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谢不归呢喃,忽而抬眸,冷冷道,“呵,后悔?朕这一生,从不知后悔为何物。”
谢不归额角青筋鼓起,汗出如浆,一双眼却写满了漠然和冷酷:“朕要她活,天若阻之,朕便逆天!哪怕颠倒阴阳,逆乱生死,朕亦在所不惜!”
这一刻,巫羡云方知晓,眼前的这个人,他发自内心地蔑视着世上的一切。
鬼神,苍生,生死,以及所有所有,沉溺痛苦而无法自拔的灵魂。
如果这样的人继续活着,将会给世间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
“你之所求,要了她的命。”
“谢净生,最该为她陪葬的不是我,而是你。”
谢不归却置若罔闻。
巫羡云眼睁睁看他把女子搂进怀里,低头,吻上她的唇。
“好,你若不想我杀他,我就不杀。”
他在她唇上辗转,顶开贝齿与她舌尖缠绕,呼吸渐重。
可那女子分明不曾张口,说出任何一句话。
宋娇蕊刚踏进帐内便看到这一幕,手中的托盘“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他竟在亲吻一具尸体。不觉得恶心,不觉得恐怖吗?
巫羡云目眦欲裂:“你放开她!”
“陛下,死者为大,”宋娇蕊强忍惊惧,低低道,“不若早日入土为安。”
“不知陛下要如何操办……王女的后事。”
“去准备热水。”
“她说她要沐浴。”
谢不归修长的手抚着女子脸庞,轻声说。
宋娇蕊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她忍不住看向那一具眼眸紧闭,肌肤僵冷的尸体。
对方口脂尽花,惨白的唇上血色全无,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张口说话。
“呜……”跟着宋娇蕊进来的婢女吓得哭出了声。
宋娇蕊也意识到了什么,身子猛地一抖,强忍着情绪道:
“遵旨。”
她转头,对那不住发抖的婢女叱道,“还不快去?”
那婢女屁滚尿流地跑出去了。
……
水声渐渐平静,隔着朦朦胧胧的纱帘往里看去,宋娇蕊看见他给怀中人一件一件地穿衣。
小衣、亵裤、衬裙、上衣、下裙、斗篷……一件一件地穿戴好,他又轻轻将苍白的女子靠在自己胸口,拿起帕子给她擦着滴水的长发,动作温柔小心。
若非他怀中人是一具尸体,只怕要以为是那恩爱夫妻。
站在纱帘后的宋娇蕊只觉这一幕可怖非常,超过了她所有的认知,还有承受范围,忍不住别开眼去。
“陛下……您……蕊儿实在担心您。”
“出去。”
男人声音冰冷。
这一刻,宋娇蕊忍不住想,他到底是清醒还是疯了,若是清醒,为何会拿死人当活人对待。
若是疯了。为何语气神态还如常人一般?
-
将近傍晚时分,天边霞红烟紫,美轮美奂。
谢不归看着面前的门。
芭蕉树分立两侧,锁环已生出淡淡铜绿,他手中提着一尾鱼,偶尔还挣动一下。
谢不归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条鲈鱼,随即抬眸,盯着面前这扇半掩的门扉。
他抬手,推开了门。
熟悉的庭院映入眼帘。
角落堆放着竹子编织的竹篾、竹筐,整齐叠放,错落有序。
靠近院墙的紫藤萝花架下,有一座秋千,一名少女正歪在秋千上,单薄的蓝色纱衣随风缱绻,柔得像梦。
“夫人。”
他缓步上前,带着笑意喊了一声。
闻言,那少女脑袋一动,却并不回头来看他。于是他主动绕到她面前,她却低头看着脚尖,依旧不看他。
他只能看见她鬓上银色的蝴蝶,莫名的心头一颤。
“怎么了?心情不好?”
“哼。”
谢不归也不顾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泥泞湿润,雪白衣袍垂地,径自屈膝蹲下,想要看她脸上的神色。
可一株细细的藤蔓不合时宜地垂下,遮挡住他的视线。紫藤花的细碎花瓣像是花钿,点缀在她发红的眼尾。少女轻轻地别过脸,神色写满了拒绝。
她在拒绝与他对视。
“到底怎么了嘛?”他无奈叹息,晃了晃手中之物,“为夫特地给你买了最爱吃的鲈鱼,想吃清蒸还是鱼脍?”
“还不是都怪你!”少女清脆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你为什么要砍我的桃花树!”
他一怔。
桃花树?他不自觉转头看去,院落里那本该是交缠而抱的桃花树,如今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木桩。
怎么会……
没了?
谢不归喉间一腥。
他转过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这个人,在对方质问、愤怒的眼神中,轻轻勾唇,露出个柔和至极的笑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听说桃性早实,十年辄枯,故称短命花。我想着寓意终归是不好的,种些长寿的诸如牡丹、翠竹、合欢……忘了同你说一声,惹你伤心,是我不好。”
“你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种回来,嗯?”
少女兀自琢磨了一会儿,轻轻摇头:
“那就挖掉吧,我也不想要短命花了,我们都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嗯……我觉得一百岁不太够……那就两百岁,不,三百岁!我们一起活到三百岁吧夫君。”
谢不归微笑起来,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应了声:“嗯。”
少女突然把手覆盖在他的手上,眼眸亮晶晶的,“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你给我推秋千呢!”
那手温热,乍一与他有些冰冷的手背接触,竟有几分烫意。
谢不归舒了口气,想来他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与她刚刚结为夫妻不久的那段时间……他不愿去想更多,只压抑着胸口的窒闷,把手中的鱼给放在一旁,站在少女身后,抓着两边的秋千索,推了起来。
“要推得很高很高哦。不然我才不要原谅你。”
“不行,”谢不归皱眉,“我怕你摔下来。”
“不会的就算是摔下来也有苍奴接着,”她咯咯直笑,“苍奴一定会接住我的,一定会的。”
“对不对?”
谢不归突然死死攥住了秋千扶手,指骨攥得苍白,手背青筋鼓起,他站在她身后不说话。
“为什么不推了?”
他低着头,压抑地说:“我想抱你一下。”
第56章 056
056
可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不要, 你先推我。”
于是谢不归握住秋千索,再次缓缓地推了起来。
秋千吱呀吱呀地响,荡出去又荡回来, 每一次发丝拂过指尖, 每一次银饰叮响清脆,他都在如饥似渴地盯着少女纤细的腰背, 渴望她能落进怀中。
饶是心中的念头如此汹涌,几乎冲破他的胸膛,谢不归仍然像是一尊凝固了的蜡像, 亦或者是那只会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的木头人,无声无息站在少女背后,一下一下, 替她推着秋千。
“夫君。”
她忽然脚尖点地, 自己将秋千停下, 一阵风吹来, 紫藤萝的花瓣飘落在她发上、肩上, 而他多么想伸手替她拂去。
可他又无比清楚地知道, 一旦自己伸出手去触碰到她, 这一切就会被他亲手打碎。
“梅子酸心树,桃花短命枝……你说桃花,是短命花。”
她抬起脸, 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可是我早就死了呀。”
顷刻间, 少女的身子破碎成一片一片,化为万千蓝色蝴蝶飞过他的身边。
花木枯死,秋千腐烂, 一切荡然无存。
谢不归如坠冰窟。
他自梦境惊醒过来,骤然跌落回现实, 四周黑暗仿佛一只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兽,足以将人吞没。
而他四肢僵冷,心口窒闷,竟有一瞬间的动弹不得。
他伸出手往一旁摸索,待触碰到身侧之人冰冷的肌肤才停下。
他把人揽入怀中,拈起她的一缕青丝,嗅到熟悉的气息,他才感觉心脏恢复了搏动。
不多时,谢不归命人点灯,找来了宋娇蕊。
“你在香炉里放了什么。”
“回陛下,奴婢放了一点安神香,”
宋娇蕊低低说道,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盯着地面上那洁白如云的衣角。
对方竟然和一具尸体旁若无人地躺在一张榻上、盖一床被子,这般反常的行为已让她对他的恐惧压过了爱慕之情。
“春秋齐女,你也私自取走了。”
谢不归发丝垂落,俯瞰着脚下之人。黯淡的烛光扫在男人雪白的脸上,黑眸里的神色阴戾得可怕,与白日里判若两人。
一旁的桌子上,那原本用来放置春秋齐女的匣子,空空如也。
“奴婢擅作主张,罪该万死!可是,陛下,您不能不顾小太子的安危啊!王女若是、王女若是醒来,”宋娇蕊浑身发抖,“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强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出来,一字一句道,“定然也想看到小太子好好的,您说是不是。”
谢不归一怔,他就像是被一张符篆摁住的厉鬼,眼里的戾气逐渐散去,化为一片茫茫的虚无。
他变得安静下来,长指爱怜地拨开怀中人的发丝,薄唇抵近对方的额头,在那若有似无地吻着,气息缠磨道,“嗯,我们的女儿好好的,别担心。”
事到如今,宋娇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对他而言芊芊只是沉睡过去,根本就不是死了。
宋娇蕊自幼在宫中长大,什么怪事没有见过,她见过有些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死亡,精神受到无法承受的冲击,这个时候就会编织出一个理由,或者说是一个幻觉,试图催眠自己,以此作为精神支柱。
但若哪一天他彻底从幻觉之中清醒过来,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
谁都无法预料。
……
祝拂雪一脸凝重。
“大魏皇帝愿意停战,但他想要蛊种。”
他的亲卫们面面相觑。
从大将军那里他们知道,所谓蛊种,便是圣药的种子。能够培育出蛊种的先王女早已是黄土一抔,当年仅存的一枚也早已种入芊芊的身体之中。
他们到哪里去找出蛊种,交给大魏皇帝?
然而时间紧迫,大魏使节还在外面等候,两国和平近在眼前,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时一个脑子灵活的亲卫低声说道:
“末将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大魏皇帝从未见过蛊种。全天下见过蛊种真容的,除了王上,大将军,先王女,少祭司四人,便再无旁人……那么……何不?”
不多时,祝拂雪接见了大魏使节,答应了对方的条件。
“我们可以把蛊种交给贵国,”祝拂雪一字一句道,“但南照还有一个条件——”
“大魏皇帝,必须归还王女遗体。”
-
一枚绿色的、米粒大小的小虫从银色的罐子里,爬至谢不归的指尖。
“告诉我,它如何使用。”
巫羡云一眼就看出那只是南照最普通的蛊虫“爽身虫”,最大的作用不过是清新口气、或是使人散发出清爽好闻的体香罢了。
事情越发荒唐起来,谢不归竟信了此物就是蛊种,他竟然想要复刻春秋齐女的诞生。
巫羡云忍不住道,“难道你想抓一对有情人炼蛊?”
要知道,成就春秋齐女的条件极其苛刻。
别说真心相爱便已经世所难寻,世间又有几个人会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终其一生去追寻这样的东西,不过是虚耗光阴罢了。
“看来你很爱她。”巫羡云若有所思道。
“不,”谢不归冷冷道,“我恨她。”
他手指虚虚地拢起来,将那枚脆弱不堪的小虫笼罩在手心,无路可逃,“她怜悯如同蝼蚁般的你们,却从未怜悯过我。”
“她是谢悠然的母亲,是南照的王女,却从未想过是我谢不归的妻子。既然如此,我何必再爱她。”
男人看着自己的手,满眼不甘地呢喃,“就算要死也该是我亲手杀了她,而不是这样愚蠢地死去。”
“即便要死,也要死在我谢不归的手里。”
巫羡云骤然发笑。
芊芊啊芊芊,你看,一个人哪有那么轻易改变另一个人?
不过,想必你也未曾想过要去改变谁。
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对的事。
巫羡云怜悯地看着男人:“谢净生,你真的很可怜。或许天神给人的惩罚不是失去最爱的人,而是从生到死,都看不清自己的心。”
只是在最后一刻芊芊看清了,他却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谢净生,你是个一辈子都在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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