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出现在正对着安卡亚工地的这家休息处的门口,就已经宣告了落败。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你想怎么样?”
他知道,不管对方还有什么条件,他都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了。
*
矿区2005的大门朝向在一夜之间就调了个头,从面南开门变成了面北。
亚历山大不知道那个女大学生是怎么做到的,但这种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令人满意,他一想到安德烈在来到工地后发现休息处的大门不翼而飞时的惊愕表情,就觉得连日来累积的压力瞬间消失了。
再想到爱德维希工地也将获得安卡亚此前那令人艳羡的产值增长,他的心情当然变得更加愉快。
交给妮娜·斯特尔的租赁费不是一笔小数目,比他最初在合同上拟定的价格要高很多,公司上层对此颇有微词,但只要和它能够带来的预期收益做个比较,就能知道这绝对是笔划算的生意。
出身经济学院的女大学生给他看了根据安卡亚矿场近日表现计算出的预期效益,以及估算了在失去休息处使用权后由于“士气值”的下降和“心理落差”的扩大而导致的产值下降幅度,那个数字绝对激动人心。
因为亚历山大在对其登门拜访之前就已经连夜进行了前一项计算,而妮娜给出的数字与他自己的计算结果基本吻合,这就让他对她的第二项估计结果也深信不疑,更何况她身上还有“恩斯法内经济学院”这样令人信服的背书。
而事实证明,他冒着风险作出的绝对物超所值,爱德维希工地的工人们在获得休息处使用权后的第三天,就将原本的工地产值翻了个倍——这种事情放在过去是他连做梦的时候都想不到的。
堪称奇迹。
*
贵族院,圆桌会议室。
布劳斯指着屏幕上的那条曲线,用一种充满怀疑的眼神扫视着环桌而坐的六个同僚:“我想距离我们开始行动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但我们并未得到预计的那个结果。目前的数字离我们计划的目标还差得很远。我想应该有人要对此作出解释。”
兰登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有些坐立不安,她赶紧说道:“经济本来就不是我们能够随意控制的东西,更何况是这种关系到不少行业底层能源的重要物资,‘不能获得预期效果’这个结果本就应该在我们的预计之中。”
“不能因为习惯于行使‘控制权’,就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能被掌控了,”阿斯代伦用一种讥诮的语气说道,“对吧?”
布劳斯的目光立刻射到了他的身上:“你派出去的那只小蝙蝠呢,他有多久没给你传递过新消息了?”
“你最好改一改这种立刻转移关注点的习惯,我先回答你的前一个问题吧——”阿斯代伦动了动手指,调出了另一张数据图。
“在我们放出唱衰星屑的内部消息之后,不少富商和工厂主都开始抛售手里的存货,星屑的价格在短期内就被拉下了15%,这反而导致了民间一些不明所以的投机者动起了抄底的念头。你知道的,现在就业不景气,很多人都索性指望着靠金融运作、投机倒把来赚钱了。”
布劳斯翻了一个白眼:“我只知道买涨不买跌,等‘内部消息’扩散到民间,那些该死的投机者难道没有慌不择路地赶紧丢掉这个烫手山芋吗?没有人蠢到等这玩意儿跌到谷底了再出手吧?”
阿斯代伦用光标强调了曲线图中处于最低位置的那个点:“其实星屑的价格在极短的时间段内已经接近了我们设定的那个购入价。”他又拉出了另一张数据图表:“就在那个时间点上,很多伺机而动的散户开始购买星屑,每个人的购买数量都很少,但购买者的数量非常庞大,而且……大多数购买是在线下的矿店而非交易所里进行的。”
蒂德莉一下子就想到了什么:“买家是魔族?”
昏昏欲睡的韦斯特尔终于抬起了眼皮,看了大屏幕一眼,又斜眼看向自己的邻座:“那些东西可没闲钱去玩这种中产的赌博游戏,就算那些诡异的购买者真的是魔族,他们哪来这么好的‘战略眼光’?”
阿斯代伦替蒂德莉答道:“他们可不是为了赌博,也不是什么战略投资——哦,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
“别卖关子。”
“那些星屑一旦进到他们的兜里,恐怕就再也不会流回市场了。我这么说你能懂吗?”阿斯代伦笑了一下,“他们的生活没太多指望,但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着永远不会干涸的信仰——只要那棵树还活着。”
“这是一种信仰收藏,或者说信仰投资。”蒂德莉若有所思地说道。
第055章 第55章
韦斯特尔思考片刻, 晃了晃他那根冒着黑烟的手指:“星屑流入了魔物手里?这不正方便我们行事吗?我们没法向富商和工厂主们强制征收物资,但对魔物下手就不用瞻前顾后和心慈手软了。我们甚至可以完全不花一分钱地得到那些星屑。”
波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电脑,一直保持着一言不发的状态,却在此时突然横插一嘴:“东西不在他们自己手上。”
“你说什么?”除了阿斯代伦之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他们早就看透了我们的厚颜无耻。他们知道自己保不住那些东西, 所以把它们存进了银行。”
“那我们可以直接洗劫他们的账户。”布劳斯说。
“你觉得他们会蠢到把东西存到人类的银行里吗?他们有自己的渠道。”波诺说。
贝尔霍特笑出了声:“别告诉我他们背着我们创建了自己的银行?这不可能, 他们没那个条件,你读过一点书的话, 就应该知道银行是基于什么才能成立并运作的。”
“本金和信用吗?”波诺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可是你要知道, 他们把那个机构称作树根。”
兰登眨了眨眼睛:“生命之树的根吗?”
“他们不可能具备成立金融机构的条件, 就算那真是一个银行, 恐怕也只是一个空中楼阁。”韦斯特尔显得很冷静。
蒂德莉也显得很冷静, 但说出的话却令其他人大吃一惊:“银行需要信用——这只是人类社会的经济理论罢了。你们应该知道, 很多人类的社会理论在魔界是行不通的, 光是‘绝对权力’和‘至上魔力’的存在,就让我们无法将魔王和任何一个人类国王进行简单类比,也让我们无法用人类社会的理论来推演魔界的运行法则。”
“所以, 你想表达什么呢?”兰登皱了皱眉。她对蒂德莉这种不可思议的镇定感到陌生。
“这也只是我的一种猜测, 树根的建立依据不是信用或信誉,而是……信仰。”蒂德莉说。
“以信仰为名的敛财?那不是欺诈吗?”布劳斯说。
“和旧帝国那些不知真伪的信仰不同, 和我们自作主张捏造的七圣灵信仰不同,生命之树的力量是真实存在的,魔王的绝对权力也是真实存在的, 相应的, 对它们的信仰甚至比人类社会的‘信用’更加稳固。”蒂德莉补充道。
这番言论让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魔界已经重新迎来了一位年轻的、活着的魔王。
两百多年对魔族的绝对控制让人类贵族们低估了这个事实对他们的不利之处。
气氛再次活跃起来,是在布劳斯将矛头直指阿斯代伦的时候:“之前是那个没用的魔女, 现在又是那只吸血蝙蝠——你最好赶紧让那家伙做点什么。你不会想召开一次审判会议,让我们这些人来审判你的立场吧?你最近的表现简直像一个人类的叛徒。”
兰登把眉头皱得更紧了。蒂德莉担心地看了一眼被指名道姓的同僚。
成为众矢之的的阿斯代伦并未显露出半分慌张,“你想让他在魔王面前做什么?”他说。
有几个人的脸色变了几变。
“你的意思是——”兰登小心地问道。
“什么情况,你们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惊讶?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波诺出声道,他的表情就像刚刚看完一场滑稽的话剧,“‘树根’的出资者虽然是一个有钱的幽灵,但它的建立者确实是妮娜·斯特尔,而且库房就在罗德里斯公寓内部——还有比那儿更安全的地方吗?还是说你们愿意‘斗胆’上那儿去洗劫我们心心念念的那些星屑?”
“也许我们目前最好还是搁置一下收集星屑和布置大法阵的事情,别一个劲地钻牛角尖了。我们是这个国家的管理者,除了魔王,我们也应该关注一下人民的生活。”过了一会儿,兰登说。
“呵,搁置大法阵的事?”韦斯特尔冷笑起来,“你是同情那个小魔王,还是舍不得阿加雷斯受苦?”
……
勇者和魔王的恩怨情仇放在现在其实已经有些老套了,不过直到很多年前,这都是文艺作品的热门题材。
我也曾以此为背景创作过一部长篇连载小说,成绩在当时可以说相当不错,当然现在再提起它,任谁都会说一句时代的眼泪。
要知道,三百年前真的发生过一场人类和魔族的大战,勇者对战魔王的情节当然不会在其中缺席。
人类是那么脆弱的种族,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勇者,他们要怎样才能打败那位无所不能的魔王呢?
在力量不够的时候,智取往往是唯一的选择。
以人类的立场来看,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但如果让一位经历过那一切的魔族来评价的话,一切就大不相同了。
他一定会说,人类凭借阴险狡猾、出尔反尔、偷窃、掠夺等各种邪恶的手段从魔族那里得到了力量,并且利用了魔王的怜悯之心置他于死地,最后,再以这肮脏的胜利成果奴役他的臣民。
如果七圣灵真的存在,都会对这些思想龌龊、手段狠毒的人类降下天罚。
而比起“七圣灵”这种沽名钓誉的信仰,魔族对那棵大树的信仰显得更加纯粹和真挚。
——《勇者笔记·第四卷(未发表)》
……
“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在大清早被敲门声吵醒,开门之后又看到一张除了眼里的血丝之外就再也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大多数人都会被吓一跳的。
“安德烈先生,才几天没见,你怎么变得这么憔悴了?”妮娜发出了最真诚的惊叹。
七圣灵保证,她变得尖细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矫揉造作的意思。
作为一个经常因为作息不规律而把自己搞得不人不鬼的大四学生,妮娜知道必然是因为某些剧变使这个有血有肉的汉子在短短几天之内化作了一具僵尸。
安德烈艰难地抬起眼皮,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还要问您呢,要不是总部发来的那封批评信,我都不知道您把大门开到了这里。虽然我很好奇您是怎么做到的,但我更迫切想要知道的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您就是为了伤害我,所以才想出了这个主意?这还真是个天才般的想法。”
前些日子工地上的业绩让他完全飘飘然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这是一个让他尝尽苦头的计谋,让他先舔几口甜的,然后再猝不及防往他身上捅刀子。
在南北工地的竞争中先达成领先,随后再被狠狠甩到后面。几天前他有多快活,现在就有多煎熬。
妮娜感到几分愧疚,但也仅有几分而已,她皱着眉头说道:“安德烈先生,我向来和你无冤无仇,我也是来到赫尔马岱之后才与你结识的,你说我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害你?”
“那您为什么只让爱德维希的工人进入休息处?您不能厚此薄彼,这不公平。您是新来这里的,所以并不知道,安卡亚和爱德维希在二号矿区的共存策略就是‘公平竞争’!”安德烈的嘴巴愤怒地张张合合,他苍白的脸色让他的牙龈和舌头看上去红得吓人。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还有那样的规矩。”妮娜小声说道,“毕竟是庇李希先生让我做出这种改变的。”
“庇李希,庇李希……该死的亚历山大·庇李希。您是一个有自由意志的成年人,为什么要听从亚历山大·庇李希的指挥?”安德烈像是垂死挣扎般地叫了起来。
“你看,购买物资和设施维护都是要花钱的,爱德维希为我提供了这部分资金,而超过这部分的额外金额,则被他们用于购买‘专属使用权’了。”妮娜说,“我是一个有自由意志的成年人,你知道这样的成年人最容易被什么驱动。”
她的表情看起来诚恳得吓人。
安德烈很想发作,但在火山爆发的前一秒忍住了,他用力眨了一下那双只剩下没多少白色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爱德维希给了你多少——算了,不管他们给多少,我愿意出更多。”
他和亚历山大隔空打了很多年的交道,他也知道亚历山大对“专属权”的定价一定合理无比,肯定不会让爱德维希吃亏,不仅如此,还会留出足够的盈利空间,所以他只要放心往上加价就可以了。
妮娜用手指蹭了蹭鼻尖,赫尔马岱的空气比王都干燥很多,她鼻尖上的皮肤经常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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