诚、热情、坚定,像童话故事里英俊勇敢的王子,来到她的城堡前,请求入住。
诚然贺西洲有一些性格上的缺陷,沈星微总是指责,好像他曾经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但实际上沈星微心里也清楚,贺西洲是一个极其优秀的人,他会在年幼时站在哭得一塌糊涂的沈星微面前安慰她不要哭泣,也会对一个跟踪他一个月后突然闯进他家的沈星微心软,他人际关系良好,在校成绩优异,心无旁骛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最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懂得怎么去爱人的聪明人,会用最好的方法把自己的爱传达给沈星微。
沈星微转头,轻轻亲了一下贺西洲的耳朵,并在他耳边说:“贺西洲,欢迎你入住我的城堡。”
第61章 “我睡地上,睡你家门口……
贺西洲仔细回想起来,发现沈星微也会在很多不经意的地方给了他暗示。
比如她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名字时,对别人说自己的“微”是微小的微;比如在热闹繁杂的夜市,她拿起一块做工廉价的绿玉胸针给他看;比如在跟他生气或是吵架时,会指责他是言而无信的人,这些大概都是沈星微希望贺西洲能够想起曾经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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