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赫赫,呼吸促促。
这一次,她若是被抓回去,定然再没有逃跑的机会。
女人滚了滚喉咙,从干渴的嗓子里拼命汲取水渍:只有到了那里,她才会有机会。
快了,就快了。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一片银白光芒突然耀了她的眼。
女人停下脚步,望了过去。那是一颗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树,足足有五人抱那么宽,高不见顶,茂不见边。树干似乎是寻常的棕褐色褶皱形状,可树叶却透着一股流动的胭红色泽,叶与叶之间开满了大大小小的银白色花朵,像是银铃一般。
传闻中的苗疆圣树,千白蛊树。
她到了。
就在她眸中现出欣喜之色的同时,一条细长的红尾蛇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直奔女人面门。她惊了一跳,脚步一退,整个人直接朝着山底坠落。
艰险历尽,没想到最后还是换来如此结局。
女人闭上了眼,面上不禁露出几分涩然。
谢嗣音瞧得心惊,下意识飞身上前想接住她。可还有一道身影,比她更快地将人抱了个满怀。
谢嗣音一愣,眨了眨眼,虽然那人衣着有些陌生,但是样貌她却不会认错。
正是他的夫君。
难不成她做梦,还可以把夫君一起带进来吗?
没有等她多想,夫君已然将另一个自己稳稳抱着落在了平地之上。
少年上下瞧了她一眼,声音干净清冽,隐隐还带了几分戏谑意味:“哪里来的小雀儿,竟敢在我的山上乱跑?”
女人愣愣地睁开眼,对上他的一瞬,整个人更是静静然,没个声响。
只见少年面如满月,眸若星辰。眼尾微微泛红,眼下朱砂灼灼生辉。一张薄唇粉艳,一副容颜绮丽,恍若诗中山鬼,山中精怪。
少年见她瞧得认真,低笑一声,眸光锃亮:“还不下来,难道是要赖上我不成?”
谢嗣音在一旁瞧得气红了脸,她还在这里,夫君居然跑去戏弄别的女人。她咬了咬牙,去揪男人耳朵,自然是穿身而过,摸了个空。
谢嗣音气得跺脚,转过头,飘到树梢之上,不再看这两个人。
女人这才发现自己正死死揪着少年衣襟,姿势亲密,俨若情人。她急忙松开手,面色一赧,眸光闪出几分不自然,从他怀里跳下来,后退几步,忙忙道:“多谢......”
话说到一半,女人生生止住了话头,顿在原地。
少年一身玄色衣裳,衣缘处有三寸白线,在月色下流淌出银白光芒。脖颈间戴着双鱼对吻银项圈,绞丝银链子左右衔合着。腰间束着素银革带,老银剔花流苏长短不齐,叮叮当当地撞出清脆声响。
是苗疆人。
女人目光重新变得谨慎起来,道:“你是谁?”
少年转了转手中短笛,笑着瞧她:“你来了我的山,却还不知我是谁吗?”
女人定定的瞧了他半响,深呼一口气,笑了:“苗疆大祭司?”
少年正要说话,不远处脚步声簌簌,竟是有人追了上来。
女人抿了抿唇,瞧了他一眼,直接藏到少年身后。
少年挑了挑眉,目光望着前方,声音却是对身后的女人道:“怪不得这些人敢在大半夜扰我好梦,原来是找你的。”
女人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揪住了少年的衣袖,语气低弱哀哀:“救救我。”
少年收了短笛,偏过头瞧她,女人一身荆钗布裙却仍难掩绝色,皮肤细白如玉,凤目泠泠,红唇艳艳,脸颊两侧不少刮伤,横添了几分狼狈。
他倒不是个瞧人颜色的。若真喜欢漂亮的,每日里瞧着自己也就够了。
不过,一早瞧见这只小雀儿在他山上乱蹦跶,心头多了几分兴味罢了。
他勾了勾唇,漆黑的眸光在夜色下涌出耀眼光芒,声音沙哑含笑:“我为什么要救你?”
“来找你的人,应当是我的子民。他们倾巢出动来捉你,怕是......”
“你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吧?”
谢嗣音在一旁听得想抱起石头砸他脸,混蛋!大混蛋!
女人瞳孔一缩,面上却并没有别的表情,声音如旧:“一直听闻苗疆大祭司德厚流光、渊渟岳峙......”
话还没说完,少年就直接笑出声来,笑到最后眼泪都出来了:“听谁说的?”
“这么不靠谱的话,你也信?”
谢嗣音:......
女人深吸一口气,目光泫然欲泣:“大祭司作为苗疆信仰,自然是得众人敬仰。这样的话,人人都说。即便是千里之外,都有耳闻,何况小女子我?如今,我却无辜被贵族酋长捉来,费劲艰辛上山,只希望祭司大人......能救我一命。”
少年挑了挑眉,笑得意味不明:“人长得漂亮也就罢了,话还说得如此漂亮。怪不得那个老东西,能看得上你。”
女人:......
谢嗣音觉得若不是形势不由人,那人能抄起石头来砸她夫君脸上。
不过......她为什么要瞧自家夫君和这个像极了自己的人打情骂俏?
越想越气,这个梦......她不想做了。
谢嗣音没气多久,走得最快的那些人终于追了上来。
女人登时攥紧了少年背后衣襟,少年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任由她拽着,只是目光闲闲地扫过那些人,将手中短笛凑到唇下轻轻吹了起来。
笛声袅袅,如慕如诉,不绝如缕,宛转悠扬,煞是好听。
可没等谢嗣音细细品味,心头就猛然一跳,直接弹跳到少年怀里:“蛇!蛇蛇蛇......”
谢嗣音本来好端端的坐在树梢之上看戏,却不想眼前突然掉下一群密密麻麻的长蛇,直接穿过她的身体掉落在地,然后顺着笛音的方向,吐着猩红的信子蜿蜒爬行。
不说谢嗣音,那个女人同样也是吓得不轻,手指紧得几乎深深陷了进去。
少年挑了挑眉,没有推开她,也没有说话,自顾自继续吹着笛子。
一行八九个人生生止住了脚步,隐晦地瞧了眼少年身后那女人,神色凝重。
最后由一个三四十岁的苗疆男人上前一步,拱了拱手,恭敬道:“大祭司。”
少年笛声不停,甚至变得更加激昂起来,那群长蛇纷纷弓起身子,昂着三角头更凶狠地冲着这些人嘶嘶作响。
驱客之意明显。
那人忍不住后退两步,与同伴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又小心开口道:“酋长马上就到,他......想见您一面。”
少年眸光微转,停下笛子,似笑非笑道:“见我做什么?看我死了没有吗?”
“酋长大人。”最后这一声正是冲着人群之后的阴暗处。
话音落下,一道低沉有力的男声呵呵笑道:“祭司这话从何说起?可是底下人伺候得不周到?”
包围的人自动散开,来人一身靛青色布衫,鸱目虎吻,两鬓斑白,太阳穴高高鼓起,瞧起来甚是凶恶。
少年转了转手中短笛,笑了笑道:“确实伺候得不够尽心。不过倒也无妨,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小雀儿。”
苗疆酋长双目一眯,唇角胡须颤颤,笑道:“是吗?别是这么巧,祭司大人瞧上的......正是老夫新纳的小妾吧?”
少年唇角微绷,语气里多了些意味不明的讥讽:“小妾?酋长年近花甲,于此事之上倒是老当益壮。”
酋长脸一僵,呵呵一声:“祭司见笑了,还望您将人送过来。”
山风乍起,簌簌生凉。
少年唇角微弯,盯着他的眸光漆黑幽沉:“我若不呢?”
第58章 恶犬
苗疆酋长收了笑容, 压低了声音商量道:“大祭司可否借一步说话?”
女人手下一紧,攥着大祭司的衣襟不撒手。
大祭司睨了他一眼,一双桃花眼深弯起来, 笑得眼角尖尖:“将我支开, 好捞我的小雀儿?”
“真当我是个蠢的吗?”少年笑得有些浑不吝,目中神色却深得幽然。
苗疆酋长深吸一口气,倘若不是他不愿与这个浑不吝的小子正面对上, 何必如此客气。思及此, 硬是咬着银牙继续笑道:“大祭司说笑了。您若是喜欢这样的, 改日......不, 明日, 我着人带十个上山,与您逗乐。只是,这个女人......着实没有资格在大祭司您的身边伺候。”
大祭司挑了挑眉, 闻风不动的笑怼了回去:“无妨,一个逗趣的小雀儿而已,要什么资格不资格?”
苗疆酋长紧了紧双拳, 一时没有说话。
之前那个三十多岁的苗疆汉子抿了抿唇,往前一步道:“祭司大人向来有洁癖,身边侍用之物莫不是干干净净, 冰清玉洁。可这个女人已然残花败柳,着实不堪在......”
女人没想到这人敢如此诋毁她, 气得脸色通红, 不等他说完, 就从少年身后探出头骂道:“今夜风大, 说这样的话也不怕烂了舌头,坠入拔舌地狱。你倒是自觉面孔干净, 冰清玉洁,却不知你们大祭司心头早就忍着腥臭与恶心呢。你今夜里既然碰上了我,那小女子就好心说一句实话,赶紧回去捞点冰泉水冲一冲,只怕一瓢下去能冲出三两泥,二两腥。”
女人越说越利,说到这里还不够,紧跟着连他身后的苗疆酋长一起骂:“不过只怕你们这些人,眼黑心黑,浑身恶臭都是天生的,洗了今天,明儿又臭不可闻。要我说这其实也就罢了,不过是恶心别人。怎如今竟还当起了癞蛤蟆,做起了痴梦!谁是你的小妾,半截子进黄土的人了,扯个谎都不带脸红的。就您这尖嘴猴腮、不三不四的模样,不想着给自己准备棺椁,还想着什么天鹅屁吃,你不知羞耻,却还叫我这小女子都替你害臊呢!”
这一气说得嘴都不停,吧嗒吧嗒骂了个畅快。苗疆酋长一群人个个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瞪着一双铜陵大眼,恨不得下一秒就将人抓过来生吞活剥了。
女人敢如此唾骂却也不是随意出气,早瞧出了这二人龃龉,反正已经同那苗疆酋长不死不休,不如多给这个大祭司表表态,站一站队。
果然,不说谢嗣音瞧乐了,那少年更是笑得艳然生姿,似是从来没有这般开心过一般,乐不可支的虚点着她:“哪里来得这样嘴刁眼刁的小雀儿,着实讨我喜欢!”
苗疆酋长瞪了女人一眼,面色沉沉地看向少年:“大祭司,这个女人牙尖嘴利,极会揣度人心,您切不可被她蛊惑。”
说到这里,男人咬了咬牙,终于坦诚相告:“其实......这个女人事关我苗疆生死。若非如此,我们定然不会在深夜上山,吵您休息。还请您将人......拿过来,我等定然严加看守,再不让她上来扰您安宁。”
女人心下一突,目光遽然望向少年,看向他的反应。
大祭司咂摸了下嘴巴,重复道:“事关苗疆生死?”话音落下,大祭司手腕一转,将女人反手握住拉入怀里,细细瞧了一瞧。
女人低呼一声,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狠狠撞了上去,抬眼就是少年眸中的探索与细思。女人心头砰砰跳动,手中匕首还在,却丝毫不敢动作,只是以一副凄然目泫的模样瞧着他。
谢嗣音气得跳脚,倘若这真的是她夫君,为什么跑到她的梦里和别的女人拉拉扯扯。她还只能看,不能打不能骂。
大祭司低着头瞧得认真,可他左看右看,这个人除了漂亮一点儿,狼狈一点儿,也瞧不出别的什么不同。
苗疆酋长似乎看出其中转机,轻咳一声,继续道:“正是如此!大祭司可能不清楚,如今我们的人死伤惨重,玉龙屯旦夕之间就会攻破。而这个人事关两军最后的战事胜负,实在容不得半点儿含糊。只要有她在手,我们就可以制衡大雍,反攻回去,重新夺取战事优势......”
大祭司不再瞧她,兴味阑珊地转过头看向苗疆酋长,嗤笑一声:“我早就说过,此战无天时无地利,无民意无人和,必败无疑。战事所趋,又岂是她一个人能够转圜的?”
说到最后,语气中满是讥讽:“酋长在苗疆坐井观天五十年,如今倒是越发异想天开了。你若是捉住谢巽年,我还能高看你几分。你拿捏这么一个小东西,就以为大雍能退兵了?”
女人心下松了一松,望着他的目光不禁亮了几分,神色之间也渐渐亲近友好起来。
苗疆酋长却黑了脸,咬着牙道:“说到底,大祭司就是不肯将人放过来?”
大祭司轻呵了一声,懒得再搭理他,转而将手中短笛重新凑到唇边,还不等他吹响,苗疆酋长脸色巨变,出声警告:“大祭司!”
笛音急促,那些蓄势待发的长蛇瞬间弓起身子,准备下一秒开始攻击。
苗疆酋长咬了咬牙,目光扫过那些长蛇,抬手后退几步,道:“好,既然大祭司不放人,我们也不勉强。我们走!”说完,转过身子,脚步匆匆地顺着原路返回。
人来得快,走得也快。
等人走了,大祭司松开手,转过身子上下瞧了瞧她:“叫什么?”
女人还没张开口,大祭司随意地摆了摆手,意态闲适:“算了,叫什么也不重要,以后你就叫小雀儿吧。”
这话里的意思,竟是将她留在了山上。
女人抿了抿唇,斟酌着语气道:“今夜多谢大祭司救命之恩,只是......我却不能在山上留下。前些日子,我被那酋长的人掳走,家中父母定然心下不安,我还得尽早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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