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洵恭敬道:“是,徐中丞说的是。”
言罢,他老老实实闭上嘴。
徐琢又喝了几口水,有兵士过来递给他们一块油纸包着的肉饼,他摆了摆手,笑道:“你们吃吧,我不饿。”
赵洵也跟着摆手。
背靠着树干着眯了会儿,徐琢又去马车上拿出女儿给自己的梅红匣子,刚打开食匣,便感受到有道视线落在自己手上,他抬眼一看,只见赵洵坐在自己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徐琢奇怪地打量他许久,最后起身拎着梅红匣子去了对面的杨树底下坐着。
赵洵眉峰一挑,也厚着脸皮跟了过去。
徐琢问道:“王爷可是有事?”
赵洵看着他手里的匣子,摇头笑说:“也没什么事。”
徐琢对他的小心思了然于胸,但是又没办法,只得将梅红匣子往前放了放。
赵洵伸手拿了颗雕花梅子塞进嘴里,酸得他挤眉弄眼,脸上登时皱成一团。
徐琢笑道:“每逢出远门,小女怕下官途中疲惫,所以将梅子做得稍微酸一些,方便提神。”
果然够提神,赵洵觉得自己灵台瞬间清明多了,他低头捂着脸嚼巴半天,才将梅肉咽下去,“令嫒好手艺。”
他抬起头,在匣子里挑了颗糖霜玉蜂儿含着,唇齿间的酸味被冲散不少,他的眉梢才渐渐平整。
见众人休整得差不多了,赵洵便下令继续出发,毕竟怀德军路途遥远,他们又偷偷带着粮草兵器,赶路当然是越快越好,省得节外生枝。
风声渐起,枝上树叶飒飒乱响,日头被云层吞没,林中也变得阴沉迷蒙起来。
……
过了将近一月,他们终于到了凤翔府。
这一月以来,雨水就没断过,道路泥泞难行,马车总是陷入泥里,加之两位西羌使臣皆身染风寒,又喜欢提些刁钻要求,以致于他们行路艰难。
天色昏黑,雷声轰隆,雨点又淅淅沥沥砸落下来,好在前方隐隐现出驿站的一处院墙。
赵洵接过亲卫递来的蓑衣披在身上,抬头示意后面的人快些,“加快速度,前面有个驿站,到了驿站,你们就能好好歇一歇了。”
身后咳声不断,徐琢垂眸问向前去查看的兵士:“两位西羌使臣如何了?”
兵士拱手道:“回徐中丞,两位使节的情况仍是不容乐观。”
徐琢纳闷道:“还真是怪了,那些药都是我平日里常用的风寒药,吃两三副就见效,他们吃了这么多,怎么还不见好?”
他顿了顿,抬眸望向天,忧心忡忡道:“如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们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风乍起,须臾之间,大雨倾盆而泻。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急雨糊住眼,队伍拉得更长。
倏地,白光划破天际,一道炸雷从天而落,击在载有西羌使臣的马车前。
地上泥水四溅,陡然出现一个发黑的泥坑。
众人头次见雷劈到地面,俱是一惊,纷纷散开退向四周。
马匹受了惊,尥蹶子嘶鸣数声,拉着马车没头没尾地乱冲,吓得两位西羌使臣连声哎哟,好在跑了没多远车轱辘就陷到泥坑里,马匹拖行不动,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还未等两位西羌使臣喘息,又一道炸雷砸在马车顶部。
车顶的金器装饰冒出一串火花,崩落的火星燃起了帘幕,众人听得马车里面惨叫一声,便再无动静。
徐琢眉梢忽紧,“快去看看两位使臣如何了。”
有胆子大的兵士掀开车帘,待看清车内情况,往后弹出数尺,“他们……他们死了!”
被雷劈死的?
第067章 甲光寒(七)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看来老天爷都看不惯这些羌贼, 打雷把他们给劈死了。”
风雨如晦,赵洵漠然睨视着眼前这一切,“休得胡言, 你们几个, 快去看看两位使臣可有大碍。”
雷声震耳欲聋, 劈折马车上方的树枝,砸灭车顶的火苗。
众人怕再有雷落下击中自己,都不敢贸然上前。
“不就是几道雷,至于把你们吓成这般?”赵洵勒马停住,把缰绳丢给亲卫,跳下马径直朝着马车走去, 顺便不忘奚落西羌使团的其他人,“贵国使臣出了事,你们就这么坐得住?”
有个将士拦住他,迟疑道:“王爷, 这雷来得实在蹊跷, 怎么就……偏偏落在马车上了?”
“有什么可奇怪的,山野之中, 两位使臣所乘马车檐角镶有金饰, 方才又在树下,本就容易被雷击中。”
言罢, 赵洵挥了挥手,示意亲卫上前用剑削断帘幕。
帘幕应声落地,众人便见那两名西羌使臣面色发青,眼珠外翻, 挺在车里一动不动。
一个戎装男子推开众人跑到前面,他大惊失色, 趴在马车前喊道:“梁将军,李尚书?”
“莫非天意如此?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羌贼,这才降雷以示惩罚?”
也不知是谁突然说了这些话,挑得队伍中再次炸开锅。
“这是何意?”
戎装男子面露凶色,高声喝问之后,拔剑出鞘对着众人,其余西羌使卫也跟着他亮出兵刃。
御龙卫手持利剑挡在赵洵身前,余下兵士愤懑不平,亦拔刀相对。
“拓跋将军何必兵刃相逼?”赵洵眸色幽深,隔着苍茫雨幕,平添些许冷寂,“涉及两国邦交,发生如此之事,我们也深表痛心,谁能想到两位使臣会遇到这档子事。”
“别假惺惺了,”拓跋骏冷笑一声,直呼他的名讳,“赵洵,我看就是你害了两位使臣罢!”
“拓跋将军此话又是何意?”徐琢眉峰拧紧,绷着脸走上前:“诸位看得清楚,方才宁王与我皆在前面领路,他如何能对两位使臣下手?”
赵洵将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徐琢头次跟自己站在同一战线,感觉还有点不习惯,不过也是,在外敌面前,党争已无足轻重。
徐琢站在那儿,不卑不亢,如同一棵青松屹立在风雨之中,任他风吹雨打,也岿然不动。
有的兵士早就受够了西羌使团趾高气昂的模样,附和道:“分明就是雷劈的,我瞧得仔细着呢。”
“就是,羌贼欺人太甚,王爷一直在前面,刚刚才过来。”
拓跋骏别过脸,哼道:“若你们没有暗中做手脚,这雷怎么会平白无故就劈中我大羌两位使臣?”
徐琢道:“拓跋将军诚然多虑了,此地离平夏城不过百余里,若要做手脚,何需等到现在?”
拓跋骏打心底瞧不起大梁,尤其瞧不起大梁的这帮子文臣,一身的酸腐味儿,叽叽哇哇的最是烦人,他把剑指向徐琢,“我哪里知道你们为何要等到现在?”
赵洵压下眉角,漆黑的双眸异常平静,却透着森冷寒意,“拓跋将军,你这般胡乱猜想,是要挑起两国战事吗?”
拓跋骏横眉竖目,转而将剑对准赵洵,言语中尽是不屑:“要挑起战事的分明是你们,让你们送钱送物已经是陛下对你们大梁最大的恩典了。”
“哦?你们西羌腼颜乞求岁赐,反倒成了对我们的恩典?”赵洵冷笑出声,不过须臾,抽出长剑飞身打掉拓跋骏的剑,“拓跋将军的胆识也真是令人敬佩,敢在大梁疆土之上说出这等狂言。”
拓跋骏没料到他真敢动手,堪堪躲过一击,怒道:“这天下向来兵强马壮者为之,你们赵梁……”
“赵梁如何,也轮不到你来评判。”
剑刃斩断雨珠,直逼拓跋骏的咽喉。
赵洵微眯眼眸,脸上笑意似有若无,“敢在我面前如此叫嚣,我看拓跋将军也无需看到今晚的月亮了。”
手起剑落,血液迸溅。
拓跋骏直挺挺倒在泥水里,眼睛还在瞪着赵洵,他嘴唇张合,雨声嘈杂,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脖颈处流出的暗红色液体被雨冲散,染红了大片衣衫。
数点温热溅到赵洵眼睫之上,他竟是连眼睛都未眨一下,反倒若无其事地掏出帕子擦拭起剑身。
半晌,又轻叹口气,将沾了血的帕子丢在拓跋浚身侧,“不对,我忘了今日大雨,没有月亮。”
事发突然,徐琢久久未缓过神,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岂料摸了一手血水。
西羌使团经此异变,举着兵刃冲上前与大梁兵士厮杀在一起。
赵洵侧过脸,吩咐身旁的亲卫:“你们几个保护好徐中丞,若徐中丞有事,你们也不必活了。”
亲卫低首道是,随后围在徐琢身侧,抵御着西羌使卫的攻击。
混乱之中,徐琢捡起尸体上的刀握在手里,对着西羌使卫一通挥砍,“下官也是带过厢军操练的,王爷莫要小瞧了下官。”
赵洵对此颇感讶异,不过又想到他在地方上带过军队操练,会些皮毛也就不奇怪了。
“不管怎样,徐中丞还是要悠着点,否则令……”
疾风裹着落叶乱雨拍面呼啸,‘嫒’字尚未出口,他被飞入嘴中的树叶子呛住,彼时一柄剑疾砍而来,弯身避过,吐出叶片清了清嗓,又道:“我大哥可是会拿我问罪的。”
徐琢扭头扫他一眼,“王爷也要当心心,出了事下官可担不起责。”
拓跋骏一死,西羌使团犹如一盘散沙,大梁士气高振,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风急雨骤,兵戈相击之声盖过苍茫风雨,响彻山野。
……
驿站内,一灯如豆。
风声萧萧,夜雨渐歇,明黄的烛火映在舆图上,照亮着这广阔河山。
徐琢盯着秦凤路诸州许久,才侧身问道:“下官斗胆问一句,西羌使臣之死想必不是意外吧?”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徐御史。”
赵洵抿唇,望向舆图上的西羌疆土,眸中闪烁着星火点点,大有将其收入囊中之意,“没错,是我在他们的车顶放了引雷之物,所以那两个羌贼才会被雷劈中。”
引雷杀西羌二使,一可暗借天意,二来引导军心,实在是妙。
徐琢眼中浮现赞许之意,问道:“王爷下一步还有何打算?”
“先压下今日之事,不得走漏任何风声,”赵洵按着舆图上他们所在的位置,又往左指了指,“雨还要再下些时日,西北多有山川,过几日我们可借口山石倾塌,受困其间,西羌使团不见踪迹,传信给我的老师文经抚,让岑希率兵前来搜寻,届时我们于陇州安化镇汇合,再改道熙州,打唃厮啰一个出其不意。”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道:“此次岑希一走,镇戎军内的奸细必定会有所动作。”
徐琢还是觉得不稳妥,这个借口经不起推敲,内奸潜伏至今都没有露出破绽,不一定能瞒得过去,“若由岑小将军亲自前来,势必会引起内奸猜疑,定会派人混淆其中,王爷就不怕内奸通风报信?”
“通风报信又如何?大雨时节,天灾频发,山里头遇到这些情况再正常不过,”赵洵道:“徐中丞无须担心,西羌使团已被尽数灭口,理由还不是任我们说?”
徐琢忧道:“我担心西羌联合唃厮啰,对我们先下手为强。”
“那就打,本就是他们违背盟约在先,自绝贡输之路,我们也是不得已才反击,”赵洵道:“西羌才问我们讨要过岁赐,北契的那群人也不会闲着,我们只需挑唆一二,让北契去纠缠西羌,就算西羌真与唃厮啰联手,我们这边也不会有太大压力。”
徐琢沉思半响,“如此,倒也可行。”
这只是赵洵的初步打算,不过西羌与大梁议和之初,仍有多发战事,徐琢在渭州当过几年通判,经手之事亦不在少数,对于边事总归是比他要熟的,遂虚心请教:“我也是纸上谈兵,听说徐中丞颇熟边事,不知徐中丞有何高见?”
年轻人胆子大一些,敢想敢做,徐琢自愧弗如,推辞道:“高见不敢当,那些都是范经抚的功劳,我只不过动了动嘴皮子。”
他口中的范经抚,正是当年泾原路的经略安抚副使范铨,兼领渭州知州,此人进士出身,掌兵却有一套,谋略胆识丝毫不输武将,如今是河东路的经略安抚使。
“徐中丞莫要自谦,先生之才,印纸历子上可都记得清清楚楚,”赵洵笑道:“不提其他,单说景佑五年,西羌诱杀边将杨克,攻破萧关,列兵于胜羌寨,引得三路援军前去支援,最后是你巧用妙计,不费一兵一卒,逼得西羌原路退兵。”
也正是由于印纸历子将徐琢的实干功绩记载详细,赵珩才会将他调任回京,才放心命他为走马承受,随赵洵共赴西北。
徐琢道:“当时羌兵实力正盛,强攻自然不可取,只能同环州路佯攻韦州,断其退路。”
第068章 甲光寒(八)
赵洵将目光停留在兴庆府上许久, 最后又落在青唐城上,眉梢一扬,笑道:“徐御史说得极是, 这天下六分之物, 五分养兵, 然可用之兵少之甚少,与西羌硬碰硬只会折损更多,倒不如兵行险招,截断后方,还能震慑一二。”
他言下之意,便是打定了主意要拿下唃厮啰, 再兵分多路,东西夹击西羌,大梁此前同唃厮啰交好,一方面是为互通贸易, 获取战马,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使其与西羌互相牵制,然而唃厮啰内斗不止, 新任赞普瞎皋自顾不暇, 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让大梁占了这块战略要地。
“王爷这般说, 想必已经想好了如何攻下河州,”徐琢沉吟道,随即用手指着舆图上的河州等地,“只要河州掌控在我们手中, 就能北渡黄河,攻取邈川城、宗哥城, 将此二城拿到手,攻下青唐城便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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