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琢眉间露出一抹愁色,“有奸细混进城中,岂不是会将消息传递出去?”
赵洵笑了笑,道:“这点徐中丞不必担心,他们能够传出去的消息,都是我想让他们传出去的。”
他侧目看到徐予和,顿时想起手中握着的银簪,低头去看,末端沾染的血迹甚是醒目,赶忙用衣袖遮住,才到她面前揖了一礼。
这个时候,赵洵眼角眉梢间俱是温柔情意,哪还有方才的半点凶狠,连声音也像是春日里融化的溪水,清润好听,“刚刚事发匆忙,对徐小娘子多有冒犯,改日定当重新打支一模一样的给娘子赔礼。”
徐予和躬身回礼,“一支发簪而已,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承平,承平!”
杜浔连袍子也顾不得提,火急火燎地跑到赵洵面前,脸上表情带着些许凝重。
赵洵眼角一挑,奇怪道:“你不是巡城去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杜浔两手叉腰,喘着粗气道:“斥堠来报,城东十里外,有大量羌军。”
“他们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赵洵面上颇为从容,似是早有预料,“吩咐下去,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不可打草惊蛇。”
杜浔看了看徐琢,拉着赵洵背过身去,低声道:“岑希过几日才能赶到这里,你当真要让徐中丞与妹勒都厉当面交涉?”
赵洵点头,“不然呢?”
杜浔始终觉得不够稳妥,“妹勒都厉是何种人?别怪我没提醒你,徐中丞是徐小娘子的父亲,何况现在徐小娘子也在这里,你就不怕玩脱了?”
赵洵轻轻一笑,抬手按着杜浔的肩膀,“与妹勒都厉会面,你我皆会在场,何惧之有?”
他带着杜浔一同转身,确认周围情况再无异常后,将计划和盘托出,末了,他难掩心下歉疚,又道:“此次也是没有办法,才让徐中丞随我一同涉险,但请徐小娘子放心,有我在,徐中丞不会有半分差池,西羌也休想占到一点便宜。”
徐琢俯身推手,“凡是国事,下官等自当挺身而出,听从王爷差遣,怎可会为苟全性命,而退避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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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赵洵所说,西羌大军就这样在卓啰城外安起了营扎起了寨,只是不知为何,到了天黑也不见羌军派人过来。
等到第二日,妹勒都厉才领着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城门前。
马蹄声如江河奔流,滚滚不绝,其间夹杂着尖锐哨鸣,这声音听起来让徐予和的耳朵很不舒服,她跟着众人站在城楼上,望向下方的羌兵。
杜浔抱着双臂,揶揄道:“带了这么多铁鹞兵,哪里像是来请和的,这妹勒都厉生怕我们猜不到他的目的。”
赵洵道:“带兵多有何用,羌军匆匆而来,人马俱疲,我们的人已经休整数日,怕他们作甚?”
苏洮指着人群中一名身穿黑甲的将领,道:“妹勒都厉旁边那人便是柳枯青。”
那人与妹勒都厉并排,面色却不是很好,有意将头扭向一旁,杜浔道:“看起来这柳枯青与妹勒都厉多有不和,不过他倒是真敢来。”
苏洮道:“柳枯青之于西羌,顶多就算是一个随时可弃的棋子,王爷放话给西羌,若不把叛贼柳枯青交过来,便不答应议和,这几战西羌接连败绩,西州回鹘又虎视眈眈,梁太后可不管他带去了什么消息,立下了什么功劳,他怎么敢不来?”
赵洵垂眸盯着城墙下的队伍,按紧手中剑鞘,声调渐沉,“走吧,下去会会他们。”
凛风吹面,耳畔时有军旗猎猎作响,徐予和看着父亲随赵洵他们走下城墙,手心不禁捏了把汗,再去看下面的羌兵时,她突然发现羌兵中有个人也在仰头看她。
乔焕道:“属下知道娘子忧心徐中丞,不过请娘子放心,有王爷在,西羌人不敢随意造次,这里风大,娘子还是回去吧。”
接见外邦使臣并非小事,何况情况随时都有可能生变,徐予和知道自己能在城楼上看一眼来使已是破例,但那人的面容很是眼熟,她也因此分神,没有理会乔焕,而是继续紧盯着那人。
倏地,那人缓缓笑了起来。
徐予和瞳孔猛然一缩,僵立在原地,“刘微也在里面!”
乔焕随之望去,也略显震惊,“难怪一直搜寻不见他的踪迹,原来是跟柳枯青一样,叛逃去了西羌。”
徐予和眼皮直跳,脚底步子也乱了章法,“刘微既能混在西羌来使的队伍中,便说明他与柳枯青私下早有联系,这二人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们一同前来,必然还有别的计划,乔卫士,你快去将这一消息告知宁王,让他早做准备。”
乔焕抱拳应是,又交待旁边两个兵士,“你们二人先随娘子回去,我稍候就来。”
徐予和才下城楼,就听到附近传来一阵骚乱,周围的兵士全都奔向城门,照这个情形来看,双方怕是连话都没说两句,便直接兵戈相向,她没想到事情变得这么快,也未敢停留,跟在两名兵士身后去牵马。
其实她也想去城门处看看情况,但她也知道若是真去了,无疑是给众人添乱,便夹紧马腹,等前面的兵士过得差不多了,将缰绳在手中一拉,骏马一声嘶鸣,如离弦之箭疾跑出去。
走至半路,徐予和听到有人在身后呼喊。
第099章 折花赠(九)
回头去看, 正是乔焕,他身后还跟着徐琢。
“柳枯青杀了妹勒都厉,羌军以为有诈, 直接攻城, ”乔焕快马追上, “铁鹞军凶悍非常,娘子和徐中丞请与我先行回府。”
鹞子经天飞,群雁相两拨,铁鹞军的厉害徐予和早有耳闻,破甲斩兵对他们来说与砍瓜切菜没什么分别,可今日接见来使, 赵洵与父亲一样都只在夹公服里面穿了件软甲,她心中忐忑,下意识回头望了好几眼。
徐琢看破她的心事,直言道:“南宗堡一战中他既能深入敌营取下贼首, 便说明他并非外强中干之人, 今此一役,爹爹相信他亦能带着我们大获全胜。”
乔焕也道:“今日之变王爷已有预料, 方才我将娘子的话传给王爷后, 王爷只是点了点头,想是早就查到刘微与柳枯青有所勾连。”
徐予和不禁感慨自己实在多虑, 赵洵那么聪明的人,能提早料到刘圭在汴京生乱,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他让西羌交出柳枯青, 不单单是为抓回叛贼,更是要借柳枯青之手解决妹勒都厉。
妹勒都厉是光明磊落之辈, 在西羌威望甚高,对于柳枯青卖国求荣的行径自然很是不齿,而柳枯青蛰伏多年,心思深不可测,当然不可能任其宰割,让这两人凑在一起,必会掀起纷争,无论哪一方笑到最后,对赵洵都没有坏处,若是闹得两败俱伤,羌军无主无帅,稍一进攻便可使其溃不成军,届时赵洵就能坐收渔翁之利,想到这一层,她心里的不安也渐次退去。
炮声接连不断,响彻云霄,就连天公也被炮火震慑到,灰蒙蒙的天色更显阴沉,饶是快到了军司官署,徐予和也能听到檐顶瓦片微微颤动的声响。
徐琢下了马就摘下官帽,命人去给他取一套甲胄。
乔焕以为他还要回去,赶紧跟在后面劝说:“为能完胜西羌,王爷准备周全,战场上凶险万分,徐中丞何必以身犯险?”
“何必以身犯险?”徐琢扭头看他一眼,面不改色道:“我若惜死,便不会来这卓啰城。”
乔焕听得头都大了,这御史台的人嘴巴一个比一个会说,又一个比一个倔,让他说服徐琢呆在府里,还不如让他去城门口杀敌得了,“属下并非此意,徐中丞乃霜台之首,胸中自有沟壑,在后方稳定大局即可,不必亲自与羌军对阵。”
“有宁王在,大局何须由我稳定,”徐琢恍然明了他是曲解了自己要甲胄的意思,随即笑着解释:“乔卫士当是误会了,我要这甲胄并非是上阵杀敌,说来惭愧,论起打仗,我连营中的区区小兵都不比不过,纵使胸怀杀敌报国之心,也不好在这个时候白白送死,助长他人威风。”
徐予和也有些疑惑,“那爹爹让人取甲是去做什么?”
徐琢叹道:“两军交战,伤亡无法避免,宁王与杜承旨、苏将军忙于应对羌军,无瑕顾及伤兵,我在军司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赶去营中帮医官把伤兵安置妥善,也算是尽我所能为兵士们做些事。”
徐予和道:“女儿愿随父亲同往。”
不断有受伤的兵士被送进临时搭建的营帐,几名医官进进出出,忙得焦头烂额,徐予和跟着父亲走进帐子,却被里面浓重的药味熏得咳嗽不止。
见他们进来,尚能动弹的伤兵赶忙抱拳施礼,医官都忙着给伤者包扎伤口,腾不出功夫施礼,唯有给药锅添柴的老医工揖了一揖,之后便端起汤药喂给身后的伤兵。
有个兵士伤势未及根本,经过简单包扎,便要拿起兵刃重回战场,正被医官摁在地上劝说。
徐予和见父亲拿起药瓶给那名兵士上药,自己便到一旁去清洗盆中带血的棉布,才拿起一块布绸,她就听那人说妹勒都厉死得突然,羌军副帅以为柳枯青与赵洵联合做局,故意诈降来获取梁太后信任,先与柳枯青撕破脸皮,又将矛头指向赵洵,直接下令开战,结果被赵洵一箭射下马,余下西羌兵士群龙无首,即便铁鹞军再善战,没撑多久便陷入混乱,被梁军追得不得不逃回营地,军中有许多兵士常年驻扎在边地,受铁鹞军侵扰已久,如今获胜在即,他心中自是畅快,便想杀掉更多的敌人,也好借此立下战功。
医官劝他不得,只能摇着头在伤口上多放伤药,止住血后又缠了许多棉布才肯放他出帐子。
徐予和不禁对那小兵生出几分钦佩,外头号角四起,听着让人热血振奋,她也被这号声感染,搓洗棉布的力道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加重。
徐琢看完帐中的伤兵,对前方的战况也了解得差不多了,便去其他帐子看看还有何需要。
医官知道徐予和的身份,也不好意思让她一直清洗带血的棉布,奈何拗不过她,只能让她去和另一位医官配药炖药,或是给专门熏帐子的药炉添药。
从朝时忙活到正午,又从正午忙活到入夜,徐予和觉得身上的骨头都要累散架了,可看着躺在毛毡上奄奄一息的兵士,她不敢停歇,只盼着这场仗能早点打完,不再有人受伤。
药烟渐消,医官白天调好的烟熏药剂所剩无几,就让她从药柜里取些雄黄、虎头先放进去。
将雄黄研碎后,徐予和掀开炉盖,烧起的烟雾窜进口鼻,呛得她不停咳嗽,手腕一抖,碗中的雄黄粉几乎全部洒进炉内。
她心底一慌,慌忙拿起铜勺去舀,可雄黄燃起的烟气让她根本睁不开眼睛,甚至阖上眼眸,仍有烧灼酸涩之感。
有个人从身后扶着她,轻声道:“雄黄一经火烧,便会变为砒霜,你倒好,还凑上去吸了一大口。”
听到他的声音,徐予和仓皇转身。
她的眼睛被药烟刺激到,双眸微微泛红,氤氲着淡淡水光,赵洵眉峰一颤,心底满是担忧,“怎么不用绢布蒙上口鼻?”
徐予和揉了揉眼角,用衣袖沾去滑落眼眶的泪水,“先前觉得有些气短,便摘了下来。”
“哎呦呦,娘子,可不敢把一整包雄黄全放进去,”有个医官为之一惊,急匆匆跑过来观察徐予和的面色,发觉无碍后才对着赵洵垂首一礼,接着又拿起工具将雄黄粉挖出一多半,“咱们只是烧烟熏除恶气,避免伤处感染,一点雄黄便足够了,要是放多了,那可是会中毒的,娘子之前觉得气短,现在眼睛泪流不止,就是闻这药烟闻得久了,只要出帐子缓一缓就好了。”
徐予和惭愧地低下头,“我笨手笨脚,给齐医官添麻烦了。”
“这也怪我准备不充裕,也忘了提醒娘子不能摘下蒙面的绢布,”齐医官抹了把汗,按照方子将虎头、雌黄等一一放入炉中,道:“娘子身子不适,当好生歇着,今日若是没有娘子与徐中丞带人帮忙,兵士们也不会医治得这么快,我替兄弟们谢谢娘子和徐中丞。”
这声道谢让徐予和更觉惭愧,连连推辞,“我也没帮什么,就在这里打打下手。”
赵洵道:“好了,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齐医官见此情形,咽下嘴边的话,笑着揖了揖礼,便扭头回去继续给伤兵上药包扎。
药烟渐渐在帐子里弥漫开来,赵洵也有些受不住这呛鼻的烟气,当即扶着徐予和的胳膊把她带出营帐。
乔焕在外面已等候多时,见二人出来,赶紧把狐裘递过去。
赵洵将裘衣披在徐予和身上,又从衣裳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掉她眼角渗出的泪渍。
徐予和身子一僵,明明吹来的风是冷的,可她却觉得脸上烫得厉害,轻抬眼睫,入目是一双墨色眼眸,夜色深沉,也难掩他瞳底流露出的浓重情意,她抢过帕子退后几步,“好,好多了,多谢王爷好意,此处人多,王爷此举怕是有些不太合适。”
赵洵唇角忍不住泛起笑,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不肯离开,“我回到军司,他们说你和徐中丞在这里帮着照看伤兵,所以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看到那边马车前站着的徐琢,他才道:“走吧,徐中丞已经在那边等着我们了。”
“我爹爹?”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徐予和看到父亲也正看着这边,又见赵洵嘴边压制不住的笑,看来父亲对他已改观不少,居然同意让他来喊自己回去。
赵洵道:“今日大胜,我擒住了柳枯青,他说他知道关于你外翁之死的内幕。”
徐予和瞳孔骤缩,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让你和徐中丞亲自去问,我之前还奇怪为何西羌让徐中丞作为使臣商议请和事宜,原来是柳枯青所为,”赵洵道:“先前我查了许久,发现那人十分谨慎,与此事相关的人几乎全部丧命,不过有个人逃过一劫,后来改名换姓,在汴京开了家书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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