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说你哦。忆奴是乖孩子。至于那个苍奴……”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谢不归看她一眼,又轻轻地垂下双眸。
小包子一脸失望,“不是在叫我啊……娘亲, 苍奴是谁呀?”
芊芊心中一紧,轻声解释道:“嗯, 苍奴……那是一个……撒谎骗人的坏孩子。忆奴不可以学他哦。”
她望着孩子干净的眼睛,迟疑片刻,又轻声问道:“忆奴。你为什么管我叫娘亲?”
谢忆奴眨了眨亮汪汪的黑眼睛,那眼睛和谢不归简直是一比一的复刻,连眼尾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父皇抱着你,你也搂着父皇,”小孩非常笃定地点点头,“你就是娘亲。”
芊芊轻咳一声,忽然意识到在外人的视角看来,她和谢不归刚才的亲密举动肯定让人误会。
她之所以会跟谢不归如此亲近,不过是一个人在高处摔落时,会条件反射地搂住那个接住自己的人罢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
眼看雨越下越大,芊芊忍不住摸了摸小包子的脸蛋,揩去上边的雨水,“快躲雨去吧,一会该湿透了。”
她指尖刚刚从忆奴的脸上滑落,就被对方牵住了手。
孩子稚嫩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心,仿佛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娘亲,等一下等一下。”
谢忆奴把风筝递给了旁边的景福,忽然转向一直无声如同幽魂的男人。
“父皇,牵手手。”
谢忆奴伸出手臂,摊开小小的软软的手掌,稚嫩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恳求。
那只小手白里透红,血气充足,是完完全全的新生和瑰丽。
谢不归却没有动。
忆奴大着胆子,抓住他冰冷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
小孩子用尽了吃奶的劲儿,拉着谢不归走了一步,无私地分享她的温暖。
“父皇,再不走就要被淋湿了哦。生病要喝药,药很苦,忆奴不想父皇吃苦。”
就这样,谢忆奴一边一个,跟芊芊和谢不归手牵着手,没走几步,不经意地踩过一个水洼,鞋子便湿了半边,但她却丝毫不在意,笑眯眯的,甚至还故意往有水的地方踩,觉得很是新奇有趣。
孩子身量太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她的手心却绵延不断地传来温暖。
这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没有他的偏执,也没有她的淡漠,热忱、真心,不曾长歪哪怕一点点,用尽了全部力气,在爱着她的父亲和母亲。
枉费他们为人父母,却没有尽到父母的职责。
芊芊怕她再这么玩下去会生病,温柔地说:“让你父皇……背你吧。”
谢忆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抬起头,满怀期待地望着谢不归,小小的脸上写满了渴望。
谢不归微微一顿,呼吸都放轻了许多,他的脸藏在花树下的阴影中,看不清楚脸上的神情。
片刻后,他蹲下身,将孩子轻轻背起。
谢忆奴的小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的背上,感受到父亲温暖的体温。
看着稚弱的孩子趴在男人宽阔的脊背上,就在这一刻,一段久远的记忆忽然涌入芊芊的脑海。
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段刚刚“死去”的时光。
彼时的她,无声无息伏在一个人的背上,紧紧地,像是想要嵌进他的身体里去。
那个人正艰难地攀爬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风雪在耳畔呼啸而过。
他走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停下。
钟罄声、焚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似乎来到了一座道观。
她听见道士们喃喃的诵经声,超度着亡魂,也听到了男子压抑的,痛苦的,哽咽声。
……
芊芊从景福手中接过一把骨伞,撑开,伞面遮住了三人的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滴。
她的目光垂下,看着路边被雨水浇得一片狼藉的景象。
忽然,她的心中一动,福至心灵般地回头,望向那被砍断的桃花树桩。
出乎意料的是,本该枯死的树桩边缘竟冒出了一片新绿。
枯木逢春。
“走吧。”芊芊轻声说道。
一家三口,就这般安安静静地漫步在春雨之中,宫苑深处,仿佛从未有过任何隔阂。
这场景,像是她很久很久以前期待过的画面——她和相爱的夫君,带着心爱的女儿,走过春花秋月,去看云卷云舒。
那些曾经的伤害与禁锢,似乎从未存在过。生死,也未曾成为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小忆奴伏在父亲宽阔的脊背上,闭着眼睛,甜蜜地睡去了,仿佛坠入了最美的梦境。
无言的父母为她撑起了一片天空,这片天空下,有着世间最深刻、最强烈的羁绊。
唯有他们自己知道,彼此的心事沉沉,恰如这繁腻不绝的雨。
雨丝连成经纬,纷纷若世之喧嚣,缥缈如病中呓语。
忆奴……会是他与她之间,最后的联结吗?
谢不归心中始终没有底气。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想过要用谢忆奴作为任何形式的筹码,尤其是在亲身经历了芊芊抛夫弃女之后,他深刻地意识到她的心,是何等凉薄与绝情。
而他自己从小经历的孤独与疏离,也让他坚信,世俗的骨肉亲情无法成为真正绑住一个人的羁绊。
然而,谢忆奴的存在却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芊芊从宫人口中得知了谢忆奴这几年的生活点滴,心中百感交集。
忆奴很聪明,学东西很快,而且自小就没有纨绔子弟的顽劣习性,对待师长和宫女一视同仁,友善而真诚。
她最喜欢的礼物是陛下送给她的生辰礼——一个绣着桃花的锦囊。
忆奴最爱的游戏是捉迷藏,因为她的身形娇小,可以轻易藏匿在任何一个角落,不被任何人发现。
但她同时又害怕被遗忘。
每当她躲起来后,总会故意发出声音,吸引别人去找她。
若是很快被找到,她会开心得手舞足蹈;但如果很久没人找到她,她就会哭,哭得撕心裂肺,谁也哄不好。
只有把她带到皇后的寝宫外,远远地看上一眼,她才能平静下来。
得知这些细节后,芊芊心痛如绞。
自己身为生身母亲,却在忆奴人生最初的六年里,一直缺位。
“我亏欠她太多……”
谢不归长身玉立,望着守候在忆奴身畔,眼眶含泪的女子,容色不明。
“萱儿。”他轻声唤道。
直到此刻,芊芊终于明白这一声“萱儿”的用意。
他是在试图与她创造一个又一个联结,哪怕是用那些看似荒唐的借口,比如雪貂之说……
不知是在哪里听到过,当你觉得一个人像小动物的时候,其实是你愿意为对方付出的时候。
他似乎乐此不疲,玩上了瘾,而芊芊也懒得再去纠正他,只是选择不主动亲近他。
他们俩人,似乎都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谢不归会冷不丁地抱住芊芊,猛蹭她的脸颊,一通“宝宝萱儿乖乖”地乱叫。
若不是了解他的意志力够强,不是那么轻易就会神智崩溃的人,芊芊真的以为他疯了。
只不过,没有一个疯子能在骚.扰完别人后,又能举重若地与臣下商讨朝事,思维缜密,分毫不乱。
而谢不归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心中也充满了不确定。
孩子,会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结吗?
那一天,芊芊放下碗筷,突然问道:
“做这碗桃花羹的御厨在何处?臣女想见一见。”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淡淡道:
“也不怕陛下笑话,臣女此次入京,除了朝贡之事,便是想寻觅一些合乎心意的面首,充入后院,以解日常烦闷。”
说完“面首”二字,芊芊似是觉得不妥,秀眉轻蹙,咳嗽两声,改口道,“若是这位御厨……合乎臣女心意,愿以重金聘请。不知陛下可愿忍痛割爱?”
说完,她观察谢不归的表情,想看看他还会不会继续装下去。
“……面首?”
她说了那么多的话,谢不归只捕捉到了这两个字,声音极轻地重复了一遍。
他隔着烛火,一双狭长的黑眼睛朝她定定望来,唇角拉得平,甚至有点向下,嘴唇像是两片发白的玉梨花,顷刻就要碎裂。
“你……在寻面首?”
第72章 072
072
芊芊没说话, 静静地看着他。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谢不归那张白玉似的脸,在某个瞬间, 竟变得有些灰扑扑的。
他坐在桌旁, 轻轻地垂下眼尾。神情淡漠,仿佛一尊没有情感的雕像。
关于“面首”的话题, 被他刻意忽略。
谢不归继续安静地为她布菜,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这是他唯一专注的事情。
衣袖长及垂地, 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的手腕包扎完好,洁白如新的纱布与他的皮肤几乎融为一体。
“想吃鱼吗?”
忽然,他轻声问道,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芊芊本没有多少胃口, 喝完那碗桃花羹, 她便已是半饱, 眼前的菜肴再丰盛, 也无法勾起食欲。
然而, 当他提到鱼的时候, 她的心中忽然一动。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喜好也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浓烈的味道, 但唯一不变的是, 她还是很爱吃鱼,反复吃也吃不腻。
“口味淡些也无妨,少放些花椒……”
她轻声嘱咐。
谢不归微微一笑, 缓身站起,走了出去。
“恭送陛下。”宫女们纷纷跪地。
在他离开后不久, 芊芊便拉开椅子,悄悄地跟了出去。
她要去亲眼看看,那个所谓的御厨,究竟是不是确有其人。
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宫人们低头垂目,不敢阻拦。
她们拿不准到底该怎么称呼这位“死而复生”的先皇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感到为难。
芊芊摆了摆手,表示这些都不重要,她就只有一个问题,灶房怎么走?
来到灶房,门口挂着青色帘子,隔绝了外面的寒气。
她轻轻掀开帘子一角,往里看去。
灶房内,灯火通明,热气腾腾。
谢不归站在案板前,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菜刀。他的身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修长,衣袖微微挽起,露出洁白的手腕。
从水缸里捞起一条活鱼,谢不归熟练地将鱼按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刀刃划过鱼身,鱼血瞬间喷溅出来,染红了案板。
他的神情淡漠,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一双眼眸黑而专注,专注得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眼尾一点鲜红,在火光中显得格外醒目,仿佛一滴血泪,静静地流淌。
芊芊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
多久没见过这样的谢不归了?
如此冷静,如此淡漠,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谢不归将杀好的鱼放在水中清洗,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水流冲刷着鱼身,带走了血迹,片鳞不存,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芊芊的存在,或者,他知道也根本不在意。
……
谢不归坐在芊芊对面,依旧是那副淡漠平静的模样,仿佛一尊完美无瑕的雕像,美则美矣,却让人难以触及。
桌上多了一盘鱼肉,鱼肉洁白如玉,点缀着姜丝和葱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谢不归为她重新布菜,举止从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怎么了?” 见她半天不动筷子,他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
“古人云,色香味,光前二者,此鱼便已占全。果真是宝刀未老。” 芊芊一叹。
“御厨做的。” 谢不归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地解释道。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这位大厨竟能如此精准把握臣女的喜好,倒是愈发让臣女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妙人了。”
谢不归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为她夹了一块鱼肉。他细心地给她剔去鱼刺,然后才放到她的碗里。
“多谢。” 芊芊轻声说道,低头默默吃着鱼肉。
鱼肉鲜美,入口即化,但芊芊心中却隐隐感到怪异。
她抬头看了一眼谢不归,他依旧是一副淡漠平静的模样,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今晚的表现太过完美,完美得有些不真实。
让人有一种脚踩泡沫的虚浮感,疑心他下一步就会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举动来。
“你……” 芊芊刚想开口询问,却被谢不归打断。
“早些歇息。” 他低低说道,声音里没带多少情绪。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也没说要去哪里,就这般飘然而去。
是的,飘然。
不是仙人般的飘逸,而是鬼物般的阴冷。自打重逢以来,谢不归就给她一种半死不活的感觉。
半夜,她突然惊醒,猛地坐起身,汗水顺着额头滑落。
屋内一片漆黑,忆奴还在睡梦中,轻轻地撅着小嘴,无忧无虑的模样。
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面上,映出一片惨白。
她环顾四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心中的不安如同潮水般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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