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是有一支箭擦着嵬名思南护腕上的甲片刺入他的眼睛。
“你们铁鹞子全身重甲,连马也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为什么不再费点心思搞个眼甲呢?”赵洵故意举起弓晃了晃,笑道:“是瞧不起我的箭法吗?”
这句话把嵬名思南激得怒火中烧,想他在西羌也是屈指可数的猛将,征战多年从未像今日这般受辱,当即折断箭身,揉了揉另一只眼,扬起缰绳向前追去。
赵洵微微侧目,瞥到身后紧追不舍的身影,唇角不由弯起一抹弧度。
很快,嵬名思南也察觉出不对,他怀疑这人似乎是刻意把他往某个方向领,放眼望去,营中乱作一团,许多羌兵还在来回舀水扑火,若此时梁军突然来袭,必然应对不及,可风势不减,如果不去扑灭着火的粮仓,任其燃烧,营中又将损失惨重,然而还未等他下出决断,地面上忽然出现一道铁链。
再去看操纵铁链之人,果然是梁兵。
他暗道不好,赶紧收缰,战马跃过铁链,可下一刻,又见赵洵搭弓上弦,有了方才的教训,他当即举起大斧挡在面前,谁知赵洵这次压低了手臂。
箭簇射中没有甲片防护的马腿,战马仰头嘶鸣,前蹄落地时支撑不住,重重摔在地上。
钩索将嵬名思南与战马绞连在一起,他没有坠马,却也不能立刻起身,只能拔出嵌入马腿的箭矢,驱使战马尽快站起。
赵洵勒马调转方向,又射两箭。
箭簇从嵬名思南指间飞过,没入马腹,他顿时惊恐地看向赵洵,马背上的人眼眸幽深,映着刀光血影,在黑夜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
也正是这个时候,一名羌兵骑马来报:“不好了,梁军攻进来了!梁军攻进来了!”
周围喊杀震天,显然梁军已经冲破木栅,深入营中,一路杀到了这里。
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嵬名思南攥紧拳头,他哪像今日这般吃瘪过,暴喝一声,挥动大斧企图砍断钩索,“废物,现在禀报还有何用?当我的眼睛看不到这些梁军吗?还不快点拿起家伙,随我杀退这狂妄小儿!”
羌军的铁鹞子全副武装排阵在前,夜风苍劲,吹过铁甲的缝隙,发出急促的尖啸。
忽地,有道人影拿着一杆长枪停在他身侧,“苏将军那边已经差不多了,承平,你这边如何?”
赵洵道:“这些铁鹞子不好对付,你要当心。”
“知道了,你与苏将军都对我说过应对之法,倒是你,别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省得老师又说我。”
杜浔絮絮叨叨说了一长串,瞧见同行的兵士甩出钩索缠住羌军骑兵的马腿,他立刻上前用枪突刺,铁鹞子虽然勇猛,但也有个缺点,那就是不够灵活,只要以轻骑持续骚扰,或是砍断铁鹞子战马的马腿,破坏他们的阵型,这样便容易对付一些,而且这里是军营,刚刚许多羌兵还在扑火抢救粮草,此刻仓皇应战,兵甲都未穿戴齐全。
赵洵横剑一扫,夺过一名羌兵手中的长枪,“小儿,小儿,真是难听,”他单手握枪,扫退身前列阵的羌兵,冲过去挑飞嵬名思南的兜鍪,歪着头慢条斯理道:“不过你这个老东西说得也没错,你那眼睛的确是瞎了一只。”
嵬名思南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钩锁砍断,可就当他抬头之时,突然感觉脖颈间生出一股凉意。
赵洵略微收回手臂,将枪尖压在嵬名思南的颈间,“我们那里有句话叫做好事成双,不如你求求我,待会儿我心情好了,在你死之前给你凑个双,把你另一只眼睛给挖出来,好让你亲眼看着你们西羌是如何亡国的。”
只需轻轻一挑,冒着森冷寒意的铁枪便能挑断嵬名思南的脖子,可赵洵不想让他死得这么容易,此人劫掠城池,砍杀无数百姓,还有许多将士也死在他所率领的铁鹞军手里。
嵬名思南咬紧牙关,举起手臂紧攥枪尖,猛然直立起身,他扯下马背上的羌兵自己跳上去,抡着铁斧高声大喊:“勇士们,随我杀掉这些梁兵! ”
赵洵扬鞭纵马,将长枪从嵬名思南掌中抽出,又踩在马背上飞身跃起,枪尖直指他的咽喉。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嵬名思南直接从马背上跌落,他想动弹,脖子却好似被钉死在地上一般,他实在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竟然会栽在一个年轻人手上。
而这个年轻人,还是他觉得最没用的中原汉人。
赵洵轻抬眼睫,满脸不耐地看着地上的嵬名思南,“死到临头,还这么多话。”
见此一幕,旁边的羌兵皆惊惧不已,竟都不敢再轻易上前了。
“嵬名思南已死,众将士听令!”赵洵抽出穿破嵬名思南脖子的长枪插在地上,“今夜我们一同踏破西羌军营!一雪前耻!”
梁军兵士军心大振,原先惧怕铁鹞子的人也不再胆怯,骑着马高呼上前,他们分工协作,一人勾刺马腿,一人攻击马背上的羌兵。
飘扬在上空的西羌军旗被风刮断,倒在燃烧的火焰中,崩起一地火星,羌兵此时军心溃散,纷纷丢下兵器四散逃窜,如同那杆倒落的军旗,颓势尽显。
杜浔提□□翻往前奔逃的羌兵,也不忘回头说笑:“承平,你方才刺嵬名思南的那一枪真是漂亮,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呗。”
赵洵翻身上马,“我瞧你在铁鹞子眼皮子底下骑着马窜过来窜过去,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你那身手哪里需要我教?”
杜浔瞥他一眼,“回头还要清扫战场,这会儿我就不与你废话了,咱们速速追击,要是在天亮前赶回来 ,我还能睡上一觉。”
赵洵忍俊不禁,又道:“留些人在这里打扫营地,咱们剩下的粮草不多了,后方的补给又遥遥无期,这里着火的粮草能扑灭多少是多少。”
杜浔收紧缰绳,“好好好,我都替你安排下去。”
着西羌俘虏回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红日逐退群星残月,销尽山间云雾,极目远眺,万千山峰如披火光,赫赫炎炎。
看着眼前成群的战马和牛羊,苏成心中大喜,“这次多亏了宁王,南宗堡之危才能顺利解除。”
赵洵不敢独自居功,推辞道:“苏将军谬赞,若无苏将军配合,凭我一人之力,也无法应对这么多敌兵。”
“宁王不必自谦,若是让末将对阵嵬名思南,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要另当别论。”
苏成是从心底里佩服他的,他想起昨夜兵士来报,说赵洵单枪匹马手刃了西羌大将嵬名思南,那名兵士当时激动地手舞足蹈,差点说不出话来,其实他也没差多少,大梁如今能有这样的少年英才,何愁来日不能拓边开疆?
“你俩就别在这里互夸了,”杜浔在马背上哈欠连天,“这铁鹞子的马跑得是真快,追了这么久,才带回来这么几个人,等会儿我就去他们的马厩里挑一匹跑得快的。”
赵洵挑眉看他,“怎么?你挑匹快马是想跟他们逃得一样快?”
“承平,你能不能有点良心,我那还不是为了你?”
杜浔掀起眼皮,拿着枪戳了戳赵洵的胳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解决了这里的难题,便是时候北上了,要是没有一匹好马,我怎么和铁鹞子对阵?怎么帮你踏破西羌?”
第094章 折花赠(四)
层云遮住大半日光, 疾风忽起,吹乱路旁青黄相接的蓬草,隐隐显露出埋在土里的半截石碑。
看清石碑上的字迹, 徐予和又抬头看了眼天色, “到原武县了。”
乔焕微微低下头, “娘子,对不住,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在路上耽搁这么久。”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徐予和在心底叹了口气,回头瞧着乔焕, 他本就伤得不轻,在封丘驿也只是简单医治,后面又与叛军周旋,能活到现在已然是是福大命大。
“耽搁得是有些久, 但那是因为遇到了叛军, 乔卫士,你不必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徐予和记得清楚, 离开封丘驿后, 途中鸟雀总是无故惊飞,好似在警示他们附近有异动, 但乔焕一直昏迷着,离不开马车,最后她只能劳烦章氏派来同行的兵士把乔焕背在身上,可他们还没来得及找到隐蔽之处躲藏, 就遇到了一队身穿护甲的兵士,看着像是在前方探路, 好为后面的人开道,那些人发现他们身上有兵刃,眼神一变,先是试探,察觉不对便意欲灭口。
幸好那两名兵士身手不差,在后面拖了一时半刻,自己靠着快马才有了机会逃脱,不过两名兵士最后也只剩一人活了下来。
“怪了,前面怎么会有百姓聚集在此?”
此话正是出于跟随他们逃出来的兵士费达劲之口。
两人随之看向前方,果然有六七人坐在路边,那些人见了他们,便走到路中间不停招手。
徐予和满头雾水,“他们这是何意?”
今年未逢旱涝,也无蝗灾,百姓们没道理会在这个时候聚在城外,忽然,徐予和想到了什么,又道:“但看他们的衣着,不像是拦路的饥民,难道原武县也出了内乱?”
费达劲收回目光,偏过头小声询问:“徐娘子,乔卫士,要不我过去问问?”
徐予和也正有此意,随即颔首:“也好。”
不过片刻,费达劲便骑着马回来了,只是面上的表情略显凝重。
徐予和道:“可是打听出来了什么?”
费达劲点头,“打听出来了,有一人是附近的商贾,前些时日随亲友进京贩卖商货,在岳台遇到官兵设卡,不让闲杂人等进京出京,他们试图理论,货物被扣下不说,同行之人也遭官兵砍杀,那人的伤口未及要害,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回去的时候途经板桥,在野外看到大批驻兵,经过方胜镇时还有官军杀害无辜百姓,几经辗转,来到了这原武县,没想到又见到官兵互斗,于是连夜逃到了这野地里,不敢再进城,
今早他见有人经过此地,便在道边提醒,那些人是要去陈桥投奔亲友的,不过他们是从潘原过来的,说什么西羌已经打到了平夏城,他们怕被乱祸及,便提前收拾东西逃命,只是到了这里被那商贾拦住,他们没地方去,索性跟着商贩一起呆在这里留意周边情况,顺便提醒过往行旅,所以那些人看到我们会站在路中间招手,为的就是不让咱们过去。”
潘原在渭州境内,一旦平夏城起了战事,渭州也岌岌可危,有百姓逃命再正常不过,徐予和垂下眼眸,“但愿蔺将军与宋判官能尽快借到兵,以解西北之急,”她抬头看向乔焕,眉目逐渐舒展,“不过我们从封丘走到这里,途中只遇到一小股叛军,而且沿途设卡已不似他们所说的那样严苛,乔卫士,我记得范指挥使说岑将军在官家身边,那再加上范伯父,或许汴京内已有了转机?”
“宁王将岑将军留在京城,的确是有着未雨绸缪的打算,”乔焕此时也看出她面上的情绪变化,问道:“那娘子的意思是,咱们不去隆德府了?改回京城?”
徐予和攥着缰绳,沉思许久,“不回京城,唃厮啰何等重要,宁王拿下这样的战略要地,西羌不会善罢甘休,必会倾尽全力与我们一战,如此,粮草补给和足够多的援兵便尤为重要,西羌尚武,兵将皆善战,以往与西羌交战,哪怕我军在城中防守,也占不到多少优势,更何况还是地无险要的泾原路一带,那些人逃到这里,便说明前方战况紧急。”
“是这个理,这援兵和粮草当然是越多越好,”只是这番话还是把费达劲给难住了,他欲言又止,“可不去隆德府,也不回京城,娘子这是要去何处?属下答应过夫人要将二位全须全尾的送到安全之处。”
“今日我们先在此地面见阳武县县令,诈他一番,就说肃国公拥兵谋反已被平定,若他想戴罪立功,就当撤掉城郊哨卡,再则西北军情紧急,急需抽调粮草兵力,让他派人快马替我们到信阳军和光化军送信,正好乔卫士也不宜骑马赶路,在这里还能再重新雇辆马车,”徐予和道:“不过调兵事关重大,非一日两日能成,我们可以带着粮草先行向西去往渭州,或是根据情况,再去别地。”
费达劲听完,揉了揉耳朵,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些话从一个小娘子口中说出来的,不免心生敬佩,“可行,可行,没想到娘子考虑得这般周全。”
乔焕道:“那就按娘子所言。”
几人议定,继续驱马前行,那些人看他们坚持往前,急得大喊:“别往前了,别往前走了!这里的官兵会杀人的!”
徐予和拱手一揖,“多谢几位提醒,只是我们身有要事……”
周边情况不定,章氏心里始终放心不下,考虑到徐予和气质出尘,若再遇到兵乱,容易被不怀好心者盯上,便让她用锅灰涂灰面部,再换上男装扮作男子,所以为了不被外人看出破绽,现在她面对外人都要用男子的礼数。
有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大声打断她,“再要紧的事也不行!”
与他并肩的山羊胡叹了口气,低下头苦着脸道:“今日不同往日,这些官兵没人管得了,我亲眼看着他们到处杀过路的人,我堂兄就是在岳台让官兵给杀的。”
乔焕道:“你们看我们从何处而来?”
山羊胡望着乔焕身后的方向,颇为惊讶,“你们该不会是从京城里出来的吧?”
徐予和点头:“不错,几位的情况我这位朋友已经与我们说了,不过这一路走来,我们并没有看见官吏杀害百姓,所以此行也是想去原武县探探情况。”
山羊胡恍然大悟,猛然退后几步,不料脚底发软直接瘫坐在地上,他指着徐予和几人的胳膊不停发颤,“你……你们也是官府的人?”
费达劲慌忙道:“我们是官服的人不假,我们郎君听我说了你的遭遇,特来找这原武县县令问罪。”
山羊胡低下头,呜咽出声,“问罪有何用?我那堂兄也不会回来了。”
乔焕等他哭完,继续追问:“你说得官兵互斗又是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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