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初怀上卿好时,也提过一嘴儿,想去江南的。
一家三口同游江南的愿望,今时今日,再也不能实现了。
手却被一只大掌轻轻地牵上,他坚实的指节与她贴合着,带点薄茧的指腹蹭着她的手背,“你想去何处,往后,我都陪你。”
“盛夏时节,咱们乘一叶扁舟顺流而下,看垂柳依依、桃花灼灼,待游至渔村,便去尝一尝你最爱吃的鱼羹。”
“我们可以亲手摘下菱角,取那荷花瓣制成荷花灯,趁夜放入湖中,看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如神灵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天地之间。”
男人的声音如那轻岚出岫,淡淡欲散,勾勒着无比美好的未来。
郑重真诚的许诺。
只是,曾经想要一同遍游河山的人已非昨。纵有这样一句承诺,又有谁会当真呢?
今时今日,她最想去的不是江南水乡,是她远在万里的故乡。
可她知道这个心愿就连对他说出口都不能。
芊芊未应他,眸光在店内一扫,忽然被一条挂在窗下的衣裙吸引了注意。
掌柜的忙迎上来:
“夫人好眼光,此裙名为‘玉腰奴’,正是小店的镇店之宝,每一寸布料都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和处理,您可以上手摸摸看,是不是轻盈如羽、柔软如云?而且,小人敢拍着胸脯保证,全邺城,不,全天下您都找不到一条一模一样的!”
倒也不算是自卖自夸。
芊芊欣赏地看着这条裙子,她潜心绣艺多年,自然知道这件衣裙,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匠心独运,浸满耐心。
这一条裙子,所用的丝绸缎面,在不同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渐变蓝色,时而深蓝时而湛蓝时而浅蓝,裙身剪裁紧贴腰线,裙摆则模仿了蝴蝶翅膀的层次感,轻盈灵动,飘飘垂地。
袖口一圈白色花纹,镶嵌着闪光的珠片,倘若穿在身上,当女子旋转,或是轻快地走动时,裙摆随之飘扬,仿佛是从古老传说中飞出的神女蝶,在人间翩翩起舞。
掌柜的捻着胡须,非常满意自家的镇店之宝吸引了夫人专注的目光,一回头,那俊美郎君亦是用相同专注的眼神看着女子,眼眸极深。
忽然,一名侍从打扮的人匆匆走进,在那郎君身畔低语几句。
芊芊正抚过裙腰上的刺绣。
“夫人先看,若有看中的包下便是,为夫离开片刻,片刻便回,”男人清冷的声音洒落身侧,“掌柜的,你拿着这块玉佩,可往任意钱庄支取银钱。”
掌柜接过那枚成色极好的玉佩,笑得见牙不见眼:“郎君放心,定好生招待你家夫人。”
“夫人这边来,为您准备了茶水点心,您想看什么说一声便是,叫小人或是小二来呈给您,免得累着。”
芊芊被引到一绣屏后坐下。
她刚落座,便有一道稍尖的声音响起,“就属这一家最合我眼缘,进去看看。”
漫不经心朝那屏风外一望,倒是个熟悉面孔,百日宴上见过的,似乎是个朝廷命妇。
哦。那个说夫君纳了个来自西南的妾,要打杀了的那个。
芊芊自己都有些惊奇自个儿的记忆力。
竟记得这般清楚。
那妇人看似心情极好,走到置物架前,拾起一枚缠丝点翠金簪:
“掌柜的这个……”
“这簪子,我要了。”一道宛转清柔的女声,突然横.插.进来,“掌柜的,给我包起来。”
声音是从窗边那座绣屏后传来,听起来是个年轻女子,妇人眸色一冷,却未发作,鼻间轻哼一声,放下簪子,扭腰行往另一侧。
忽而眼眸一亮,“掌柜的,这条‘玉腰奴’……”
“我也要了。”依旧是那女声。
“你这娘子好生无礼!”妇人身旁的侍女怒声叱道,“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你也敢如此放肆?”
“我应该知道吗?”
那妇人隐隐觉着声音有些熟悉,但隔着一面画屏,未能窥得女子全貌,但见云鬟雾鬓,风姿绰约,应是个年轻女郎无疑。
妇人自恃身份,高声道:“罢了,就当我做个顺水人情,让给这娘子便是。”
“也对,这玩意儿家中有的是,夫人咱们别跟她一般见识,就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货儿。”
妇人心气儿顺了些,又去看那翡翠镯子:“这手镯——”
“手镯,我也要了。”
那女声柔柔的:“掌柜的,凡是这位夫人看中的,都给我包起来,”
掌柜的看了眼那妇人铁青的脸,面露为难:“谢夫人有所不知,这位是陆长史家的夫人,只怕是……”
“长史。也不是什么大官儿。不过区区一个从五品罢了。”
侍女大怒:“哼,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家郎君是何官职,说出来听听。还区区从五品?这般大的口气也不怕撑死!”
绣屏后无声。
“怎么?说不出口?莫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身份,”那侍女捂嘴窃笑,“莫不是哪位贵人豢养的外室吧,”
她声音刻意放大。
“外室”一词出来,引得不少客人都往此处看,交头接耳起来。
“你如此冒犯了我们夫人,若是出来跪下,给我们夫人磕头赔罪,也就罢了。”
“我们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跟一个小浪蹄子一般见识。”
“但若你不愿,怕是要随我们走一趟衙门,见一见官老爷了。叫大家看看,天子脚下,竟是什么没脸没皮的货色都敢出来招摇了!”
掌柜的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溜到门口,趁着陆家小厮把店面团团围住前,一步蹿了出去,迎面恰好走来个高大俊美,白衣黑发的男子,忙道:
“谢郎君,您可算回来了,您家娘子叫人欺负了……那话说得也是难听。”
云珮阁内,侍女大步向前,抬手去扯开那绣屏,手腕却叫人给紧紧捏住。
“你是何人,陆夫人的事你也敢阻拦!”
那侍女本就蛮横,仗势欺人惯了,见这黑衣人相貌只够得上一个端正,身上衣裳也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
嘲讽道:“不会你就是这贱.人的姘.头吧,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大官儿。”
“住口!”妇人却突然厉声叱道。她惊疑不定地瞧着这黑衣人,莫不是眼花看错了。
青鸾刀、金鳞靴……
这是……
脚步声漫过,一道敲冰戛玉的嗓,淡淡地响起:
“陆夫人好大的威风。外人见了,或以为天下唯你夫陆屿独尊,而不知有天子。”
妇人看到来人,瞳孔一缩,脸色骤然惨白。
“陛……”
她浑身抖若筛糠,早晨扑的桃花粉都簌簌往下掉:
“谢、谢大人。”
那绣屏后的人是……?
“夫人眼下,还要我给你跪下赔罪吗。”
“不……不敢。”妇人瘫倒在地,面若死灰。
-
客栈,陆长史陆屿匆匆赶来,一进门便脱帽请罪。
“都是下官治家不严,陛下恕罪,”
说罢,他回身,一耳光打在妇人脸上,“净惹事的东西!”
妇人鬓发散乱,满口是血,却连伸手去捂也不敢,只哀哀低泣。
皇帝垂眸,淡道:“陆长史素来明哲保身,从无站队,想不到这威风都用在了市井之中,纵容家眷欺辱百姓,看来早已忘了为官之本。朕记得西北陇户县的县令一职有空缺,你去顶上吧,好好历练历练,领悟一下为官之道。”
西北边疆地区的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且与中央朝廷的联系被切断。
这意味着他的仕途走到了尽头,几乎不可能再有机会回到邺城。
陆屿知道,陛下名义上是贬谪,实际上等同于流放。
“陛下……谢陛下,隆恩。”
陆长史披头散发,跪伏于男人脚底,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万幸,可从今往后……却要生不如死。
他怨恨地看了他的夫人一眼,这贱.妇,背着他发卖了他那爱妾,害他抱着爱妾留下的血书哭了半夜,眼下还累他丢了官身,他定要这贱妇不得好死。
此时,芊芊也已换上了那一身“玉腰奴”。
蓝色裙外裹着华美狐裘,一圈雪白的绒毛围着女子娇艳的脸,云鬟雾鬓,美不胜收。
“下回进宫,莫要忘了跪下给本宫磕头……”
她抚了下鬓边金簪,跨出门时,冲那惶惶抬目的妇人,嫣然一笑,“本宫忘了,夫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进宫了……”
妇人双目圆睁。
“妖、妖孽!”
陛下怎会宠幸这样的妖孽,甚至为了这个妖孽,处置她夫君这般的忠臣……
妇人五脏郁结,几乎呕血,一回头,却对上陆屿怨毒至极的目光。
……
谢不归回想她那一笑,倒真有几分宠妃的嚣张跋扈劲儿,长指擦过她的脸:
“小人得志。”
“君子让陛下来做就够了,”
芊芊顺势贴在他的掌心,滑腻的皮肤在他略带薄茧的掌中蹭动,见他一双黑眸更深,愈发显得肤色冷白,唇上滟红,正是那“淡极始知花更艳,清极反似妖”。
顿觉被那女人骂做妖孽委实冤枉,分明这男人才是妖孽:
“陛下不怕我回来是祸国殃民……”
她若有似无地吻着他的手,吃吃地笑,“陛下不知道么,妖妃都是不生孩子的,她们只吸男人的精气,”
“可怜陛下要断子绝孙了……唔。”
唇舌倏地被堵。
他手掌擦过她的下颌,一把握住她的后颈,让她不得不低头与他激.吻。
直吻得她眼尾发红,双眼失神,凌乱不已,唇上更是红.肿得不能多看,方才反客为主,把她压在身下。
纵使被他滚烫的温度镇压,她依旧是招人地笑,好像不怕他对她做点什么似的。
谢不归眼眸低垂,忽然俯下.身去,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吐出两个字,敏锐地感觉出她身子一僵。
两个低哑的字撞进耳廓,竟让她从头到脚,生出密密的惊栗。
“阿满。”
他唤出来与兄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味道。若说兄君是带着淡淡忧伤的怜惜,谢不归便是浓烈到令人心惊的独占欲。
“怎么,你兄君唤得,朕却唤不得。”他若有似无地轻压着她,冷淡道。
“陛下吃什么飞醋呢?”
芊芊并了并腿,凑上去吻他的嘴角,“我人都在这里了,陛下还计较一个称呼做什么?”
他却倏地捉了她的手腕,单手握住,举过头顶,不允许她有其他的动作,目光审视地逡巡过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细腻地解构开来。
“陛下不是心胸宽广的君子么?”
他说:“你是我的。”
“陛下也是我的,”她盯着他,红唇轻绽,“夫君。苍奴。我的阿满。”
攥住她手腕的指倏地一紧,生生把那白皙的皮肤捏出了红痕。谢不归低声道:
“想让你叫一整晚。”
是让她叫他阿满,叫一整晚。
还是……
芊芊直觉是第二种。
他俯身而来。
-
回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一日,芊芊漫步在宫中的小径上,梅花绽放,芳香扑鼻。
然而,当她走到一处池塘边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停下了脚步。只见一群太监正忙碌着,有的运来沙土,有的正忙着用龙骨水车抽水,池塘边的水位明显下降。
池塘的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落叶,显得格外凄凉。
芊芊皱眉,问身边人:
“这是在做什么?”
跟在她身边的宫女名唤伽蓝,谢不归新给她配的,是个做事麻利,寡言少语的奴婢。就是话太少了,像是和尚手里的木鱼,敲一下才响一声。
伽蓝沉默着,倒是一个太监满身是泥,看到芊芊,忙跪下来回话:
“回娘娘,是陛下的吩咐,令奴才填了这荷花池。”
芊芊倏地一僵,暗暗的心惊,难道密道已经被他发现了?
“陛下。”伽蓝忽然道。
身旁阴影笼罩,熟悉的薄荷味,知道是他,芊芊道:
“臣妾还想赏荷花呢,怎么就把池子填了。”
谢不归道:“荷花不是什么稀罕物,宫中自有别处可赏。爱妃芙蓉出水虽好,但这天寒地冻,实在伤身。”
“……”芊芊决定装作听不懂。
这是一条退路,却不是唯一的退路,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紧绷略松,“是么,原来陛下是为了我好。”
手忽而被他执住:“朕今日,是带你去看看你的新居。”
他低声道:“长门宫冷僻,离朕的含章殿也有些远了……朕欲为爱妃赐居,椒房殿。”
椒房之宠。
这是拿对待郑兰漪的法子来对待她呢。
芊芊道:“臣妾择床,也在长门宫住了好几个月,乍然搬迁,只怕住不惯。”
这时,一道娇柔的女声响起:
“宸妃娘娘有所不知,《神农本草经》有载,花椒具有‘坚齿’‘耐老’‘增年’之作用,将花椒渗入涂料以糊墙壁,这种房子,便被称为椒房。”
宋娇蕊。
她竟是同谢不归一起来的。
是了,她是宫中女使,后妃迁居事宜,想必也属于她的职责范围之内。
宋娇蕊心理素质极好,完全不见当时在御道上的愤恨,继续道:
“椒房不仅温暖芳香,还象征着皇室枝繁叶茂,子孙兴旺。”
她跪地,轻声道:“从前是奴婢不懂事,对娘娘多有冒犯。奴婢惟愿将功折过,还请陛下,宸妃娘娘给奴婢一个机会。”
这宫中果然无蠢人,这一手以退为进倒是玩的极好,芊芊不禁瞥向皇帝:
“陛下,臣妾瞧着宋女使待您是痴心一片,柔情似水,陛下不若收了她吧。”
“就……就封为贵妃可好?”
宋娇蕊倏地抬头。
此前宸妃落魄时,她曾当众羞辱对方是最低等的宫妃,可不过短短一月,她便得了那样尊贵的封号,今日还承了这椒房之宠,自古以来能得到如此宠爱的后妃,不仅在帝王心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所诞下的子嗣更有极大的可能,成为江山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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