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琢道:“话是这样说,可你心中未必这么以为,爹爹看得出来你对停云无意,但成婚是终身大事,凑合不得,以前爹爹说过不止一次,若是你不想成亲,那咱们就去退了这门亲,这不是假话。”
徐予和双手攥紧,指尖不自觉绞在一起,“爹爹与陆伯父知己相交,若是贸然退亲,这让旁人如何看陆伯父?对停云哥哥的声名也有影响。”
“那你要耗到何时?”徐琢叹了一声,道:“他们二人皆对你有情,燕燕,你现在这样,对他们任何一人都不公平,对你自己,亦是不负责的表现,你们少年人的情意根本藏不住,爹爹是过来人,这些都瞧得清清楚楚,遇到情意相通的人不容易,你想遵从自己的心意爹爹不会反对,人这一生很长,总要有个人陪你走接下来的路,所以你不用一直顾虑旁的,以前爹爹是希望你能与停云共结连理,可你不愿意,那就没必要将就。”
徐予和眉心一蹙,她现在的思绪,就像是把许多根丝线剪碎搅和到一起,捋完以后仍是乱糟糟的一团,她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究竟是什么。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如雨后轻烟,山间薄雾,看不真切,挥之不去。
就这么笼在心间。
徐琢撩袍起身,“当局者迷,感情这种没来由的东西,一时间无法窥清也属正常,不急于现在。”
窗外朔风呼啸,吹得门窗摇振作响。
这一夜,徐予和辗转难眠,脑中仿佛潮汐升涌,循环往复,直到鸡鸣时分,她终于抵不住困意半睡过去。
莹白雪光透过窗纸照入室内,床榻上的人似乎被这光亮晃了眼,眉心微蹙,抬手挡在眼前。
她轻轻按了按酸涩的眼睛,披衣下榻,坐在照台前梳挽发髻,风已不似昨夜那般猖獗,偶有雪屑落在窗纸上,其声窣窣。
推开木门,冷风扑面,皑皑雪色蔓延至阶上,庭中积雪几乎与石阶齐平,看样子是下了整整一夜。
雪大天寒,行路艰难,因此徐予和将回京的安排往后推迟几日。
接下来几日,雪仍不见停,与西羌使臣的谈判又耽误不得,徐琢不得不冒雪赶路。
徐予和不想留在河州,便请求父亲带上自己一同前去卓啰城,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父亲竟然没有过多犹豫便允了她的请求。
越往北路越难走,遇到雪深的地方,车轱辘会陷在雪窝里原地打转,徐予和只能下车随父亲和吏卒们一起推车。
风头如刀,哪怕众人身上裹着夹袄裘衣,在这苍茫雪野中,也觉得浑身发冷。
好在三四日后,天气放晴,冰雪逐渐消融,接下来的路倒也没那么难走了。
又过了些日子,除了能看到连绵不绝的雪山,也能看到卓啰城上悬挂的军旗,只是越靠近卓啰城,徐予和越觉得这里气氛莫名压抑。
万里愁云惨淡,旌旗半卷,城墙之下所立的霹雳炮、九牛弩数不胜数,守御的兵士面容沉肃,个个全副武装,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再联想到沿途堡寨皆在完善防御工事,一个想法在徐予和脑中油然而生,这完全不像是打算议和,倒像是为迎战做准备。
至城门前,她看到杜浔骑马停在那里,指挥着兵士移开木栅,似乎已等候多时。
马车驶过木栅,杜浔驾马近前,拱手笑道:“承平正在营中与苏将军议事,一时抽不开身,徐中丞勿怪。”
徐琢下车作揖还礼,直接挑明自己的疑惑:“敢问杜承旨,宁王为何会答应西羌议和?”
杜浔扯紧缰绳调转马头,答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承平的心思,有时候我也琢磨不透。”
徐琢狐疑地看了看周围,随即明白过来,此处人员混杂,兵士之中蕃兵不在少数,而且他带来的吏卒也并非完全可信,保不齐哪个便怀有异心,遂撩起车帘重新回到马车上。
城外壁垒森严,城内戒备更是严密,宽敞的街道上无一民众,全是一拨接着一拨巡视的兵士,因此,徐予和更加笃定自己先前的猜测。
马车缓缓停下,又听得外面有人朗声说道:“大雪苦寒,徐中丞风雪兼程,不远千里从河州赶到这卓啰城,路上必然是吃了不少苦。”
说话者是谁徐予和当然知道,他的声音极容易辨认,清润中带着些许张扬,如戛玉敲冰,思索间,指尖刚触及车帘,便有一股寒凉吹散她的思绪,原来车帘已被人从外面掀开。
提起裙摆将上半身探出马车,恰好对上一双灼热的眼眸,她有一瞬愕然,愕然之后,便心跳不止,许是在这边陲之地几经磨练,他也不似从前那般轻佻,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沉稳端肃。
赵洵唇角不自觉扬起,日思夜想的人而今就在自己眼前,欢喜溢满心头,顿时忘乎所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亲手将她扶下马车。
徐予和微微一怔,指节逐渐收拢,衣裳登时被攥出数道深深的褶痕,他们二人之间并无婚约,赵洵当众扶自己下马车显然不合礼法,而且父亲此时的脸色已然不是很好,便低眸避开他的视线,不紧不慢走下马凳,叉手施礼,“妾见过宁王。”
赵洵也不觉得尴尬,收回手合袖相揖,复又下意识抬起头望向她清亮的眼睛,“徐小娘子。”
徐琢脸色已然不是很好,杜浔佯装受凉,捂住嘴咳嗽两声。
赵洵脚底一颤,惊觉自己举止着实孟浪,硬着头皮转过身,果然瞧见徐琢板着一张黑脸瞪着自己,眼底几乎快要冒出火星子来。
“这是下官当尽的本分,宁王先前急书一封,言及西羌遣使欲与我朝谈和,事关两国邦交,边地安宁,下官不敢耽搁,”徐琢眉头拧紧,迈步向前,“接见他国使臣疏忽不得,下官知道带家眷前来不甚合适,然启程前小女恰好到河州探望下官,北地风烈雪深,与汴京相隔千里,下官子息单薄,与夫人唯有一女,下官实在不放心她一人回京,便擅作主张带小女同行,还请宁王体谅下官为人父母之苦心,待此间事了,下官会再向官家禀明。”
赵洵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心虚似的低下头,拱起双手老老实实认错:“方才晚辈一时失礼,请徐中丞见谅。”
徐琢固然不悦,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因此仍接着刚才的话说:“之于议和一事,下官有几处不明,不知宁王现在可有时间为下官解惑?”
赵洵尴尬地笑了笑,依着徐琢的脾气,这事绝对没完,只是徐琢这会儿没工夫跟他计较,便道:“有,自然是有,此事我和苏将军也商议了许久,不过这里风大,还请徐中丞与徐小娘子先行进府,进去以后,再作详谈。”
徐琢垂首再揖,而后走到徐予和身旁,不着痕迹地隔开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
赵洵讪讪转身,踏上石阶在前面领路。
杜浔可算找着机会,凑到赵洵旁边小声嘟囔:“那会儿你说有要事,敢情就是换身衣服?”
赵洵嗯了一声,压低嗓音反问道:“怎么?不能换?”
“能能能,当然能,”杜浔悄悄往身后瞥了瞥,把手搭在赵洵肩上,“瞧你那点出息,自打徐小娘子从马车里出来,你那眼睛就在人家身上没移开过,也亏得人家徐中丞是读书人,脾气好,要是哪家小子敢这么盯着我女儿,我肯定把他腿打断。”
赵洵捏紧拳头,“想逼我动手就直说,别在这儿怪声怪气。”
杜浔嘿嘿一笑,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他吸着鼻子又使劲嗅了几口,发现这香气正是从赵洵身上散发出来的,顿时又道:“可以啊,你还熏了香?”
赵洵斜视他一眼,“我又不像你,衣服穿了几日也不知道换洗,邋遢。”
言罢,他推开杜浔,整理身上袍袖,“一天到晚只知勾肩搭背,没个正形,有这时间不如去城中巡视一番,看看各处是否有异常。”
杜浔抱起双臂,哼哼道:“一个时辰前我才巡视完,你不是知道吗?”
赵洵顿住脚步,眸色倏然暗沉下来。
杜浔当即感到有无数道眼刀子扎在自己身上,咳嗽一声,赶忙改口:“成成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再去巡视一遍,省得城里又混进什么人来。”
赵洵面色淡淡,转身朝着徐琢一揖,“我与涯深师承同人,自小打闹惯了,今日让徐中丞见笑了。”
徐琢也低首作揖,“宁王与杜承旨情谊深厚,倒是让下官想起了年轻的时候,也常与友人这样谈笑玩乐。”
“还是不一样的,徐中丞不会对友人颐指气使,”杜浔叹了口气,耷拉下脑袋,“哪里像我,承平不是让我做这,就是让我做那,简直是把我当仆役使唤,要不是看在老师的面上,我才不惯着他。”
徐琢看着他们二人,心中顿有所感,笑道:“当日杜承旨冒雨孤舟渡黄河,在场众人无不动容,若无杜承旨打头阵,兵士们不知还要等到何时才敢渡河,能与杜承旨这样的人相交为友,实在让人羡慕。”
“可不就是吗?”杜浔挺直腰杆,眸中光采飞扬,边走边对着赵洵道:“徐中丞说话最是公允,听到没有?别忘了那次是谁带兵去救你的,你倒好,天天就知道让我巡城巡城,今日我巡完城,明日该你了。”
赵洵没有理会他,继续走在前面带路,“西羌请和多半有诈,上次派来的使臣被我当众斩杀,这次是妹勒都厉,这两日妹勒都厉就会到卓啰城,他们必会有所动作。”
果不其然,徐予和眉心蹙起,追上去道:“既是如此,为何宁王还要多此一举,让我父亲前来议和?”
第098章 折花赠(八)
徐琢沉声道:“燕燕, 不可无礼!”
“徐小娘子莫着急,这也正是我的疑惑所在,”赵洵眉眼含笑, 回身同徐予和温声解释:“其实与西羌使臣交涉, 我与涯深就能应对, 但也不知西羌这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指名让徐中丞前来商谈议和之事。”
徐琢也暗觉奇怪,与别国使臣谈判都是由官家择定人选,从没有让对方决定的先例,他压紧眉峰反复斟酌,“或许是五月时西羌遣梁李二人为使, 以催缴岁赐之名进京,官家命下官为使与王爷共同护送,但途中两名羌使暴毙身亡,随行的护将拓跋骏也血溅当场, 这三人皆是西羌梁太后的亲信, 又深得李佑乾信任,死在我朝境内, 西羌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赵洵道:“李佑乾此人是没什么肚量, 可他为何要与徐中丞你过不去?徐中丞之所以与我共同护送岁赐,实为我大哥的无奈之举, 杀西羌使臣亦是我一人所为,与徐中丞也毫无干系,他犯不上去难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徐琢思索片刻,肃声道:“又或是西羌听闻下官曾向先帝上书, 西北边民饱受战乱之苦,民生凋敝, 短时间不宜再大兴战事,所以他们以为比起王爷,下官更容易被说服。”
赵洵笑了一下,“请和是西羌惯用的伎俩,放眼西北几路,现如今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力求一战,唯有徐中丞,未曾向旁人表明边事态度,倘若徐中丞坚持站在陆相公那边,的确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徐予和压紧眉梢,沉吟道:“不对,还是说不通,现在占据上风的是我们,应当乘胜追击才对,议和无异于养虎为患,给了西羌喘息的机会,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官家与王爷对待边事的态度,又怎么会寄希望于求和?”
赵洵负手而立,言及西羌,他的语气不免变得冷硬许多,可望向她的眼神却分外柔和, “西羌确实意不在请和,此前的战事中,每逢西羌处于劣势,他们便遣使谈和,要求我朝交纳岁赐、割让州县、罢修边地堡寨,等他们把兵养得差不多了,便背弃和议,再次挑起事端。”
他眸色忽暗,“早在前几日,我就发现卓啰城附近常有可疑之人出没,料想是妹勒都厉已经到了,至于为何不肯现身,无非是在集结军队。”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西羌请和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欲倾举国之兵对阵卓啰城,将赵洵一行人困死在这里,临行前徐琢也收到消息,攻打泾源、环庆、秦凤几路的羌军都已陆续撤回,也就是说,那些撤回的大军不是在卓啰城外,就是在赶往卓啰城的路上,也难怪附近堡寨加紧完善防御工事,“数十万大军压境,王爷打算如何应对?”
“应对之法嘛,自然是有,”说话间,赵洵眼底浮上一层阴翳,瞥向不远处的门洞,露在外面的一截衣角被人迅速抽回,“妹勒都厉虽然领兵强悍,可他有个最大的缺点,便是自傲。”
他唇角微勾,抬手抽出徐予和发间的银簪掷向门洞后的阴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又纵身跃起翻过墙头。
徐予和当即察觉到旁边有人,惊疑地望向门洞,徐琢也面色冷肃,跑到女儿身前把她护在身后。
不多时,赵洵押着一个小兵走了出来。
“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早在前几日就混进了城?”他凤眸深眯,笑意不达眼底,“不过是故意留你一命,好让妹勒都厉掉以轻心。”
小兵颧骨上有一道血痕,显然是银簪划伤所致,他目光转狠,抡起手臂打向赵洵的面门,试图再次逃脱。
赵洵侧步躲开,接着握紧小兵的胳膊打了个转儿,抬脚踢向他的膝弯。
小兵痛叫一声,半跪在地,候在旁边的亲卫立时上前按住他的肩膀,令他动弹不得。
赵洵眸色深沉,与周遭的冰雪一般,渗出无尽寒意,“押下去,把他跟那几人分开关押,等我亲自去审。”
亲卫们垂首道是,将人捆好带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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