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崇光哭笑不得,“不必拒绝得这般干脆。”
他站起身, 道:“上次来小李村还未好好参观下。陆姑娘, 可否带我在村里走走?”
这就是有话要私底下说了。
陆萌萌望向门外的女子。那些女子与她对视上, 纷纷低下头,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目光畏缩,不敢与人对视, 这是纯粹的自卑与害怕。
这些女子怎么了?
陆萌萌回头, 看着一身铠甲的晏崇光, 似是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后,道:“村外有条河, 风光倒也不错,我领将军去看看吧。”
防备心甚重。
对于陆萌萌这态度, 晏崇光对小李村杀匪手段越发好奇了。只是他自记事起便学会了“不矜不伐、隐忍克制”,虽好奇, 却没有多问。
两人出了门, 走到村外, 来到河边。
这条河叫白荡河,因河底特有的白沙以及前朝诗人留下的“白汤芙蓉湖水阔,民将风雨作丰涵”的诗句而出名。
乡人不懂雅言, 白汤说着说着就成了白荡,几百年下来,白汤河便成了白荡河。
白荡河内多见芦苇,野鸭。每到五月野鸭下蛋时, 便是小李村孩童最欢乐的时候。捡上几个鸭蛋回家,用盐水浸泡些日子, 到了夏日时,便是下粥的好东西。
深秋的白荡河没有了夏日的闹腾,只剩一片平静。
陆萌萌与晏崇光沿着河边慢慢走着,谁都没说话。
也不知走了多久,晏崇光停下脚步,指着远处分叉的河流道:“姑娘,可知这儿叫什么名?”
陆萌萌表示不知。
晏崇光道:“这儿叫双|沟浜。过了双|沟浜,有个清水潭,那儿曾有个村子,名唤清水村,曾有三百六十户人家。”
陆萌萌不知他说这些干嘛,不过还是非常谨慎地道:“三百六十户人家,那可真是个大村了。”
“嗯。”
晏崇光看着远方,“儿时我父亲带着我外出狩猎,曾在清水村过夜。清水村人有门绝活,能用各种果实、树皮做染料,其独创的扎染法还曾一度是我松辽郡特色。”
陆萌萌静静听着,猜测着晏崇光的目的。
“染布、耕地,过不上顿顿有鱼,餐餐有肉的日子,可清水村人的日子也算富足。”
他侧过头来,看向陆萌萌时,陆萌萌心里不由一跳。
他目光依然平静,可就在这片平静里,她却感受到了他压抑着的愤怒。
她垂下眼,“在百姓心里,能吃饱肚子便是盛世了。”
“可去岁我回来,却发现这个村子染了时疫,整村人都死了。”
他望着陆萌萌低垂的眼,轻轻颤动的睫毛,一字一句道:“为防止瘟疫扩散,官府还放火烧了整个清水村。陆姑娘,你不觉得这有些残忍吗?”
陆萌萌没有接话。
她知道男人是在暗示她,这事不简单。甚至与她遇见的杀良冒功也有关。但她能力有限,根本无法去改变什么,便只能选择了沉默。
“陆姑娘?”
他轻轻唤了声。
陆萌萌抬头望着他,道:“将军告诉我这些,是想要做什么?”
“那些女子……”
晏崇光道:“她们是文倚村的幸存者。”
陆萌萌身子微微一颤,晏崇光准确捕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眯起眼道:“姑娘知道文倚村?”
“听村人说过。”
陆萌萌垂下眼,“将军,我等平民只想好好过日子。”
“姑娘不觉小李村人太少了吗?”
晏崇光道:“若我给她们安排好身份,包了她们今年所有花销,姑娘可愿替在下护她们一护?至于其他,姑娘不必担心。晏某虽不才,但总能护着姑娘与小李村一方平安的。”
“这事我做不了主。”
陆萌萌轻轻摇头,“将军,我只是被小李村收留的孤女,这等事,我如何做主?”
“姑娘可回去与族人商量。”
晏崇光从袖子里拿出三张纸,“这里是三百两银票。其中150两是姑娘杀匪的官府赏银,剩余的是那十七个女子的花销。”
“不是一百两吗?”
晏崇光愣了愣,似是没想到陆萌萌的实诚。
他抿了抿嘴,终是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陆姑娘,真乃妙人。”顿了下又道:“这回来小李村的,除去匪首白天王外,还有三个大小头目。这三人总也不能按普通土匪算,总得多给些的。”
“原是如此。”
陆萌萌抽过一张银票,看了看,“镇上的钱庄能否兑换?”
“当然。”
“那能劳烦将军给现银吗?”
“信不过我?”
“不是。”陆萌萌摇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注1)
晏崇光扬眉,“典从何出?”
陆萌萌一惊,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与中国历史完全不同的世界,有些典故这里是没有的。
她按下心中慌张,正了正脸色,道:“将军没听过这个故事吗?我是听大人说的。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得到了一块宝玉,因着能力不足,无法护着宝玉而被有权有势的人杀了。”
陆萌萌满嘴鬼扯着,其实这故事有两层意思,但有些话临时编起来不易,索性就按着字面上的意思来了。
晏崇光听了若有所思。他望向双|沟浜,望向清水村曾经的位置,久久后才喃喃道:“可若是有人过于贪婪,一味索要,真不会遭到反扑吗?”
“将军,您说什么?”
“没什么。”
他收回思绪,道:“姑娘,且去与族人商量吧,我这便让人去兑换银子。”
陆萌萌点头,“有劳将军。”
回到村里,晏崇光留在李修家喝茶,而李修则跟着陆萌萌来到了李来福家。
陆萌萌将情况说给他听后,又道:“李叔,这事我不应该插嘴的。只是我想着晏将军的话也有些道理,我们村人口真的太少了。我师门里高产的粮种、蔬菜种有不少,投了军的族人虽生死不明,可官府也没没收咱们的田地,一直荒废在那儿,总有些可惜。”
“姑娘,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修道:“都是可怜人,晏将军还给了钱,咱们也不能不识好歹,我这便去喊族人来商量。”
陆萌萌点头,“是要跟族人商量的。”
须臾片刻,李修便将所有人喊到了祠堂,将此事说了后,大家有些犹豫。
倒不是他们心狠,也不是他们不通情达理,而是忽然多了十七口人,虽然晏将军给了钱,可这钱总有花完的时候。这不是一次性的买卖,要忽然接纳十七个人,总要考虑久远些。
见场面陷入了沉默,陆萌萌道:“诸位乡亲,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但是大家请想想,这回土匪来了二十七人,我们便已感到吃力,若还有下回呢?是,小荡山的土匪是被剿灭了,可这世道不好,万一又有人上山为寇呢?
这些女子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二十七岁,都是农家出身,不是城里娇滴滴的小姐。若加入咱们村,明年咱们种土豆,培育蘑菇,还有其他我师门的高产粮,多些人手,总能多打些粮食。若此刻收留了她们,咱们还能卖将军一个好,以后有什么事,总有个门路可走。”
村人一阵议论,商量半天后,便道:“姑娘,族长,我们听你们的。咱们村人是太少了,地都荒着,看着心疼啊!”
李修点头,“好!那我这便去禀了将军,这十七个人咱们收下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些人虽跟咱们不是一个姓,但跟咱们一样,都是苦命人,万万不可欺了人家。”
“您放心吧!我们哪会做那种事?”
“不会的,族长放心吧。就是这样一来,咱们村都快成娘子村了。”
众人一听这话,忍不住笑了。
村里的确是男人都看不见几个了,甚至连男童都很少。这下再来十七个娘子,那真快成娘子村了。
可笑过后,大家又觉一阵心酸。
也得亏松辽郡水源丰富,虽然寒冬漫长,但天爷爷一向比较照顾。不然,就他们村这些老弱病残怕是水源都抢不过别人,只能生生被欺负死。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陆萌萌与李修回去回复晏崇光时,骑着快马去兑换银子的欢喜与陆明时也回来了。
三十个官定小元宝放在桌上,晏崇光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陆萌萌也不客气,让李修把钱收了后,便道:“临近正午,将军可要留下吃个便饭再走?”
晏崇光轻笑了下,“姑娘这是赶客了?”
“民女不敢。”
男人笑了起来。笑过后,便道:“多谢姑娘美意。不过,在下府里还有许多事要做,便不再逗留了。”
“那我等送送将军。”
晏崇光起身,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细长的眼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笑意,“小屋头你啊长则体面的。小小年纪,就个老聪明,宁又赞刚上路,将来覅得了。”(注2)
“轰”的一下,陆萌萌的脸霎时变得通红。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如火烧般,竟不知作何反应了。
晏崇光见她这呆愣的模样,哈哈一笑,转身离去,“留步,小屋头,覅要送咧……”(注3)
第39章 第39章
西戍城内, 锣鼓喧天。无数乡绅举着牌匾,带着家仆,推着美酒、牛羊前往总兵府劳军。
小荡山土匪被剿, 这可是大事。这伙土匪在西戍城周边侵扰了几年, 不少百姓因此受苦。如今土匪伏诛, 那当然是喜事一桩。
西戍城前门大街雅香居的雅间内,一男子倚窗而立,望着街上吹锣打鼓的乡绅, 有些不解地问道:“干爹, 孩儿不解。那白天王不是东西, 可这晏崇光也是个坏事的,为何要给他这体面?让乡绅去劳军?”
“呵……”
一个略显暗哑的声音从男人身后传来,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到底是帮我们除掉了隐患, 给他些体面也是应该的。”
“可若不是他活捉了白天王,我们也不必杀了小荡山的人。这多人, 杀了可惜了。”
“不必可惜。”暗哑声音的主人淡淡道:“大昭别的没有, 人多的是。钱到位了, 还怕没人替我们卖命吗?此事你不必管了,再去招些人马,与定国的路不能断了。若没钱, 主子在京里的事可不好办。”
“是,属下明白!”
看着下属离去,男人起身走到窗边。
他看着下面的热闹场景久久,最后发出一声哂笑:“且给你几分体面, 你最好识趣些,把嘴给杂家闭牢了!”
最后一句话已带上了几分阴冷之意。但很快, 这份阴冷便被刚入门的女子给融化了。
“爷,奴家伺候您用茶。”
男人伸手将支窗抽掉,随着窗户合上的声音响起,室内变得昏暗了起来。
他转过身,宛若陶瓷人偶般的精致面容隐在室内的昏暗里,带上了几分阴郁。
女子看着男人颀长的身影与面容,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脸色变得酡红。只是想到男人的身份,又不由眼神晦暗。
两个身影很快交缠到了一起,孟浪之声从雅间传出时,外间守候之人竟纷纷夸赞了起来,“爷真勇猛!”
“英伟大丈夫也!”
男子听着这些话,嘴角弯起,终是有了些笑容……
***
十七份户籍证明被送到李修手上时,憋了好几日的初雪终是落了下来。
李来福神情落寞。
其实当这些女子来到小李村的第一天起,他便处在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里。
他两个女儿便是嫁去了文倚村。
从瘟|疫|爆|发不让相见,再到官府放火烧村,那条通往文倚村的路他与老伴不知走了多少遍,最终他与老伴只能接受女儿女婿一家染病死去的事实。
而现在,这十七个幸存者的出现让他的心再度被撕裂,一个更为残酷的现实呈现在他面前,让他无法接受,无法直视,甚至都不敢与那些幸存者交流。
他很怕有一天会从她们嘴里听到自己更难以接受的现实与细节。
陆萌萌知道李来福不好过,已安慰过多次,平日也是尽量陪他说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但陆萌萌知道,自己能给予的安慰是很少的。这种事,终究还是得靠自己走出来,就跟这十七个幸存者一样,她们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
十七个新加入的成员看着她们的新户籍,即便不认字,可想到以前的自己在这世上等于不存在后,也是跟李来福一样,神情没落。
“各位娘子,莫要难过了。”
王三娘见大家情绪低落,便安慰道:“人总得往前看。我们李家虽落魄,但世世代代以仁义传家,绝不会欺辱你们的。”
“谢谢婶子。”
姜花抬手擦了擦眼,道:“您说的是,要是不想活,大可跳河去。既然都想活着,我们便要好好活着!”
她转身面向身后的人,大声道:“各位姐妹,咱们都一个村出来的,但这事以后就烂肚子里吧!小李村是咱们的恩人,咱们别给人惹麻烦,以后就按户籍上的名字来!”
“可,可婶儿……”
年岁最小的女孩文虎妞脆生生地问道:“我们都不认字,也不知新名字是啥啊?”
众人愣了愣,本还难过着的人们被这句童言童语给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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