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却浮现出那道伤口的样子。
他甚至想象得出她是怎样握着那枚白玉簪,刺穿皮肤,然后血流出来。
丑陋吗?他一点也不觉得。
是冬雪里渗血的梅花枝。
塞满玫瑰花的裂谷。
月亮下的银沙。
“我抱你起来。”项微与轻声说。
他就着刚才的姿势把她从浴盆里抱了起来。当初瘦弱的养子长大了,抱着她毫不费力,像是抱着一片羽毛、一只鸟那般轻松。
抱起来项微与才意识到。
他忘记给她擦干了,于是他的前胸被水打湿,洇出一大片深色。
“谢不归到了宁城是吗。”
她依旧靠着他,湿润的头发蹭过他的脖颈,忽然说。
项微与的下巴和喉结上也沾到了水:
“别轻举妄动。”
郑兰漪轻轻哼了一声。
她知道他对她有愧。当初她满身是血奄奄一息,而他直到快拂晓才出现。
于是即便寻到了苏倦飞,也难以挽救那个弱小的生命。
或许她的人生总是与“差一步”挂钩。
因为她差一步将军需物资送到谢知还的手中,谢知还败了。
他死后,尸身被北凉军分食,只留下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如今挫骨扬灰,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
郑兰漪忽然在他的怀里挣扎起来,她皮肤滑腻,几乎要从他的怀里掉下去。
项微与收紧手臂。
女人的身上蹭出大片的红。她忽然不动,呼吸声几乎断了。
下一刻,她纤细的手臂缠绕上他的脖颈,趴在他的耳边低声:
“你怎么不去死。”
项微与愈发抱紧了她。
-
问心崖下,有一座被雪覆盖的平台。
平台不大,却刚刚好承接住她。
尽头是一处幽深的山洞入口,被藤蔓和白雪遮蔽,芊芊跳下来后,便扒开障碍走进山洞。
随着深入洞中,光线逐渐变得昏暗。
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照亮前行的路,不知走了多久,豁然开朗。
一间宽敞的石室展现在她面前。
这是她小时候看书不用功,被师父关禁闭的地方。
石头床、石头桌、小石潭……
与多年前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是……石室的墙壁上,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绘满了色彩斑斓的壁画。
火光在洞壁上跳跃,映照出斑驳的光影。
突然,她感到了一丝异样。
抬起头,目光穿过石室的昏暗,落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上。
石室的另一端,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少年站在那里,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面具后的目光充满惊讶地注视着她。
芊芊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兄君?”
少年被烛光笼着,一袭红衣格外醒目,他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自然,仿佛她的出现打乱了他所有的节奏。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直到旁边石潭传来的滴水声,唤回了芊芊的思绪。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不同的是,芊芊是喜悦而激动的,少年的声音里则略显僵硬,带着一丝颤抖。
忽然,芊芊的目光被他手里的东西所吸引。
他握着一支画笔,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个陶瓷色盘。
里面有朱砂、石青、墨,以及加入茜草根的染料,其余凹槽里盛放着金箔银箔。
他脚边的空地上,还有一桶清漆,显然是跟这满墙的壁画有关。
芊芊安静了一会儿,抬步朝他走去,每走一步,少年的不安就在加深。
等她站在少年面前,他的耳廓还有脖颈,已经完全变成了赤红之色。
“你……你都看到了吗?”
“对不起……我……我只是……”
他试图解释,但芊芊打断了他的话。
“不要道歉,”芊芊转过头,重新打量这些色彩斑斓的壁画,说,“你的画作,它们很美,我很感激你记录下这一切,兄君。”
她声音很轻,目光专注而眷恋地停留在这些画上。
没错,这些壁画,记录的是她。
她的生平。
靠近墙壁最里侧的应该是第一幅,色彩有些斑驳脱落,正因如此,兄君才会用颜料补画的吧。
画面描绘了她的幼年。
三岁,“白龙脊”拜师学艺,草鬼婆抚着小小女孩的头顶,眼里是满意和欣慰。
接下来的画面,是八岁的她站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周围环绕着各种毒虫,蛇、蝎、蜘蛛等,它们似乎被她的血所吸引,却不敢靠近。
那一天她驯服了碧莹和绒球。
作为奖励,舅舅亲手给她扎了一座藤萝床,还在四周缠上桃花,附赠一只长着棕色毛发的幼崽,梦中的那头猛犸象,她为它取名“大块头”。
壁画继续展开。
路边,买下一个瘦弱的孩子,项微与。自此他作为她的仆人,为她提灯开路,同年的风雪中,救下了一对走投无路的兄妹。
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项微与不告而别,巫羡云同她大吵一架,金风叛逃。
十六岁,大火在她周身燃起。
浑身纯白的少女,眼眸轻合,温顺安静得像是睡着一般,双手捧着一个纯银的葫芦,放在靠近心口的地方。
橘黄色的火焰,舔舐上她惨白的足趾。
她难以想象兄君绘制这一幕时,是怎样的心情。
火焰之上,点点斑驳,像是泪痕。
是他……哭了吗?
手指抚过这些痕迹,仿佛能感受到当时那个少年的心情。
下一个画面,是阿母突然出现,将她从火海中救出。
画面中,阿母身穿南照王族的华袍,身影显得无比神圣和庄严,她将碧绿色的蛊种,放进少女的口中。
自那以后,纯白的少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爱穿蓝色裙子,佩戴满身银饰的少女。
她爱笑也爱闹,常常把红衣少年逗得面红耳赤,又咯咯笑着扬长而去。
接下来……
芊芊屏住了呼吸。
深夜,月光洒落天地,高台和楼阁装饰着繁复的莲花纹,屋檐翘起,一座巍峨的高台伫立其中。
少女身着浅蓝色裙子,从十丈高台意外坠落,裙摆随风飘动,看上去极为惊险。
不远处,白衣郎君骑马而来,马儿前蹄抬起,鬃毛飞扬,周围环绕着飘动的梨花。他衣袖宽大,如那飘动的流云。
下一幕,他把她接到怀里。
衣袂纠缠,四目相对,满天飞花,随风飘扬。
天意的安排和奇迹的降临。
她忽然想起当初她在他怀里睁开眼,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少女躺在他的怀抱里,既不恐惧也羞涩,反而手掌合十,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
“这位郎君你生得真好看。你能对我笑一下吗?”
芊芊笑着摇了摇头,视线转向下一个画面,逛灯会。
五彩斑斓的灯笼悬挂在空中,形成了一条光明的长廊。
人群熙熙攘攘,有的在放烟花,有的在猜灯谜,有的在品尝美食,蓝裙少女和白衣郎君手拉手,穿梭在人群中。
他们的身体微微前倾,步伐轻快,她边跑边回头,嘴里依稀在说什么。
她想起来,当时她说的是:
“郎君,这灯会上的每一盏灯,都不及你眼中的光芒来得耀眼。”
把谢不归撩得耳尖发红,看着她的眼神晶亮如星。
后来的火把节上。
人们手持火把,穿着色彩斑斓的服饰,围绕着熊熊的篝火跳舞,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跳跃,旋转。少女表情兴奋,似乎很想加入,白衣郎君微微低头,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少女。
“来呀快来,我们一起跳……不要害羞嘛。”
声音淡去。
下一个画面,是南照极具特色的千人宴。
一张长长的石桌上摆满了各种美食,鲜花饼,蜜饯,烤制的山蚂蚱,四周是盛开的花朵和飞舞的蝴蝶。
少女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夹起一只山蚂蚱递给白衣郎君。白衣郎君一脸为难。
“尝一口呗,就尝一口。”
“好吧……”他微微低头张开嘴接受食物。
看到这里,芊芊嘴角已不知不觉地扬起。
“祝姑娘,我想娶你为妻。”
白衣郎君单膝跪地,身体前倾,手捧花环,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专注又郑重。
少女微微低头,脸上难掩羞涩喜悦。
是的,那场宴会上,他向她求婚了。
芊芊微微叹出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倏地一定。
与之前温馨、鲜艳的色彩不同。
这面壁画上,一半使用了大片深绿色的棕色,另一半则是深红色和黑色。
毒蝎林……和赤练窟!
密密麻麻的毒蝎在林间爬行,白衣郎君手持长剑,面不改色地穿过这些满是毒物的森林。
赤练窟则更加黑暗压抑,巨大的赤练蛇盘踞在洞口,画面里的白衣郎君只有一个背影,他黑发高束,身体微微后仰,紧握着手中的宝剑,毫无退缩之意。
下一幕,成功穿过蝎子林和蛇窟白衣郎君半跪在祥云之中,脸上有血,身体周围环绕着点点微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世人总说,上刀山下火海,而南照的刀山火海,莫过于毒蝎林,赤练窟。
世间最毒的,他都经历过了。
又有什么毒,能够侵害他呢?
“他竟然……”看到这里,芊芊已经控制不住情绪,身子微颤,贴着壁画缓缓地蹲坐在地,“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是王上的主意,”巫羡云跟着她一步步看过来,低声道,“王上说了,唯有经过这些考验,才能成为你的……”
夫君。还是,炼蛊的工具?
芊芊强打起精神,目光投向他们的婚礼。
她贪新鲜,非要循中原的礼制来,又不愿意盖着盖头在新房等待,觉得枯燥无趣,于是便杂糅了南照的婚俗进去。
婚礼使用的色彩,是大片的红色和金色。似乎能透过这些颜色,感受到当时的喜庆与热烈。
天空,比翼鸟盘旋,宏伟的宫殿和飘扬的彩旗在他们身后,四周的南照人民手持花束和彩带,欢呼雀跃,庆祝他们喜结连理。
头戴凤冠,身穿红色嫁衣的少女,明眸皓齿,笑靥如花,轻轻提起裙摆,步伐优雅,一步一步走向新郎。
新郎长身玉立,柔情似水,朝她伸出修长的手。
她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原来,七年……真的太久太久。
久到可以让记忆褪色。让人忘记那些过往,忘记那些许下的誓言。
芊芊站在壁画前,手指抚摸着这些画面,每一寸触感,似乎都在唤醒沉睡于心底的记忆。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些,在她决定割舍以后。
昏暗的洞窟中,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气息,淡淡的泥土香。
她的手指轻轻滑过壁画表面,触感冰凉而粗糙,如同在感受岁月在指尖流逝。
仿佛她与他的故事,在这些壁画中得到了永恒。
巫羡云端着烛台,火光映照出女子的脸颊。
乌黑的长发披散而下,衬得肤色如梨花一般苍白。那挡住半边脸颊的发帘,却不知为何短了一截。
蓝色的花朵在她的肌肤上绽放,从脸颊蔓延至脖颈,花瓣轻柔地覆盖在她的肌肤上,带着淡淡的荼靡香气,散发着一种几乎可以触摸到的悲伤和美丽。
荼靡,这种在暮春时节绽放的花朵,象征着末路之美,美丽而哀愁。
如她脸上的蓝色花朵,既是生命的礼赞,也是即将消逝的预兆。
好似面前这个女子的存在,是那些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荼靡花,美丽而脆弱,随时都会随风而逝……
“芊芊,你非常爱他吗?”少年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
“我不能容忍他。”芊芊低着头,指尖微微颤抖,“他叫我恼火。”
忽然,她的手紧紧揪住胸前的布料,刀割般的心痛袭来。
在那一刻,世界仿佛失去了色彩,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心痛的感觉如同无形的重锤,悄无声息地击中胸口,她几乎无法呼吸。
仿佛心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难以言说的苦楚。
这剧烈的心痛,到底是因为蛊毒。
还是因为,某个人?
她分不清,她真的分不清……
眼泪不自觉地涌上眼眶,却又被倔强地忍住,因为哭泣似乎无法缓解这种深入骨髓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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