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予和正要开口推辞,发觉男人目光转狠,不得不硬着头皮先接过茶碗。
肖二娘神色不定,堪堪开口:“我这茶叶是便宜货,自知比不上小娘子平日里用的茶,但里头放了香料,喝着别有滋味,小娘子快尝尝。”
琥珀色的茶汤略微浑浊,碗沿还沾着些乳白色粉末。
确实,别有滋味……
徐予和颔首轻笑,把碗举到唇边。
肖二娘指节捏得发白,眼见那小娘子饮下一口茶,却听得一声“哎呀”,茶碗应声被打碎在地。
“对不住,辜负了娘子的一番好意,”徐予和低声自责,“只是这茶实在烫嘴。”
肖二娘愣在原地,面色怪异。
男人死死瞪着徐予和,斥骂一句大步跑来。
徐予和提起衣裙,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楼梯,那夫妇二人紧跟其后,眼瞅着就要被追上,她慌忙推翻楼梯拐角的灯架。
肖二娘躲闪不及,被砸中脑袋向后仰去,恰好撞倒后面的男人。
不等徐予和喘口气,忽觉脚底轻浮无力,视线有些模糊,她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分明没喝放过药的茶水,怎么还会这样?
男人很快爬坐起来,一脸嫌恶地踢开肖二娘,观那小娘子走路左摇右晃,他甚为得意,“小娘子,别费力气了,你跑不脱的。”
此话一出,徐予和当即表明身份,“我爹爹是侍御史,我伯父是当朝宰相陆敬慎,若敢动我,当心你们的命。”
男人像是听笑话一样,仰面哈哈道:“那我爹还是国公爷呢。”
肖二娘望着她,眉间隐有愧色,爬过去抱住男人的腿,“当家的,你就放过她吧,看她身上穿的衣裳,说的肯定是真的,那些个御史宰相咱们可惹不起。”
男人又是一脚,把肖二娘甩到旁边,咬牙喝道:“碍事的东西,别耽误老子办事,御史宰相又如何,老子头上也有人,把她杀掉不就行了?”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徐予和惊诧之余,脑子飞速转动,又搬出一个人,“我与宁王也是旧相识,你杀了我,他同样不会放过你。”
他背后的人不怕御史宰相,总不能不怕宁王吧?
那可是官家的兄弟,很久以前她就听说先帝对宁王的宠爱多过于太子,甚至不顾群臣反对坚持让他担任枢密使统领各路调兵之权,当时整个朝野险些闹翻天,诸多臣子死谏依然无果,最后便不了了之了,不过太子对他更是纵容,即位以后,有人旧事重提,官家皆视若无睹。
男人反倒笑得更厉害,“小娘子别费劲编谎了,京城里谁不知道宁王跟陆相公不对付,被骗来的小娘子远不止你一个,有人还说自己是什么什么将军的女儿,到最后也没见人来救她们。”
远不止自己一个?可见他们还真是拐卖拐卖良籍女子的惯犯,但对方根本不信她的话,徐予和也只能咬住嘴唇,扶着墙壁继续挪动步子。
窗牖半开着,日光斜洒进来,给昏暗的回廊添了几分明亮。
她朝着那处明亮跑去,然而脚步根本不听使唤,一个趔趄跌撞在柜架上,摆放的瓷瓶掉在地上摔个稀碎。
徐予和又急又恼,胡乱挣扎着起身,手掌按在碎裂的瓷片上,剧烈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咬紧牙关,强忍着痛摸起碎片握在掌心。
鲜血缓缓渗出,顺着指间淌落在衣衫上,此刻的她已经顾不得疼痛,稍一站稳身形,便往窗外攀去。
街巷上熙来攘往,人们见到她身上沾染血迹,定然会报官,只要见了官,就安全了。
男人没料到一个小娘子竟有如此毅力,能在迷香下坚持这般久,等他察觉不对时,对方已经跳下去了。
**
“那位徐御史也不知是陆相公从哪儿找来的帮手?嘴巴可真厉害,以后早朝可有得吵喽。”
杜浔抱着包裹小声嘟囔。
赵洵面色不甚好看,眸子里黑漆漆的,望不见底。
杜浔瞧他不想搭理自己,便从包袱里拣了块核桃酥嘎吱嘎吱咬了起来,吃完了又来回晃悠脑袋松动筋骨。
展脚幞头的帽翅晃来晃去,晃得赵洵直心烦,抬眼瞥见他揣着的包裹,指着问道:“那里装的什么?上朝还揣着,总不能全是核桃酥吧。”
“有蜜饯,裘衣,”杜浔把剩下的小半块核桃酥全塞进嘴里,拍手弹去饼渣,摊开包裹一角,“裘衣是那位徐夫人所赠,原本是要还回去的,可徐夫人不收,还要登门拜谢,人是你救的,也是你让我送的,我可受不起,只能收下赶紧过来了。”
听到与徐予和有关,赵洵脸色缓和了点,“你可打听到她们家住何处?”
“没有。”
杜浔又捏起一颗雕花蜜饯嚼着,脱口而出:“不过是萍水相逢,打听这些作甚?”
“真没问?”
杜浔咽下嘴里的蜜饯,疑惑地看向他,咕哝道:“为何要问?未免过于唐突了吧。”
赵洵扶额:“所以让你驾车送回,又没让你直接开口。”
杜浔歪头想了想,又挤出几句:“昨日到京已是黄昏,听徐娘子的意思,她们离开汴京多年,旧宅破败,一时无法居住,我把她们安顿到邸店便走了,不过今早徐夫人自己又雇了车夫回府。”
赵洵都想把他踹下马车了,咬牙切齿道:“涯深,今日你不用回院里上值了,直接去邸店,打听打听她们往哪个方向走。”
“不去,打听消息找你的亲卫最靠谱,再不济找皇城司,我只是个枢密院的副都承旨,什么都推给我,这算个什么事儿。”
杜浔觉得他自从遇到徐小娘子就格外反常,愣神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你是惦记徐小娘子?”
赵洵睨他一眼,大大方方承认:“是啊,怎么?谁知你这次如此不靠谱。”
杜浔眯瞪着眼,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连连咂舌:“承平,没想到有一日,你也会见色起意。”
“你说什么?”
赵洵眉头跳动,忍住想揍他的冲动。
杜浔以为他没听清,再次强调:“我说,你见色起意。”
这人第一次说自己办事不靠谱,竟是因为没打听小娘子的住处,哪有这样的道理,果然色令智昏。
色令智昏呐!
“你就如此笃定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
杜浔咦了一声,暗戳戳补刀:“既然见过,那徐小娘子怎么不认识你?”
赵洵止住嘴角笑意,踹过去一脚,“好端端的,你也拿话噎我,难不成陆敬慎把你也收买了?”
怎么还不让人说实话,杜浔弯身坐到他旁边,开始叽叽喳喳:“本来就是,你都不知道人家家住何处,姓甚名谁,傻子才信你们见过。”
赵洵轻笑出声,把手揣进袖口,“她只是不记得我,那也总比你被直接退亲好得多。”
这下杜浔属实无话可说,他嘴唇张合,欲言又止,最后急急撂出来一句:“我说你能不能不提这事儿了。”
赵洵扶正冠帽,气定神闲地整理衣袖,“不能,谁让你取笑我。”
外面蓦然有重物坠地的声音,马车应声停下。
两人也不再拌嘴,赵洵摸出坐垫下藏的长剑,杜浔按住他,低声道:“我先去看看情况。”
待他掀开车帘,跟在车外的元内官跑上前禀告:“王爷,杜承旨,前面有人坠楼了。”
坠楼?
原来不是行刺,杜浔吐出口气,跳下马车去疏散围观的百姓。
看热闹的百姓看到有官员下来,纷纷退至一旁,地上的人手中沾满血迹,还在挣扎着爬起。
杜浔忽然呼吸一滞,怔愣在原地。
坠楼之人……竟是徐小娘子?!
第005章 天欲雪(五)
肖二娘冲进人群,面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拉起徐予和。
“小娘子,我对不住你,我……”
她自知怎么解释也无用,便没脸再说下去。
刚刚才被她坑骗遇险,徐予和哪里还会再信她,咬牙甩开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艰难地撑起上半边身子。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入耳,疼得徐予和深吸一口冷气,可是又害怕那夫妇二人把她重新捉回去,只能咬牙忍着。
霍然抬头,她瞥见人群里有个身穿绯色公服的朝官,瞬间如释重负,“杜小官人……”
杜浔脑袋里崩断的弦还没续上,就见赵洵推开那名上前搀扶的妇人,将地上的人打横抱起。
是时,天上飘起零星小雪。
白如脂玉,碎如盐粒。
人声噪杂,徐予和把脸往他身前靠了靠,风裹着雪片落在她的眼睫上,顷刻化开,留下一片湿润。
怀中之人瑟缩着身子,眉毛拧作一团,可即便遭了这般罪,也不见哭喊半分。
赵洵喉咙发涩,想把她拥入怀中,又怕于礼不合,多有冒犯,只能哽着嗓子温声安抚:“别怕,我在。”
迷香药劲还没过,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徐予和便再也坚持不住,沉沉睡去。
赵洵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马车里,仔细检查她身上血迹,所幸无甚大碍,只有右手攥着块碎瓷片,玉白指节染了大片深红,几片雪花顺着帘幕缝隙飘入马车,落在半干的血渍上。
掰开她蜷曲的手指,一些碎小的瓷片已经深嵌血肉,人们都说十指连心,那一定很痛很痛,可她遇到事,就算有再大的委屈,也只会藏在心里,一句都不肯往外说。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啊,他想。
赵洵唇线抿直,屏住气息,狠下心拔出那些明显易见的瓷片,她的掌心上赫然出现一道又一道猩红的口子,血珠子也争先恐后跟着往外挤。
徐予和不禁眉心微动,身躯也轻轻发颤。
眼前人如此模样,他心底一紧,就好像有人拿着那些瓷片一点一点剜着他的心,他掏出巾帕把血珠擦净,又将她的手掌包得严严实实,而后眉峰一凛,眸底骤然迸发出刺人冷意。
他走下马车,仰头望向那扇窗子。
肖二娘慌张失措,颤颤巍巍扑跪过去,以头抵地,“相……相公恕罪,小女无意惊了相公的车驾,相公大人有大量,还请莫要与我们计较。”
赵洵睨她一眼,厉声反问:“那小娘子,是你家的女儿?”
肖二娘浑身发抖,低着头不敢回话,时不时瞥向身后。
赵洵顺着视线瞪过去,有个男人吓得撒腿便跑,杜浔飞身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往回一拽,拎到肖二娘旁边朝着他的膝弯踹去。
男人惨叫一声便趴跪在地上,他顺着肖二娘的话往下编:“回相公话,那小娘子正是小女,她一时不慎,从窗上跌落,才惊扰了相公。”
赵洵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抬腿踢翻答话的男人,“你这汉子,张嘴胡来,索要钱财不成,就推人坠楼,还想扯谎脱罪?”
索要钱财是他情急之下想到的,这个理由不会影响她的声名。
“相公,我们邻里街坊的,谁都知道这翟壮跟肖二娘是多年无所出,不可能凭空多出来个这么大的女儿,而且那位小娘子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人家,他们家哪儿买得起那些,”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知道些内情,他早就看不惯男人的所作所为,可又不敢明说,便挤到前面指认:“我都瞧见了,那小娘子掉下来的时候你就在窗后站着,定是你推的。”
胳膊上挎着竹篮的娘子也跟着道:“就是,我也瞅着了,方才我从巷子里出来,那小娘子扶着肖二娘回家呢。”
旁边一位娘子露出鄙夷之色,“怎的送她回家,还要恩将仇报?”
“肯定是亏心事做多了,菩萨惩罚他们家呢。”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无一不在唾骂指责着翟壮。
风雪渐大,赵洵眼中好似凝了一层寒霜,他握紧拳头,恨不得将跪着的二人剥皮拆骨。
“来人,把这二人绑回去。”
数名亲卫提着刀齐整整跑来,将翟壮跟肖二娘押解起来。
凑热闹的人被这阵势吓到,生怕惹祸上身,顿时四散而去。
肖二娘吓得高声哭喊:“相公饶命,相公饶命,不是我们推的,真是那小娘子自己跳下去的。”
赵洵目光阴鸷,甩袖疾步奔向马车,“有什么话,到牢里再说吧。”
杜浔跟在后头小声问道:“徐小娘子,没事吧?”
这会儿赵洵满脑子都是徐予和手上的伤,自然没心思搭理他,火急火燎地踏上车,没等杜浔上来,便命赶车的差役快马回府。
于是乎,被丢下的杜浔扶着官帽边跑边喊:“我还没上去呢,承平,我还没上去!”
他嗓门很大,不少路人都驻足侧目,然而马车仍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不过侍候赵洵的内官元宝回了头,快步跑他跟前叉手说道:“杜承旨,王爷说车上没你的位置了,让你自己走回去。”
望着越行越远的马车,杜浔喘着粗气,叉腰哼道:“走便走,谁稀罕坐马车啊,回枢密院去牵我的马去。”
发完牢骚,他昂首阔步,转身就走,也不管方向是否正确。
笔直挺长帽翅扫到元宝脸上,官帽登时歪斜,杜浔赶紧举起双手扶正,忍不住在心里又嘟囔了赵洵两句。
无辜的元宝捂着小脸,委屈巴巴道:“杜承旨,王爷是让你亲自带着刚刚捉的那两人走回去。”
杜浔顿住脚步,回头道:“元宝,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讲完。”
**
室内暖香熏人,床榻前的白须老者却面色肃然,隔了许久,方才舒缓神情。
赵洵见状,往前一步,“冯御医,情况如何?”
冯弘起身作揖:“脉弦而涩,有气血不畅之象,其余无甚大碍,唯有右臂折伤当多注意,需每日敷药以竹板固定,手上扎伤涂抹金疮药即可,尽量少碰水,免得落疤。”
赵洵看向纱幔,不放心地问:“那她要何时能醒?”
冯弘道:“小娘子身中迷香,加之受到惊吓,估计还要再等个把时辰才能醒来。”
赵洵颔首,伸手引冯弘到屏风外侧,“有劳冯御医。”
冯弘把药箱拎放在桌上,拿出一瓶药酒和一瓶金疮药,他在宫里服侍多年,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在话下,知道宁王很是紧张这位小娘子,便道:“小娘子手上的伤,王爷切记要用药酒洗过方可涂药。”
接着,他又取出纸墨,洋洋洒洒写了两张药方,捋着山羊胡道:“一为内服,一为外敷,内服汤药一日两剂,臂上外敷伤药早晚更换一次,小娘子伤得轻些,半月有余,便能好得差不多了。”
赵洵点头记下,挥手命元宝随冯御医去御药院(1)取药,自己则坐到榻前,拉开浅金纱幔,将巾帕湿水拧干,仔细擦拭着她手上的血渍。
血渍洗净之后,大一些的伤口翻开皮肉,更为醒目,他眉头紧皱,拿着药酒对着伤处慢慢滴上去,这玩意儿沾在伤口上的滋味他深有体会,所以给徐予和涂药酒时格外注意,不过好在她还昏睡着,应当感受不到太多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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