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萌萌与李修驻足而立,待欢喜通报后,缓步上前,给其行礼。
晏崇光看向陆萌萌,见她往日白净的脸此时黑黝黝的,想到个中缘由,不由一笑。
“李里正,陆姑娘不必多礼。”
他将鱼食交给边上的随从,道:“我已在凉亭内备下茶点,请随我去吃些茶点吧。”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看来今日想白嫖的人不止她一个。
陆萌萌这样想着,跟着晏崇光移步凉亭。
虽已是春花烂漫时,可春日的晨曦依带着几分寒意。晏崇光让随从取来软垫,铺在石椅上后,做了个“请”的动作。
陆萌萌道了个“谢”,便是落落大方地坐下。李修眼皮直跳,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果然,她是个胆极大的人。
落座待定后,晏崇光也没急着说事,也不问陆萌萌的来意,只将红泥小炉上刻有青竹的圆形紫砂壶打开,又取了边上一只霁蓝釉瓷罐,用木质茶勺舀了些茶叶放到紫砂壶里。
他动作优雅,修长的手指握着霁蓝釉瓷罐时,一深一浅中,更显手指白皙。若不是虎口那些伤疤,这将是一双极为完美的手。
放下茶罐,他将碟子里的茶点推到陆萌萌跟前,道:“陆姑娘一早前来,尚未用朝食吧?不若先吃点东西?”
李修刚想说“吃过了”,哪里晓得陆萌萌却抢先一步道:“多谢将军,确实早起未食。”
晏崇光笑了笑,“我亦未食,那便吃些东西再说事吧。”
李修想了想,便也抱拳,表达谢意。
虽然还未想明白,但陆姑娘行事总有道理。
桂花薏米糕、蜜汁蜂糕、枣泥酥饼、豆沙糯米糍团,四色点心看着普通,在现代无甚稀奇,可在古代却是极为高档的茶点。
陆萌萌吃着点心,也不言语。
对方这般行事,必有目的。本是他要去寻自己的,可没成想自己却先来了,他若不利用这个,将被动化主动,把优势握到自己手里,便也不是那个套路满满的“贾公子”了。
陆萌萌吃得很慢,也很斯文,男人同样如此。直到把桌上的点心都吃完了,男人才让人端了水过来,净了手后,道:“陆姑娘涵养功夫了得,晏某佩服。”
“是将军见我年岁小,让着我。”
陆萌萌也是笑眯眯的,“将军的涵养功夫也是了得。”
晏崇光忍不住轻笑了下,道:“你这般说,倒显我老了。”顿了下,道:“姑娘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将军,听您身边这位小将军说,您也找我有事?”
陆萌萌没有急着回答,反是道:“民女的事都是小事,将军的事都是大事,是又找到幸存之人了吗?”
年岁不大,却是滑不溜丢的。
晏崇光伸出手,握住茶盏,轻轻摩挲着。
久久后,他端起茶盏,啜了口道:“小荡山幸存之人倒未发现,不过却在抱湖儿山发现了一些东西。”
陆萌萌手微微一颤,心跳瞬间加速。
晏崇光看着她,见她神色微变,便冲欢喜使了个眼色。
欢喜上前,从怀里摸出一块方帕,摊开后,里面赫然是一块染了血的灰色麻布。
陆萌萌的脸色瞬间变白。深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一幕被打开,扑面而来的恐惧与血腥压得她呼吸在陡然间变急|促。
她死死抓着衣角,看着桌上的那块布,努力稳着声线道:“将军,这是何意?”
“陆姑娘,我们在抱湖儿山南面峡谷里发现了一个万人坑。”
晏崇光望着陆萌萌,“姑娘,李里正,你们就住在南山下,可知这是为何?”
李修也是一脸惨白。他倒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一块带着血迹的布,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曾。”
陆萌萌道:“若是有事,我们会报官的。”
“陆姑娘。”
晏崇光道:“有些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这衣料的主人是谁?为何被害?这样的人占满了整个山谷。富者着锦,贫者着麻,南山山谷里,满满的麻衣白骨,陆姑娘就没什么想法吗?”
他语气很平和。可正是这种缓缓道来的口气,让陆萌萌心里发紧。
他为何能这般笃定,自己知道详情?又或者,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同流合污者?
不,不会。
若是后者,他就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套自己话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心绪,反问道:“我也想知道为何?将军不若直接告诉我?”
“听姑娘谈吐,也是读书认字的……”
晏崇光将手帕盖上,见陆萌萌神色好转,便觉自己的猜测没错,她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可知杀良冒功四字?”
一句话,如惊天响雷般,在耳边炸响,让她刚刚平复些许的心境又激荡了起来。
晏崇光没有等她回答,只自顾自地道:“这三年以来,多有时疫。不过有趣的是,染时疫者,城中未见。而城外,却有数村染疫。官府封村、派医者、焚屋毁村,可这三年,染疫死亡乡民却多达三万之数。陆姑娘,你说,官府应对得好不好?”
陆萌萌闭上眼,她的良心正在受到剧烈的打击与震荡。
理智告诉她,这件事必须烂在肚子里。因为,就下山的这些日子以来,她已渐渐察觉到了此事的黑暗以及幕后之人的能量。她只是想活着,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即便有金手指又如何?她如何与那些人对抗?
可晏崇光这一字字,一句句的,都像一根根尖针般,扎在她心上,让她煎熬不已。
她是平民,哪怕不是这个时代的平民,但也改变不了她是普通芸芸众生一员的事实。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便是富有同理心,能共情他人的苦难,尤其是同阶级的苦难。
所以她煎熬,她难过,在他一句一句的陈述下,良心备受折磨。
“杀良冒功确可获利。”
就在她心神剧烈震荡时,男人继续道:“只是如此行事却是获利最少的。姑娘,请试想下,若无能者,年老者杀之,冒功;青壮者,或卖或役,是不是获利更大?即便是女童,亦可抱回家,待养大,传宗接代。姑娘可知,过了海拉湖,还有一国,名为定国?定国年年给北边齐尔克族所创的霩国朝贡。苦寒之地,生存不易,霩国可汗嘎鲁却心觊中原久矣。若他得我大昭子民充实国境,再得能工巧匠……”
话说到这里,他便不再说下去。
陆萌萌是聪明人,有些话自是不用说太明。
李修身子轻轻颤着,他已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陆萌萌,见她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着罗裙,心里更是颤得厉害。
陆姑娘常年居于山中,难道她知道些什么?
场面一度变得安静,落针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穿着麻衣的少女似已从剧烈的震荡中恢复过来,柔声道:“将军,您可真会为我出难题。”
晏崇光微微一笑,“姑娘品性高洁,仁爱众生,是晏某卑鄙,谋了君子的仁义之心。”
“我看将军这藏书阁颇壮观,我李叔自幼心向圣人书,不知将军可否让这位小将军带着我李叔去藏书阁沐浴下圣人福泽?”
这就是要单独说话了。
晏崇光自是没意见。
欢喜上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李修一脸担忧,轻轻唤着,“姑娘……”
“李叔,机会难得,且去吧,我无碍的。”
李修自知智谋、见识比不上陆萌萌,满含担忧地看了陆萌萌一眼后,微微点头,随着欢喜离去。
待人走了,晏崇光提着茶壶,给陆萌萌添了些水,“姑娘,心善。”
陆萌萌垂下眼,道:“将军,不知情的人不必牵扯进来。”
晏崇光放下茶壶,轻轻点头。
“那么,姑娘可否给晏某一些消息?”
“将军,您如何确定我说出来后,不会被人灭口?”
“出姑娘嘴,入在下耳,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
晏崇光缓缓道:“再者,在松辽郡这一亩三分地上,晏某多少还是有些脸面,能护着姑娘一二的。”
“其实我知道的还没您多。”
陆萌萌也不再纠结,“我只是目睹过他们杀人。”
“杀人者,作何打扮?”
“疑似兵丁。”
“兵丁便是兵丁,为何用‘疑似’二字?”
“因为我不确定。”
陆萌萌望着晏崇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是猜测,小荡山山匪许是幕后之人的一把刀。至于我见者,是兵还是匪,就要将军自己去核实了。”
“他们去了山谷几次?”
“我不知。”
陆萌萌摇头,“我无意中撞破后,便再也不敢去山谷。那日所见,约有五十六人被杀害。”
晏崇光沉默片刻,点点头,起身弯腰行礼,“多谢姑娘告知。”
“当不得将军如此大礼。”
陆萌萌忙起身,侧开身子,“我只是一介平民罢了。”
“姑娘聪慧仁义,乃是君子,自是受得起晏某这一礼。”
他轻轻笑了下,“先不说着这事了。姑娘远道而来,特来寻晏某,可是有过不去的事了?”
陆萌萌沉默着,没有回答。
久久后,才问道:“将军,若真有人被拐卖他国,还能救回来吗?”
“很难。”
晏崇光道:“我若率军而去,与他国开战无异。霩国虽处蛮荒之地,却心慕我大昭之学。其国朝体制、朝廷所设衙门、官职,皆与我大昭相似,其国力并不弱。”
见陆萌萌脸上露出失望,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若精心筹谋,许能救出一二。”
陆萌萌长长叹出一口气,“将军为国为民,小女子佩服。”
她亦给晏崇光行了一礼,“只盼将军能多救些人回来,免我同胞在他国被奴役之苦。”
“同胞……”
晏崇光喃喃着这两字,最后点点头,“晏某尽力而为。”
他的事说完了,便该说陆萌萌的事了。
陆萌萌拿出图纸,“将军,我若将这些献予将军,将军可否保我小李村平安?”
“这是何物?”
晏崇光接过图纸,见上面苍劲有力,完全不同于毛笔书写的硬笔字,忍不住赞了句,“好字!陆姑娘贞静、秀气,可一手字却若怒猊渴骥,遒劲奔逸,足见性情。”
顿了顿又道:“只是这是用何笔具书写?似与我大昭所用之笔不同?”
第43章 第43章
陆萌萌其实也想用毛笔进行书写, 绘画,但她试了后,放弃了。
她那毛笔字跟狗爬似的, 画图更是一塌糊涂。
系统给了一本字典, 上面有繁简对照。她拿着废纸, 一个个查阅,对着练了练,这才誊到图纸上。
如今晏崇光这般问, 她也没法回答, 便只好避重就轻, “将军过誉了。”
晏崇光也未追问,只细细看着图纸。
“陆姑娘可否给我详细说说这图纸上的东西。”
“好的, 将军。”
陆萌萌抽出一张图纸,“将军, 这种车辘式重耕犁是我专门为军屯设计的。您看,这犁头部分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 可改成双犁头或者四犁头, 乃至八犁头。军屯田与小民耕种之地不同, 田地较为集中,采用这种重犁,配用牛马或者骡马, 一天一犁头,一牛马,以一个犁头宽9尺,耕深4.5尺为准, 日耕四个时辰,可耕地三十亩。若加宽犁头宽度, 还能耕更多。”
陆萌萌尽量用着古人能听懂的话解释着,“这是翻耕式钝刀谷物收割机。这里,是割刀部分。割刀部分我设计了脱禾轮、脱禾板、脱禾筛等。在收割的时候,通过畜力或人工手推,就可以将谷物和秸秆自动分离。这里,我还做了一个伸缩设计,这样可以减轻畜力或人力负担。”
晏崇光静静听着,待陆萌萌将所有图纸讲解完,他给陆萌萌添了些水,似感叹般,“陆姑娘果真厉害,小荡山的土匪死得不冤。”
陆萌萌眼皮一跳,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
这其实都是现代人智慧的集|合,她在小李村村民面前可以说这是师门的结晶,但在晏崇光面前却不行。
现在听他这般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晏崇光看着少女略有些发红的脸,抿了抿嘴,喝了口茶,问道:“姑娘有所求?”
这人有时很套路,有时又很直白,但这直白可能本身也是套路的一种。
陆萌萌在心里腹诽了下。不过谈到正事了,她可不会不好意思。
她道:“将军,我小李村人太少了,要不改良工具,我们会活得很艰难。”
“所以?”
男人摩挲着茶盏,“你想让总兵衙门的工匠做这些时,顺带着也帮小李村做一套?”
陆萌萌微微侧头,避开男人略带戏谑的目光,咕哝着道:“国以农为本,这多新农具献予国朝,总不能一分赏钱也没有吧?”
对面一片安静。
陆萌萌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对方回应,便是回过头。对上对方满含笑意的眼,又赶紧垂下眼。
“哈哈!”
男人终是忍不住了,大声笑了起来。
“陆姑娘,晏某实在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流人物能培养出你这等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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