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这话便言重了,下官同燕燕成亲与祖宗之法又有何关系?”陆霄神色淡然:“再者,看重祖宗法制并非完全不无道理,君王难道不应当防微杜渐,以纪纲立国吗?”
赵洵烦闷地闭上双目,脑袋有意无意地往徐予和那边歪去,“我不是存心打击陆监丞,我只是好心相劝,高中丞自请辞官,举荐徐御史为御史中丞,我大哥也觉得徐御史能堪此大任,只是你见过哪一朝的宰执大臣与御史中丞互为亲家?”
徐予和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再也端坐不住,她庆幸自己戴着帷帽,才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尴尬,她松了松眉心,“几个人挤在马车里实在憋闷,既然你们都想乘车,不愿骑马,那我便去。”
言罢,她弯着身子,踩着车内的空地打算越过两人。
陆霄帮她掀开帘幕,顺势道:“燕燕,你想骑马吗?我陪你。”
“你如何会骑马?”赵洵捉住徐予和的手腕,往自己这边一拉,低头轻语,妄图在陆霄面前宣示主权。
徐予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赵洵拽到身旁,她心底一惊,抽出自己的手避让到一旁,扶好有些歪斜的帷帽,强装镇定:“你不要瞧不起人,骑马有何难的?”
陆霄十指捏得咯吱作响,语气丝毫不善:“王爷今日当着下官的面,对下官的未婚妻子作出如此逾矩之举,不知是为何意?”
什么叫他的未婚妻子?
赵洵额角青筋凸起,戾气乍现,他眯起眼眸,将徐予和重新扯到怀中,眼神如同尖刀般刺向陆霄,“陆监丞,我说的话还不够明白吗?”
帷帽在挣扎中滑落,徐予和被他紧紧箍在臂弯里,他的手臂结实有力,仿佛一道无法破除的枷锁。
“不明白!”
陆霄瞳孔骤缩,胸中火气翻腾,弯身捡起帷帽,而后甩起衣袖拉住徐予和的手腕想把她拽起来。
看着别人的手覆在徐予和白皙的腕上,赵洵登时妒火中烧,忍不住抬脚踢到对方的小腿骨上 。
挨了这一脚,陆霄往后趔趄两步,以肘抵住车壁方才站稳身形,小腿处钝痛不断,他目色忽暗,浓密的睫羽再也遮掩不住藏在他眼底别样的情绪。
可陆霄就是个读书人,哪里有赵洵那样好的身子骨,何况小时候他的腿还摔断过,从他的反应来看,这一脚踢的不轻,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徐予和当然不愿赵洵因为自己而为难他。
“你踢他做什么?”
赵洵吃味得厉害,理不直气也壮:“我何时踢他了?是他自己硬要撞上来的,这也能怪得了我?”
“你……”徐予和被他气得无言以对。
赵洵耷拉下眉尾,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怎么总向着他说话?”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徐予和头皮绷紧,脑内轰鸣一片,他竟然敢当着旁人的面这样对自己?
陆霄咬了咬牙,攥紧拳头就往赵洵脸上砸。
赵洵稍微侧身,故意让自己肩头挨了一拳,又缓缓抬起头颅,嘴角扯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陆监丞真是好力气。”
他停顿片刻,低眉瞧向怀中人,故作无辜,软着嗓子哄道:“陆监丞如今打了我一拳,也算是扯平了,你心里可痛快了?”
徐予和才不管赵洵说了什么,抬脚踩上皂靴,来回用力碾了几番,怎料赵洵跟没事人一样,揽着自己的力度反而还更紧了些,她怎么也掰不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
赵洵忍住痛,他不想松手,也不敢松开手,她跟陆霄毕竟是有娃娃亲的,她这样护着陆霄,说明陆霄在她心中有一定的分量,然而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也被她放在心上,他怕自己一旦松了手,她就会离自己远去。
他等了寻了那么久的人,凭什么要轻易让与他人?
一开始,他也想遵守礼法,循序渐进,可他实在是太害怕了,陆霄与她青梅竹马,又是那样的耀眼、温润,哪家娘子会不喜欢这样的少年郎君?得知两家议亲以后,他更是坐立难安,所以才不止一次做出逾越之举。
包括今日。
第065章 甲光寒(五)
见他不为所动, 陆霄柔和的双眸中再度卷起怒火,弯着腰身伸手揪起赵洵的衣襟,“放开燕燕。”
赵洵抬眼瞪向他, 目光坚定, “若我偏不呢?陆监丞还能如何?”
“嘶!”
话未说完, 他便觉手臂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下意识地松了手上的力道,转头一看,是徐予和用指甲狠狠抓着自己,疼得他蹙眉不止。
趁赵洵吃痛心不在焉,徐予和终于抠开禁锢自己的那只手, 悬着的心不由踏实许多。
陆霄把她捞到自己身侧护着,另一只手揪着赵洵的衣襟,眼中有说不出的不甘。
另外两人呈剑拔弩张之势,徐予和知道车内不是久待之地, 府衙挨着御史台, 往来台官众多,赵洵多少还是有些顾忌台官的, 便拿起帷帽钻出马车。
孟春将车内动静听得差不多, 看了眼自家娘子脸色不是太好,小跑过去轻声道:“娘子……”
徐予和把帷帽胡乱往头顶一戴, 踩着马凳仓皇而下,“没事,只是车内闷得我有些心慌,索性出来透透气。”
她略微拨开眼前垂下的素纱, 往周围看了看,牵着乌夜啼的人已经换成了范义, 来财几人都在他身后站着,就是不见岁冬跟曾度支,于是转头向孟春询问:“曾度支和阿谷呢?他们已经走了吗?”
孟春点头,“是,那会儿陆郎君着人带他们走了。”
徐予和应了一声,迟疑片刻,走向陆霄的枣红小马。
“他的马哪有我的乌夜啼好,你倒不如骑我的。”
赵洵绊住陆霄,抢先一步跟着她从马车上下来,闷闷道。
徐予和从仆从手里拉过枣红小马的缰绳,马儿欢欣雀跃,低下头想跟她亲近,她便轻轻摸了摸马儿的脖子,“枣糕是没有王爷的乌夜啼好,可它性子温顺,我很喜欢。”
“枣糕?”赵洵忍不住抿嘴一嗤,回身看着陆霄,嘲弄在他眸中铺陈开来,“这也算是个名字?都说陆监丞素有才名,看来在取名一道上也不过如此。”
他想了想,眯起眼眸,又道:“枣糕听着就软绵绵的,除了挨打,怕是也没什么别的用了。”
乌夜啼听出主人言语间的挑衅意味,扬起脖子甩了甩乌黑油亮的鬃毛,嘶鸣一声,往前几步,也斜着眼盯向那匹稍显瘦弱的枣红小马。
范义啧声不断,赶忙攥紧缰绳,站定后跟乌夜啼一同看向那边的几人,不禁在心下感慨跟着宁王的日子可比在宫里有趣多了,隔几日就有场好戏看,他甚至恨不得把官家也喊来一块看,这个时候,倘若再配上几盘小食和吊瓜,那才叫一个绝。
面对赵洵赤裸裸的挑衅,陆霄攥紧十指,清隽俊秀的面庞第一次稍显扭曲。
“枣糕是我给它起的名字,”枣糕是没他的乌夜啼结实高大,可在马匹当中也不算差了,徐予和冷声质问:“王爷有什么问题吗?”
赵洵脸上的笑僵住,颇有几分尴尬:“原来枣糕是你起的名字?”
想起毛团儿名字的由来,他上下打量起这匹枣红小马,马肚子紧实发亮,从外形上看确实有些像一块枣糕,呆愣片刻,他瞬间改口:“甚好,甚好,这名字很是形象,很是可爱。”
徐予和:“……”
陆霄:“……”
范义一个没忍住咳笑出声,察觉到某人凌厉的眼神,他识趣地闭紧嘴巴,面色恢复如常。
赵洵越想越气,凭什么陆霄的马能让她起名字?他抢过缰绳,跃到枣糕背上。
枣糕可没忘这人刚刚嘲讽了主人不说,顺带还嘲讽自己,便跑到旁边人少的空地处,扬起前蹄狠狠一纵,试图把赵洵甩下去。
赵洵神色不变,甚至还抽出手打了个哈欠,“我看枣糕也没多温顺,还没我的乌夜啼乖巧,你还不如骑我的乌夜啼,让我来驯服这匹马。”
今日高襄再度自请降职至汝州,大哥是同意了,御史台的诸位台官自是不肯同意,下朝后愣是追着官家到垂拱殿,要不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御史台门口驯马,万一让徐御史瞧见可就不好了。
陆霄抬起眼眸,“枣糕不需要旁人驯服,它只对不喜欢的人如此。”
赵洵扯紧缰绳,在马背上睨视着他,冷笑一声:“它不喜欢我又如何?这世上就没有我驯服不了的马。”
徐予和掀眸瞧了他一眼,走到范义跟前拿过缰绳,踩着马镫跨坐到鞍上,动作娴熟,“那王爷就在这儿好好驯马吧,届时记得把枣糕还回来。”
乌夜啼知道主人喜欢她,为了给主人争口气,因此表现得更为温驯。
徐予和把着缰绳,令乌夜啼走了几步,“怕王爷贵人多忘事,先借乌夜啼一用,告辞。”
文臣大儒家的女儿,平日做的最多的,无非就是读书习字、焚香赏花之类的风雅事,鲜少有人主动学骑术,赵洵以为徐予和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她真的会骑马,不过她跟范夫人是熟识,便猜测多半是范夫人教她的。
徐予和侧眸看向陆霄,风吹起素纱,她清楚地看到他眉骨处有块淤青,心生愧疚:“停云哥哥,只能委屈你先坐我的马车了。”
陆霄眉眼含笑,柔声道:“没事,不过前面是闹市,你骑马可要当心些。”
徐予和点头:“放心,外祖教我骑马你又不是没见过,不会有事的。”
两人聊得有来有回,尽管只有寥寥几句,可赵洵就是感觉浑身不舒坦,他眼里都要冒火星子了,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乌夜啼又不记仇,也没有枣糕那么小心眼。”
乌夜啼得了主人的夸赞,高兴地扬起鼻子,甩了甩尾巴。
徐予和不再多言,抓着缰绳在街道上慢慢行进,枣糕始终不愿载着赵洵,可看着他们越行越远,它又没有其他办法,仰天长啸一声,迈开四蹄朝着马车追去。
赵洵颇感意外,枣糕不喜欢自己,但是它很喜欢徐予和,直到追上她,枣糕的脾气才变得温和了些,这倒也正中他的下怀。
至少自己跟她并辔而行,而陆霄在他们身后的马车里,他都有点想感谢这匹蠢马了。
赵洵目视前方,唇角不自觉扬起,“我现在觉得,枣糕还挺讨人喜欢的。”
徐予和皱眉,奇怪他为何突出此言:“枣糕从小就招人喜欢。”
赵洵“哦”了一声,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问道:“从小?”
徐予和颔首,“三年前初夏,我去延安府看望范夫人,范判府家的马生了几只小马驹,范夫人挑了一只送我,后来随爹爹迁去永州,我怕枣糕不习惯那边的湿热天气,就把它送给停云哥哥养了。”
赵洵听罢,更觉酸溜溜的,他耷拉着脖颈,像是经了雨打的花枝。
一路上他努力搭话,徐予和也只是客气回了几句,很是注意两人之间的分寸。
难道是因为有陆霄在,她才这般注意吗?
赵洵心里憋燥烦闷,总是忍不住多想,他垂下眉毛,后悔当初自己没有先问清楚她的名姓,若是知道了她的名姓,这样就能跟她早点熟识,皇伯父溺爱自己,若是自己求了情,后面也不会狠下心贬谪她的父亲。
或许,她也不会有娃娃亲了,不过有娃娃亲也不要紧,小娃娃能懂个什么,只要自己多吸引她的注意,她应当也会喜欢自己的吧。
想到这里,赵洵偷偷瞥向徐予和,素纱随风飘摇,帷帽下清丽的面容若隐若现,忽地,一角薄纱被风扬起,轻轻拂过他的脸,淡淡的兰花香萦绕在鼻尖经久不消,惹得他心魂荡漾。
好像,现在也不晚,她不是已经有些在乎自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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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侧柳色青翠,过了观音院桥,就是春明坊了,被垂柳遮住的匾额也逐渐将真面目展露在众人眼前。
孟春站到乌夜啼侧面,“娘子,我扶你下马。”
徐予和往后拉紧缰绳,待乌夜啼站定,她才将腿迈过来准备跳下马,就感觉身子一轻,被人托抱在怀里。
风吹起覆在她面上的素纱,一双狭长的凤眼映入眼帘,那对瞳仁黑如松烟墨,墨色流动中,是数不清、看不尽的温柔情意。
“宁王,你……你这是作何?”
徐予和听到父亲的声音,顿时惊慌无措,忙从赵洵怀中跳下,头也不回地跑进门。
隔着帷帽,徐予和还是能感受到来自父亲的威压,她停住脚步,心虚地唤了声:“爹……爹爹……”
孟春跟在她后面,低头道:“主翁,娘子是去府衙给岁冬销奴籍了,回来途中才遇到的宁王。”
陆霄走至门下,拱手见礼,他望了眼徐予和,才收回视线对着徐琢轻声道:“徐叔父,孟春所言句句属实,你不要迁怒燕燕。”
徐琢皱眉看着女儿,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飕飕作响,“燕燕,你先进去,爹爹有话要与他们说。”
徐予和轻轻道了声是,便带着孟春往内宅走,她听到父亲叹了口气,“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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