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予和也欠身回礼,直到杜浔走了段距离才登上马车。
冯养娘叹道:“这位杜小官人可真是赤诚,昨日娘子明明都把裘衣送与他了,今早又来送还。”
“回去多备些厚礼,我们务必要好好感谢人家,”张氏回想起那日,仍是胆战心惊,幸而有惊无险,“还有那位小相公,也单独备份礼,一并送到枢密院去。”
“枢密院?”冯养娘神情迷茫。
徐予和凑过来,脑袋枕在在冯养娘肩上,“冯姨,他们腰上都挂着枢密院的牙牌,你当时只顾照看母亲了,哪有心思在意这些。”
冯养娘低下头,埋怨起自己:“瞧我,这都没注意到。”
马车穿过几道街巷,径直拐入春明坊,匾额上两个黑底金漆的大字丰筋多力,气势非凡。
徐予和踩着马凳,将张氏慢慢扶下马车。
“阿满妹妹?”
来人内穿烟色缠枝牡丹纹锦缎袄,外罩朱红缠枝牡丹纹织金缎貉袖,下着菱纹夹裙,发髻上的錾花金钗粲然生辉。
她笑意盈盈,语带欣喜:“阿满妹妹总算回来了,可把我盼的。”
看清来人,徐予和的眼睛顿时弯成两个小月牙儿,“陆伯母。”
张氏正要开口,怎料又咳了起来,只好捂住胸口起伏,轻声道:“芸姊姊见谅,我风寒未好,失礼了。”
杨氏拧起眉毛,迈着碎步迎过来,一并搀着张氏上了石阶,“哎呦,好妹妹,瞧你那脸色,还行什么礼唷?快些进屋,咱们之间在意这些虚的作甚。”
徐予和见杨氏盛装打扮,猜测她应是出门有事,问道:“伯母怎么起的这般早?铺子里又出了何事?”
杨氏这才褪了慌张神色,唇角又泛起笑意,“这不春闱还有几日就要放榜了,我赶着去大相国寺拜一拜,求菩萨庇佑停云高中。”
张氏迈过门槛,朝着杨氏淡淡一笑,“停云踏实肯学,文章作的也漂亮,定是没问题的。”
杨氏微微垂眸,轻叹口气,她出身商贾,不喜诗词学问,只擅经营管账,平日里那些个官员家眷办的劳什子词会她也不乐意去,旁人因她是宰相夫人,见了面多是逢迎之语,人人都道她家儿郎必定高中,谁知是发自真心还是故意说的漂亮话。
可今日她的阿满妹妹也这般说,想来是八九不离十了,心里登时松快许多,转而笑道:“做母亲的,自然是比孩子还着急,这两日我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只有求神拜佛,图个心安了。”
徐予和眨了眨清亮的眼眸,“要是停云哥哥都中不了,我看这天下也没几个举子能榜上有名了。”
“还是燕燕会哄我,”杨氏乐得心花乱颤,待将张氏送进里屋,见其满脸倦色,又止不住地心疼,“阿满妹妹,你可得好生休养,等我从寺里回来,咱们再好好叙上一叙。”
母亲病容憔悴,徐予和眉梢频蹙,“母亲病了好些日子,仍不见好,”她暗叹口气,抬头问杨氏:“我也想去给母亲祈福,伯母可否方便带我一起?”
杨氏是看着她长大的,心里喜欢得紧,何况两家还有娃娃亲,若真结了亲,更是亲上加亲,忙拉住她的手,宠溺道:“这孩子,有甚不方便的,前些日子听说你们要回来,还给你裁了身新衣呢,快些随我去试试。”
她又看了眼张氏,弯唇轻笑:“阿满妹妹,你且好好休息,燕燕我便带走了。”
两家仅有一墙之隔,出了门左转便是杨氏所居的宅邸。
杨氏命女使给徐予和重新梳洗,待到上完妆,素纱屏风后人影轻移,环佩叮咚,一身对襟素锻镶花边绵袄淡雅至极,下束浅紫百迭裙,头戴芙蓉花钗,衬得她容颜愈发清丽。
正剥着核桃的杨氏眼前一亮,笑意更盛,“这颜色倒真衬你,铺子里还剩几匹同样花色的缎子,便都留给你做新衣吧。”
徐予和莞尔,“伯母,我哪做得了那么多衣裙。”
杨氏咯咯轻笑,拉着她往门外走,翠玉耳坠子左右直晃,“当然做得,我乐意给你留呢,旁人可都不如你穿着好看。”
二人登上马车,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到了大相国寺的山门前,但见人山人海,摊子货架处处皆是,各色商品,一应俱全。
旁边摊贩卖的狸奴毛色油亮,一只黑狸子正闭眼舔着前爪,另一只橘白相间的忽地扑它身上,两只小毛球儿登时滚作一团。
徐予和被这憨态逗得合不拢嘴,步子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杨氏回头,不放心地叮嘱:“今日逢三,正逢庙会,人多着呢,你且跟紧些,莫被人流挤散了。”
徐予和收回视线,应了一声便提裙跟上。
又穿过几道门,里头依旧熙来攘往,敬香中人有不少是身着素白襕衫的举子,看来亦是请神佛庇佑高中的。
她随杨氏接过僧弥赠的三支清香,放入烛台点燃,举至眉心,祈愿菩萨让母亲早日病愈,而后将香插至香炉,俯身恭拜。
风吹铃动,声脆悦耳。
似是菩萨听到人们的祈愿,差风声作出回应。
殿内菩萨慈眉善目,居高而坐,垂视着芸芸众生,两人神色虔诚,跪在蒲团上对着菩萨拜了又拜。
徐予和扶起跪在蒲团上的杨氏,犹豫道:“伯母,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杨氏轻抚发髻,把松动的金钗按回去,“何事吞吞吐吐的。”
徐予和眼睫低垂,“回来路上遇到了刺客,被一位年轻相公所救,那位相公……估摸着是宁王,跟着他的人,腰上都挂着枢密院的牙牌。”
杨氏心底一惊,忙转过头,攥着帕子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通,“这么大的事,怎的现在才说,可有受伤?”
徐予和唇角浮起浅淡笑意,挽着杨氏的胳膊,“没有没有,伯母放心,我与母亲都好好的。”
说到这里,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是母亲想备些厚礼送过去,又怕伤了我爹与陆伯父的关系。”
杨氏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宁王推新政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自己的夫君则认为新政过于冒失,破坏两国和议不说,还有违祖制,一直带头反对,双方的明争暗斗从未断过。
可知恩图报,杨氏并不觉得有错,于是握紧她的手,“救命的恩情,备些厚礼那是应当的,再说了,那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事,且让他们弄去,与咱们可不相干。”
徐予和感激道:“伯母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杨氏笑道:“还得多送点,我听说那位脾性不是很好,总不能留下话柄,说咱们不知礼数,要是你伯父真不乐意了,我去收拾他。”
接近晌午,大相国寺里的人不减反增。
商户叫卖连天,争相抛售货品,小食摊上几乎座无空席。
恰好有两名食客喝完饮子,从圆凳上起来看对面簟席上的字画,杨氏走将过去抢了座,管妇人要了两碗醪糟小圆子,“来的时候我瞧你喜欢那两只猫儿,咱们先在这里逛上一逛,买些腊脯蜜饯,待到山门前了,再将猫儿带走。”
糯米圆子洁白如玉,蜜枣甜香勾人,徐予和舀起一颗蜜枣嚼着,又听得杨氏说道:“寺里有个烧猪院,你小时候很爱吃那儿的熟猪肉,也不知这会儿有没有了,吃完咱们便去瞧瞧。”
还未到烧猪院,便闻到卤料的香气,前头已围了好些食客,都在等着抢购猪肉。
“新出锅的烧猪肉嘞!”
僧弥一声吆喝,食客如饿虎扑食般呼啦啦簇拥过去。
杨氏撸起袖子,在女使的助力下见缝就挤。
徐予和被这阵势惊到,呆愣在一旁。
不消片刻,她就被食客们挤至外圈,可外面的人又拼命往里冲,她像是无根浮萍,被涌动的人流挤过来挤过去,最后只能灰头土脸地从人群里钻出来。
她理好衣衫,踮起脚尖,轻抬下颌往里张望。
入目所及之处,人头攒动,哪里还能看到杨氏的身影。
又等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徐予和没见着杨氏出来,反倒有个妇人撞到她身上,妇人竹篮里的菜蔬果子掉落一地,她伸手将妇人扶稳,又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回篮子里。
妇人接过竹篮,连声道谢,下一秒绞紧袄裙,神色极为痛苦,“小娘子,我怕是动了胎气……不知能否行个方便,把我送回家。”
第004章 天欲雪(四)
“不能。”
徐予和疑窦丛生,奇怪地看她一眼,“我并非不愿帮助娘子,只是初来汴京,不识路,还请娘子另寻他人。”
妇人哎哟数声,捂着小腹跌坐在地,另一只手不忘抓住徐予和的裙衫,眼中挤出几滴泪,苦苦哀求:“我可以指路,小娘子,求你帮帮我吧,回去晚了我会遭夫家打的。”
她腕上满是乌青紫痕,看来并未说谎,见妇人实在可怜,周围人还在旁边指指点点,徐予和逐渐生出怜悯之心,把她搀扶起来,拎起竹篮一并挎到胳膊上。
“多谢小娘子,”妇人满眼感激,抬手抹掉眼泪,又报了自己名姓,“我姓肖,小娘子叫我肖二娘就行了。”
徐予和本想借杨氏的马车送她回去,怎料这肖二娘引她走了侧门,她隐隐觉得不对,但肖二娘脸色发白,眉头依旧拧作一团,捂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脚步虚浮,不像是装装样子。
肖二娘面露笑意,遥遥一指,哑着嗓子说:“小娘子,我家在这边,走正门要绕好些路,我如今这样,已是强撑着了。”
徐予和顿在原地,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既是强撑着,娘子便随我回正门,我家马车停在那里。”
肖二娘受宠若惊,赶忙推辞:“哪敢劳烦小娘子的车驾,这里到我家,只消半盏茶的功夫。”
半盏茶的时间确实要不了多久,徐予和思虑再三,试探道:“可我看娘子已然撑不住了,不如先去医馆找位郎中瞧一瞧?”
肖二娘把头垂得更低,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哪有余钱,家里的钱全被我那夫君拿去喝花酒了,我忍一忍便能捱过去。”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徐予和难以分辨她是善是恶,但那些话亦不无道理,看她的衣饰并不算富裕,若真遇人不淑,再没有娘家的依靠,这样的软性子可不就是艰难度日。
她打心底里觉得妇人可怜,只是已经出来了这么久,杨氏寻不到自己怕是要着急,便取出一锭碎银放到肖二娘手里,“娘子不用担心诊金,只需告诉我附近哪里有医馆就好。”
肖二娘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霎时两眼放光,假意推辞一番便塞进荷包,又见徐予和转身欲询问旁人,忙拽住她的衣袖,“小娘子跟着我走就是了。”
出了大相国寺,她带着徐予和拐进一条窄巷,岂料才走几步,忽然又捂着腹部蹲在地上。
所幸前面有处李大夫药铺,徐予和擦去额角汗珠,“娘子这个样子,不请郎中好好诊治可怎么行?”
肖二娘这次没再拒绝,徐予和搀着她艰难行进,费了半天劲儿才把人带到药铺门前。
“郎中快来看看这位娘子,她腹痛难忍,说是动了胎气。”
郎中闻言,放下手里的药材小跑过来。
“小娘子能否再帮我去隔壁铺子买些梅子姜?”肖二娘拉了拉袖口,遮住手腕上的打痕,目光投向竹篮里,“方才买的那些都掉地上沾了灰,若是我那婆婆吃不顺心,也会唆使夫君再打我的。”
听到这里,徐予和更是生气,哪有家姑这般磋磨媳妇的,可为了不给妇人添麻烦,她也没想太多,当即去了隔壁的蜜饯铺。
待徐予和买完梅子姜,远远见到肖二娘也拎着药从药铺里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忙上前扶着妇人,“娘子慢些。”
肖二娘双目失神,在徐予和的搀扶下顺着小巷走了半晌,她才终于缓过神来,可看到榆树下的人影,她止不住浑身颤栗。
徐予和把梅子姜放在竹篮里,关切道:“娘子可还是腹痛难忍?”
肖二娘咬住嘴唇,摇了摇头,望着左前方敞开的木门,支吾半天才把话说利索,“我……我只是怕夫君打我。”
徐予和哀叹口气,“既然娘子的夫家如此苛待于你,为何不和离?”
“和离岂是容易的事?”肖二娘苦涩一笑,指着木门踌躇许久,“小娘子,这里就是我家。”
她略微一顿,把那锭收进荷包里的碎银掏出来又塞给徐予和,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眼里的心虚与惧怕。
徐予和疑惑道:“娘子这是?”
肖二娘道:“那笔账我赊着了,小娘子今日肯送我回来,又有心替我求医,已帮了我太多太多,想来想去,这钱我不能收,否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要不……小娘子进来吃碗我煮的茶再走罢。”
不知为何,徐予和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把“娘子客气了,我不渴。”
怎知肖二娘执意把她拉到堂屋按在木凳上,满脸堆笑,似乎又有些紧张:“小娘子先坐着,我去庖屋煮些茶。”
徐予和暗觉不对,面上还是笑着回道:“娘子身体欠佳,我怎能还让你受此劳累?”
肖二娘眼神闪躲,时不时瞥向旁处,“只是煮壶茶水,费不了多大事的。”
说完这句,她白着脸匆匆离去。
徐予和越发觉得不对劲,猛然抬头,眼角余光瞥到窗后有个人影,身形比肖二娘要魁大壮硕一些,难怪妇人刚刚心不在焉。
她顿时坐立难安,唯恐惊动对方。
待黑影不见,徐予和才敢起身,她轻手轻脚走到院里,却见大门已被插好门栓,还落了锁。
南边的屋子里隐隐有人声传来,虽然听不真切,但说话者除了肖二娘,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想来就是方才所见到的黑影。
徐予和恍然明白,自己怕是一开始就中了那肖二娘的圈套。
当时在场香客众多,她偏偏赖上了自己,多半是瞧着自己面生,蓄意为之。
不过当下之急,还是思考如何脱身,正门被锁,强行破门势必会惊动他们,届时情况只会更糟。
徐予和捏紧掌心,转而环视四周,她想过爬墙,可院墙委实过高,也不见有梯子,单靠她自己是怎么也翻不出去的。
一筹莫展时,墙面上垂下来的凌霄花使她看到了转机。
仰头望去,宅子共有两层,既然翻墙行不通,那么跳窗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徐予和提起裙裾,疾步奔回堂屋,里面果然有座楼梯,她暗自松了口气,只是还未来得及踏上去,妇人恰巧此刻赶了过来。
“小娘子,茶煮好了。”
肖二娘脸上堆满假笑,将茶盘摆到桌上,有个相貌粗犷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眯着眼憨笑。
徐予和装作旁若无事,只是一步也不肯往前。
那男人乍一看颇为和善,实则是堵住出去的路。
怕她生疑,肖二娘将茶碗端至跟前,咧开嘴笑着解释:“小娘子莫慌,他是我夫君,知你送我回来,特地来向你道谢的,只是他嘴笨,临到门前不晓得说些什么了。”
徐予和挤出一个笑,仍不做出回应。
肖二娘犹豫至极,她瞥了眼男人,双手忍不住发颤,眼底也生出一抹惧色,只得回过头把茶碗又往前递了递,“小娘子可是嫌这茶不好?”
3/82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