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琢低头不语,大梁被边国侵扰多年,逢战多败,士兵积怨,百姓叫苦,幽云十六州尚未收复不说,最后只能选择缴纳岁赐(6)求和,何其软弱,何其屈辱!
赵洵又是一番冷笑,“看来徐御史也知道这些情况,何必再来讨气受。”
第007章 雪中行(二)
眼见天色昏黑,自己还没来得及向赵洵提及离开一事,贸然离开又不太好,怕家里人等着急,徐予和就想找个人帮忙送个口信回去。
稍一侧眸,她无意间发现床榻边遗落了一封信。
纸张触之细腻匀滑,是上好的桑构皮纸,只是写的并非诗词,而是许多奇怪的文字,横竖撇捺堆叠组合在一起,好似汉字生出重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字,直至看到左下角的朱红印章,捏住纸张的手指突然一僵。
关于这个印章,她记忆尤深。
幼时外祖曾拿着一封信到府上让父亲辨识,说是在某处窄巷的老槐树树洞里捡的,上面也盖了一模一样的私印,当时他们都辨识不出上面的文字,便也不了了之了,后来外祖获罪被贬,赴任途中遇到山匪,凶死他乡,父亲再也没把信拿出来过。
“徐小娘子。”
是杜浔的声音,徐予和捏着信纸,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杜小官人来此,可是发生了何事?”
闺阁女子不可随便见外男,故而杜浔远远立在庭中,“我倒是没事,是承平,他让你早些歇息,不用等他了。”
这话让徐予和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为何要等他?”
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杜浔也不知作何答复,心里却实打实的幸灾乐祸,尴尬笑笑:“那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
“杜小官人,请等一下,”情急之下,徐予和喊住他,“我想拜托你帮我捎个口信给家中父母,不知杜小官人是否方便。”
杜浔欣然答应:“当然方便,左右我现在也无事,不知徐小娘子是要我往何处去送?”
“春明坊,徐府。”
徐予和垂下头,看着自己被竹板夹住的胳膊,低声道:“杜小官人到了地方就说我白日里不小心摔着了,被你们仗义相救,但我不识路,所以让我父亲派辆马车把我接回去。”
汴京城寸土寸金,能把家宅安在春明坊,想来是士族高官的家眷,但杜浔没听说过有哪位姓徐的官员家眷久居外地,不过近日调任回京的,倒是有一位姓徐的台官。
等等,那不就是……徐御史?
杜浔突然泛起不好的预感,难道徐御史是来接徐小娘子回家的?可这未免也太过巧合,要知道今日早朝他们还同徐御史大吵了一架。
思及此处,他赶忙摇了摇头,制止这个可怕的想法。
见杜浔迟迟不回答,徐予和又补充道:“杜小官人若是怕找错门,也可以先去陆相公府上,我家在陆相公隔壁,陆相公府上的人会为你带路的。”
说着,她用胳膊夹住信,摘下腰间的白玉双燕镂雕佩,那是块极好的和田玉料,只可惜碎掉了一半,但依然能看出两只燕子依偎在梅花枝间,徐予和将门拉开个小缝,把残缺的玉佩递过去,“这块玉佩我从小系在身上,家里人见到这个,便知是我。”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杜浔抓了抓脑袋,眉毛几乎拧成麻花状,迟疑半晌,再次确认:“敢问徐小娘子,令尊可是徐琢徐御史?”
“正是家父,杜小官人也认识我父亲?”徐予和神色诧异,疑惑他是如何猜出的。
杜浔没敢说话,只来回踱着步子一个劲儿的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徐予和更是疑窦丛生:“什么?”
杜浔停下脚步,神色极其为难,“徐御史就在府外,只是,只是……”只是赵洵肯定又在耍嘴上功夫跟徐御史叫板了。
听到父亲已经来了,徐予和内心有一瞬的欣喜,但见他这般吞吞吐吐,多半是父亲与赵洵由于政事起了冲突,“杜小官人无需顾忌,直言就好。”
杜浔抹了把汗,硬着头皮道:“早朝时徐御史驳斥了承平几句,他气不过,就言语讥讽回去,一来二去,两人就吵起来了,官家也劝不住。”
官家也劝不住?
这是吵得有多厉害?
徐予和淡眉颦蹙,不禁为父亲捏了把汗。
其实杜浔只把事情交待了一半,早朝时他们不仅吵了架,还动了手,高中丞今日病着没来上朝,御史台众人也没了拘束,徐御史开了个头,引得那些台官竞相附和,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嘲讽起人来是半点也不含糊,惹的新党众人极为不痛快,有个耐不住性子的直接撸起袖子上手互掐,整个大殿登时乱作一团,甚至不知道谁的芴板都被打飞到官家的波棱盖上了。
霎时间,官家的脸变得比那木炭还黑,哪有早朝上百官打群架的,这简直闻所未闻。
但是他们个个脸红脖子粗,吵得正上头,根本没人管官家说了什么,官家好心下来劝架反倒还挨了一拳。
内侍们大惊失色,争先恐后围过来高喊御医。
得知官家被误伤,扭打在一起的官员这才安分下来,纷纷整理衣冠袍袖。
杜浔观察着她的神色,斟酌开口:“这会儿承平与徐御史怕是又在吵嘴,这也怪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徐御史是因为今日早朝之事才找上门来的。”
越往下说他越感歉疚,早知道徐御史是徐小娘子的父亲,他们也不会那般不留情面的骂回去,即便徐御史巧舌如簧,但对上赵洵这个不讲理的,也不会占到多少便宜。
想到这里,杜浔一刻也不敢耽误,匆忙转身,“我现在就去跟承平说清楚。”
徐予和怕父亲触怒赵洵遭到报复,便提着衣裙跨过门槛跟在他后面,“杜小官人,劳烦带路,我去劝一下父亲。”
杜浔回头一看,恰好注意到那封密信,脸色倏而暗沉下去,“徐小娘子,这封信怎么会在你那儿?”
徐予和见对方神色有异,猜测他必定清楚密信内容,为了不让他生疑,迷茫着脸把事情和盘托出:“方才在榻上捡的,我还以为是誊写的曲子词,铺开一看,什么也瞧不出来。”
杜浔面色肃然,好心提醒:“徐小娘子,这事还是少打听为好。”
他这般回答,徐予和更加笃定信件背后隐藏着秘密,便皱紧眉毛,瞪大双眼,眸中水波盈盈,面上茫然无措之色更甚,“难道这封信,是王爷与哪位小娘子互表心迹的秘密手书?”
杜浔忍俊不禁,心想既然赵洵敢在徐小娘子面前拿出密信,便说明足够信任她,也不打算再瞒着,直言道明背后玄机:“这封信是岑将军被诬陷叛国投敌的关键物证,所以我让徐小娘子切莫好奇。”
此信牵扯到了叛国?
徐予和身子一僵,不由深思起来,有人用这封信诬陷岑将军,或许外祖被贬也是因为无意间拿到了西羌的情报,保不准连那山贼,也是假的,只是为了灭口。
她故作震惊,慌忙把这个烫手山芋还给杜浔,“既是如此重要的物证,那便劳烦杜小官人交给王爷,让他保管好,莫再遗失了,我险些都说不清楚了。”
杜浔把密信放进袖袋,笑着解释:“徐小娘子多想了,我并非疑你,只是怕你因此事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徐予和面上客气笑笑,心里仍在思索着那封密信,她总觉得外祖身死远没有那么简单。
杜浔继续领着她往前门走,才到正厅,两人就看到了赵洵。
杜浔张嘴问道:“承平,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赵洵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不一个人回来,难道半个人回来?”
杜浔瞥了眼徐予和,跨步走到赵洵旁边,凑他耳朵旁低声问道:“徐御史呢?”
“他啊,没吵赢我,”赵洵眉梢一扬,“我把他晾外头了,这会儿估计在门外生闷气吧,你问他做什么?”
徐予和朝前走了几步,叉手施礼,“敢问王爷今日早朝是不是和人吵架了?”
赵洵以为她在关心自己,心中暗喜,便捏了捏眉心,装作很是头疼的样子,“是啊,那些个老顽固,好话不听,非得听赖话。”
话音未落,他就被杜浔用胳膊肘撞了一下。
徐予和惴惴难安,又问:“听杜小官人说王爷刚刚又在与人辩驳,那人可是徐琢徐御史?”
赵洵顾不上搭理杜浔,眼中晕开一抹笑,直直盯着她看,“是,不过你别担心,我自是不会让别人从我身上讨到半分便宜的,那徐御史也就……”
果不其然,他又被杜浔用胳膊肘撞了下。
赵洵不明所以:“涯深,你总打我做什么?”
很快,他又察觉到不对,要说何处不对,那便是她也姓徐。
“与王爷辩驳之人,是我父亲,”徐予和忐忑开口。
“父亲嘴直脾气倔,我代父亲向王爷赔罪,”她垂首低眉,双膝落在地上,“但父亲也是一心为民考虑,只因政见不同,才会多有冒犯,王爷襟怀磊落,请莫要与他计较。”
赵洵脸上笑容僵住,耳边炸开一阵嗡鸣,他顿时明白杜浔为何两次用胳膊肘撞自己,可惜自己只顾着在她面前表现,未能早早会意。
白日里下了场小雪,到了晚间,天气越发阴冷,他记得冯御医说过她不能受寒,便弯下身想将人扶起来,“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徐御史就是你父亲。”
徐予和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实她也有些诧异,这个人对她是竟是真心实意?所以她现在要利用这一丁点的真心,换取父亲仕途安稳,不被新党报复。
“徐御史为人刚正,敢直言规谏,据理力争,言官正是要如此,”赵洵蹲下身子半跪着,心虚地解释:“是我不好,我心胸狭隘,他早朝时说了我几句,我气不过,所以才……”
“王爷若是气不过,我甘愿代父亲受责。”
徐予和把身子弯的更低,故意扯动右臂,钻心的痛楚使她眉心蹙起,轻轻嘶了一声。
赵洵慌忙去看她的胳膊,确认无事才放下心,他扶直她的肩背,四目相对,眼前人清亮的眸子里渐渐浮起一层水雾,更是令他止不住地心疼。
“我有何理由怪罪徐御史?那是他的职责所在,”顿了顿,他又说:“何况我也骂了回去,把他气得够呛,算来算去,还是徐御史吃亏了,是我该向徐御史道歉才是。”
立在一旁的杜浔轻咳几声,“我说你们两个,差不多行了,搁这儿拜堂呢?”
第008章 雪中行(三)
赵洵被这句话呛得甚是尴尬,搭在徐予和身上的手顿时慌乱无措,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放到哪里。
他目光闪躲,垂下头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眸,好半晌以后,才侧过脸朝着杜浔道:“涯深,你在胡说些什么?”
杜浔嘁了一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眯缝着桃花眼小声嘀咕:“我寻思我也没说错,你们俩这样面对面跪着,比拜堂也差不到哪儿去。”
赵洵身躯微颤,要不是他只想把徐予和劝起身,又顾忌着在她面前当时刻维持形象,恐怕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眼神游移间,他总是忍不住去关注她的神色变化,她低垂眼睑,双眉慢慢向额心攒拢,黯淡灯影之下,藏在她眸中的万点波光也瞧不真切了。
风声萧萧,庭下枝影轻晃,仿佛有风钻进胸膛,吹动着他的心,他想伸手抚平她眉间褶皱,可临到了,伸过去的手又僵在半空。
“对不住,徐小娘子,我并非有意冒犯,是他说话不知分寸,我向你赔个不是,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他说得足够诚恳,徐予和也有些动容,便顺势起了身,只是一个女儿家,终归面皮子薄,耳根处已染上了浅淡红晕。
她有意往后边退了几步,拉远与赵洵之间的距离,低首施礼,“多谢王爷。”
赵洵眸色微动,心虚一般收回那只手手,“徐小娘子不必多礼,令尊还在门外候着,不能让他久等了才是。”
徐予和昂起头,定定地盯着他。
是错觉吗?到现在她仍是不敢相信他竟然这般好说话。
赵洵如何瞧不出对方不信任自己,先前自己急于立威,处置贪赃枉法者太过张扬,落得个睚眦必报,手段狠辣的传言,她怕父亲被打压报复也在情理之中。
他低头一扫,走上前拿过徐予和手里碎掉一半的白玉双燕镂雕佩,“徐小娘子且放心,我赵洵绝不会对徐御史做出挟私报复之事,以此物为凭,若我言行有悖,便像这块玉佩一样,落个浑身碎骨。”
杜浔摸着下巴,连连咂舌。
徐予和没料到他会突然立下重誓,伸手要将玉佩夺过来,无论是玉佩,还是他,她都不想让任何一者粉身碎骨。
“君子一诺重千金,王爷无需立誓。”
她以君子比拟自己?
赵洵眉眼一弯,把玉佩放到到袖袋里,“为了徐小娘子这句君子一诺,我更不能收回誓言了。”
毕竟今日他骂了徐御史,这梁子也算是结下了,以后早朝免不了被他挑刺儿,但为了徐小娘子,被骂得再狠也必须忍!
因为这都是自己应得的。
徐予和再度低头施礼,而后绕过他往前走。
看着她清瘦的背影,赵洵不自觉跟了上去,轻轻唤了一声。
徐予和停下脚步,却不回头看他。
身后之人久久不语,她微微偏过头,“王爷还有何事?”
“我会一口咬死今日所救之人并非是你,这样便不会有人乱嚼舌根,”赵洵顿了顿,又道:“即便有人认出是你,也没关系,我已当街说明是那夫妇二人贪图钱财,故而推人坠楼。”
世道待女子总是苛刻的,那两个牙人的街坊邻居多少知晓他们做的什么肮脏勾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他不想她因为一次善意,而平白遭人闲话。
薄暮冥冥,檐角下悬着的灯笼素光流彩,如月华积泻庭中。
抬眸望过去,她逆光而站,身上蒙了层极淡的光晕,就像那天上的明月,干净皎洁。
这时,元宝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捧着一件玄黑氅衣,赵洵拿起氅衣径直走到她身侧,张开手臂,欲将氅衣披她身上。
徐予和下意识往后避开,垂下眼睫,“不,不必了。”
“你这般模样从我府中离开,若传了出去,怕是对你名节有损。”
赵洵执意为她披上,系带在他指间游曳几圈,一个漂亮的结便打好了。
“今日众人只知我与徐御史当街大吵,最后被我赶走,至于徐小娘子,天色昏黑,你又披着玄色氅衣,有谁能认得清你。”
徐予和看了看自己不算整洁的衣裙,又抬眼望着他。
两次与他相见,都是在危难之时,而他总会想方设法为自己考虑周全,能对陌生之人做到如此地步,已是难得。
“徐御史此时见到我定会惹他烦心,徐小娘子,便让涯深引路送你出去。”
赵洵嘴上带着笑,声音温和又轻柔,说完最后一句,他转身往廊下走了去,袖中玉佩与穗子上的玉珠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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