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不等父亲说下去,就道:“徐叔父,我知道,是宁王执意行逾矩之举,与燕燕没有关系,燕燕她断不会与人私相授受,我此生,也非燕燕不娶。”
“巧了,那我与陆监丞还真是不谋而同,”赵洵的音调陡然拔高:“徐中丞,此生我亦非令嫒不娶,我记得,我可是比陆监丞先下的求婚启。”
其余的谈话,徐予和便听不清了,她的心绪本就乱作一团,刚刚他们二人又那样说,她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比之赵洵,她认为父亲肯定更希望自己跟陆霄成亲,可如果就这样拒绝了赵洵,以今日的情形来看,难保他以后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这个人,难琢磨得很。
第066章 甲光寒(六)
“什么?官家让爹爹与宁王同为使节, 共赴怀德军平夏城?”
徐予和下意识抓紧衣袖,难怪今日赵洵让自己给他送别,原来父亲也要一同前去。
徐琢点头:“是。”
“可此次并非运送岁赐之物这么简单, ”徐予和眉稍皱起一团, 她捏紧衣袖, 瞧清四下无人以后,才轻声道:“他们是去攻打唃厮啰的。”
徐琢饮了口茶,脸上毫无讶异之色,“这些我都知晓,官家与宁王已经将计划告诉我了。”
能将如此机要之事告知父亲,看来他们对父亲足够信任, 可徐予和心底还是疑惑,追问道:“可为何会选中爹爹?爹爹从未统过兵,莫非……是宁王故意为之?”
“边事非同小可,官家自然不是让我统兵, 只是命我为走马承受, ”徐琢沉吟道:“至于官家为何会选中我,我也不知, 听说是谏院那边挑起的头。”
“谏院?”
徐琢放下瓷盏, “高中丞执意自请离京,谏院猜到事出有因, 他们怕官家借运送岁赐有所动作,便联合御史台请殿入对,官家顺水推舟,命我接替高中丞, 并为使节,他们这才肯罢休。”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台谏官中多数与陆伯父为伍,他们都没认为与西羌通和更为稳妥,这也正是父亲先前的主张,而且父亲又与赵洵交恶,派父亲为使节,那些台谏官自然不会再多说些什么。
“那爹爹何时动身?”
“不出十日,只要备好粮草,就能动身了。”
自打听到父亲被遣为使节那刻起,徐予和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不过母亲肯定比自己更担心父亲,“娘知道这事吗?”
徐琢再度颔首,额间被岁月侵蚀,眉峰稍一皱起,便显现数道沟壑,“回来我就跟你娘说了,不过她只知道官家遣我为使臣,这会儿应当是在帮我整理衣物。”
徐予和恹恹地低下半边脸。
徐琢瞧了瞧她,问道:“燕燕,你就不问问我是如何回复他们的吗?”
徐予和叹了口气,“有什么好问的,爹爹不是早就把停云哥哥当成良婿了吗?”
“我是把停云当成良婿没错,可要嫁人的是你,”徐琢问道:“你对他是如何想的?”
徐予和的脑袋里一团乱,“我还能怎么想?停云哥哥挺好的,他对爹爹、对娘、对我一向很好。”
徐琢皱眉:“我是问你对他可有半分男女之情?”
这可把徐予和给问住了,在她的印象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父亲母亲这样先相知相爱再成亲的。
譬如老家的堂姐,她就是拜过堂后才知道自己的夫婿长什么样子,哪里有半分男女之情,还有范夫人家的大郎君,也是与夫人成亲之前素未谋面,只是双方父母相看后觉得满意罢了。
她怔愣许久,才慢吞吞道:“反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从小给我定的娃娃亲,让我嫁我还能不嫁吗?”
徐琢被女儿的话噎住,他顿了顿,又问:“那你对宁王可有男女之情?”
徐予和眼中满是诧异,抬起头看着父亲,“爹爹在想什么?你该不会答应了宁王?”
“那是你的终身大事,今日我谁也没答应。”
徐琢不紧不慢说着,女儿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反应都相差无几,宁王屡屡招惹她,得知她有婚约依然上门求亲,他险些以为女儿与他两情相悦,如今来看,倒是自己多想了。
这样也好,他就不用再想办法如何回绝与陆家的亲事了。
在徐琢看来,宁王锋芒太露,又广结党羽,为了新政不惜一切代价,虽说是为国为民,但他手段狠辣,身为父亲的他,如何放心把女儿托付给这样的人?陆霄与之相反,为人端方沉稳,又知根知底,他当然更偏向陆霄,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女儿对他无男女之情,可也不反对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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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徐宅。
已是五月时节,天气渐热,张氏收拾没一会儿,身上就大汗淋漓。
她叠好夏衫,叹了口气,“说好的十日,怎么不到十日,就要动身了。”
徐琢走到张氏身侧,把她揽到怀里,温声安抚道:“卿卿,你就安心在家,照顾好自己和燕燕,我只是去运送岁赐,与西羌使节交接完,很快就会回来了。”
“行了,怀德军多远我又不是不知道,路上稍微耽搁一下,往返少说也要数月,”张氏惴惴不安,眼皮子跳个不停,她总是忍不住去想前些时日缘会所说的话,“西羌向来不安分,前些日子又派了人到京中行刺宁王,也不知你们这一路是否顺利。”
照台儿映着她的愁颜,张氏低下头,目光垂落在旁边的妆奁上,忽而想到什么,眉眼一松,她跑过去找出个天青色瓷瓶攥在手里,“险些忘了,鹊药你可要带着。”
徐琢跨迈过去,展颜笑了笑,“卿卿放心,此去怀德军,官家已经派了诸多禁军近卫一同前往护送,途中各地官署也会有所照应,西羌人不敢轻举妄动的。”
夫妻二人向来坦诚相待,无奈此次他奉了密诏,又怕张氏徒增烦忧,不得不选择将真相瞒着。
可路途实在遥远,张氏始终放心不下,整理了一堆换洗衣物,还有各种良药等等,收拾下来,巴不得把整座府邸都搬过去。
徐予和捧了个圆鼓鼓的包袱走进来,“娘,爹爹。”
张氏听到女儿的声音,抹去眼角的湿润才转过身,笑道:“燕燕来了。”
徐予和走到父母面前,“爹爹,娘肯定把东西都给你准备齐全了,所以我就给爹爹缝了几双凉袜,还有几盒果子蜜饯等会儿送过来,果子蜜饯都是能放得久的,爹爹到时候带在路上吃。”
徐琢动容道:“瞧你们娘俩,我就是出趟远门而已,至于这么兴师动众么?”
徐予和的眼睛有些酸涩,“怎么不至于?爹爹此去务必要早些归来,要不娘会难过的。”
徐琢点头,将妻子和女儿揽在一起,“你们两个就放心罢,官家还能让宁王出了意外不成?”
“好了好了,我放心了。”
张氏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徐予和送来的包袱继续整理,她把里面的凉袜塞到专门盛装衣物的箱箧里,可凉袜下面赫然放着一件类似于金丝织成的衫子,疑惑道:“这是什么?”
徐予和急中生智,硬着头皮解释:“西羌人屡屡失信,我怕途中生出变故,就去给爹爹买了件软甲,工匠说这件软甲穿在身上刀枪不入。”
张氏半信半疑,拎起软甲在徐琢身上比了比,又道:“这个倒是实用,走的时候就让你爹爹穿上,我也能少操点心。”
徐琢笑着接过软甲,“卿卿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现在就穿上,这样你可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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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泛起鱼肚白白,徐府的灯笼接连亮起,正门打开,徐琢缓步跨下石阶,仆从们鱼贯而出,将东西依次搬到马车上。
“倒真是巧,徐中丞也这个时候去上朝?”
赵洵勒紧缰绳,乌夜啼乖巧地停在马车前面。
徐予和抬眸瞪他,一点也不巧,宁王府到这儿要绕好大一圈路,这个人说起谎来倒真是一点也不害臊。
徐琢拱手作揖,客套道:“下官见过王爷。”
张氏疾步趋至门前,叉手施礼,见女儿还立在门前,忙使眼色,示意她不能失了礼数。
徐予和磨磨蹭蹭走到母亲身旁,跟着叉手行礼。
赵洵翻身下马,对着她们回揖一礼,看着车内的大箱小箱,问道:“徐中丞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张氏道:“让王爷见笑了。”
赵洵思量半晌,将目光投向徐予和,“难怪娘娘和大哥总催着我成亲。”
徐予和别过脸,把手里的梅红匣子送到徐琢面前,“爹爹,这是我早起做的香药果子,天热了,这个不能放,要趁早吃。”
徐琢接过匣子拿在手中,拍了拍女儿的肩,“爹爹不在家的时候,你要照顾好你娘。”
徐予和点了点头,哽咽道:“知道了,爹爹,你放心,我会的。”
徐琢又转身去跟张氏告别,张氏亦泪眼婆娑。
徐予和抬起头,不由看向斜对面的赵洵。
天还未大亮,她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可那双眼睛,犹如夜空璀璨的星子,泛着皎皎光辉。
赵洵弯起眉眼,朝着她缓缓走来。
龙涎香的味道热烈芳郁,如潮涌般袭来,徐予和胸下起伏剧烈,回首招来孟春,对着她低语几句。
赵洵在她面前停下,柔声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徐中丞有事的。”
他的目光火热,徐予和垂下眼眸,不敢再看他,叉手施礼,“多谢王爷。”
不移时,孟春喘着粗气跑来,递给徐予和一个梅红匣子。
徐予和又把梅红匣子送到赵洵面前,“这是我做的香药果子和蜜饯,一点心意,劳烦王爷途中能多多照看家父。”
赵洵又惊又喜,匣子上还沾染着她常用的兰香,他唇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不过张氏和徐琢站在一旁,他也不敢表现太过分,便道:“徐小娘子客气了,这本就是我应尽之事,怎么会劳烦?”
“好了,东西都准备妥当了,你们快进去吧,”徐琢踏上马车,朝妻子和女儿挥了挥手,才放下帘幕。
徐予和低低道了声:“保重,”便回到母亲身侧,共同目送他们离去。
“叮铃——叮铃——”
车檐四角垂下的铃铛迎着晨风,左摇右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马车渐行渐远,铃音也逐渐没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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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高高挂起,照着扬起的幡旗。
今日御街很是热闹,百姓们聚在道路两旁,都在等着看西羌使臣,不过对于西夏乞求岁赐,朝廷同意通和之事,他们却褒贬不一。
西羌使臣骑着马,趾高气扬地垂视着汴京百姓,丝毫不把大梁放在眼里。
“来了来了。”
“恁快瞅,前面那个小郎君就是官家的弟弟宁王,后头那俩是西羌的使臣。”
“噫,这西羌使臣咋用鼻孔瞅人哩?”
“朝廷实在软弱,屡屡放任羌贼蹬鼻子上脸,要我说,不如直接打一场。”一名年轻士子捶胸顿足,愤懑道。
他身旁站着一名满目愁色的布衫男子,赞同道:“就是,非要搞什么岁赐,说的好听,那不还是咱们老百姓交上去的血汗钱,一年到头,地里的收成几乎全交上去了。”
“打起来有什么好,可千万别再打起来了,”挎着竹篮的妇人哀叹一声,“我家夫君就是跟西羌打仗才丢了性命,大郎前些年参军,也不在了,如今家里只剩下我跟小儿子了。”
徐予和听着他们的谈话,心中五味杂陈,帷帽上的轻纱经风吹起,她一下子就看到了队伍中两个身穿紫袍的身影。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赵洵。
徐予和忍不住抬起手朝着他们挥了挥。
徐琢和赵洵也注意到了人群中挥手的徐予和,徐琢看了女儿一眼,便把目光转向妻子,而赵洵,那双狭长的眼眸微微弯起,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徐予和身上,未曾离开,直至在人群中再也看不到她,才把头转向前面。
队伍走了个把时辰,已至京郊十里开外。
头顶的日头晒得众人热出一身汗,赵洵提议在前面的林荫处先停下来休息片刻,徐琢扭头看了眼后面满是疲惫的兵士,便同意了。
刚跳下马,徐琢就被赵洵带到一处平整的石块上坐着。
石头还没捂热,又听到赵洵凑到跟前问道:“徐中丞,你渴吗?”
没等徐琢回答,便见赵洵已经去后面的马车上找出自己的水囊,笑意盈盈地递过来。
徐琢觉得今日的宁王实在反常,皱眉看了他半天,才接过水囊。
赵洵笑道:“徐中丞别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从前你对我应当是多有误会。”
徐琢没有说话,瞥了他一眼,拧开水囊喝了一口。
“徐中丞放心,徐小娘子的话我都记在心里。”
徐琢放下水囊,“下官对王爷不敢有误会,王爷也不必事事念着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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