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看兰太傅和程太尉打得火热,气氛又如此剑拔弩张,也没几个敢先上前去应话的,还是吏部尚书先迈步上前来。
“微臣谨遵娘娘懿旨。”
他的话音刚落,其余大臣才纷纷点头附和:“臣等谨遵娘娘懿旨。”
眼瞧着大计将成,程太尉心头暗笑皇后软弱无能,怕还不晓得他们早早给她下了药,全然无视了一旁程德妃的焦虑示意,他轻拂袖袍,带着一抹几不可察的讥讽,拱手道:“既是要问脉,不妨也让诸位太医给皇后您也瞧瞧,今日这番周折,若是惊动了龙胎,岂非得不偿失?”
这话说的好笑,方才他出言不敬时,可不像是记得阮如安还有身孕的模样。
是了,那日玉莲被丢去内廷司,嫔妃都只知她是丢了物件儿,这几日她安胎药照喝着,平安脉也照问着,落在旁人眼里,多半觉着她还以为自己怀有“身孕”。
程德妃肚子里有没有孩子,又是谁的孩子,阮如安都不在乎。
但只要敬事房上头没有记载,只要程德妃今日把出孕脉,任谁都不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去。
程太尉多半还不知道自己女儿的情况,如今瞎嚷嚷着要把脉,她倒还挺想瞧瞧一会儿太医诊断出来程德妃真有了身子,程太尉又是何反应,又该如何自圆其说。
“程大人考虑周详,既如此,便按着大人的意思办吧。”
人都自己送上门来了,她若再半推半就不动手,岂不对不住他们那般煞费苦心往她宫里下药?
语罢,阮如安瞥眼看了看后头的小内侍,低声道:“你去将偏殿候着的诸位大人都请来,记住,是所有人。”
虽说她并不心虚,可也怕程太尉从中作梗,安插几个眼线进去,于他而言又不是什么难事,左右叫上所有太医,也总要保险点。
若这太医院里头的医者全都被程太尉收买了,那穆靖南这个皇帝,也没什么当下去的必要了。
想来霍若宁培养人时也是精挑细选过的,这小内侍的确行事妥当,她吩咐下去不到几息,他便领着偏殿的十来位医者齐齐走来了。
太极殿的小监早就抬了桌椅摆在殿前,冬儿不知何时来了身后,阮如安微微侧头,便听见她道:“主子,小主子已在殿内,玉苏在一侧侍奉。”
前殿闹哄哄一片,又有程太尉,冬儿当是带着穆乐容走的后殿门进的。
阮如安微微颔首,她接过冬儿递来的手炉,手中传来的暖意,心境平和几分,她缓步迈下玉阶。
也不知是否是寒风刺骨,程德妃面色发紫,一双眼眸直瞪着阮如安,她嘴唇微微颤抖,一会儿看向程太尉,一会儿又眼神飘忽。
程德妃前几日身子不适,想来是没瞧在眼里,也没召御医,毕竟冬日里着凉也实属正常,可多半是今日症状愈发严重,兴庆宫才去太医院请了人。
没想到这一诊,倒诊出喜脉。
怕是她自己也都还没反应过来,又哪里来得及给程太尉递信。
张院首和叶太医在殿内诊治穆靖南,其余的太医,阮如安倒也有相识的。
就譬如这位姚太医,原先本是秦王府府医,如今任职太医院副院首。
“冬日严寒,奈何此事紧要,不得已劳烦诸位大人在这雪地里诊脉,还请见谅。”阮如安温和说了句客气话。
几位太医连忙躬身行礼,姚太医率先上前,恭敬道:“皇后娘娘,臣等定当尽心竭力,查清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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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问脉,素来是需静的。
也不知是不是程德妃太过紧张,她颤抖着手,求助地看着程太尉,迟迟不肯落座。
女儿一早觉得自己派人给皇后下药是多此一举,也素来不太赞同他这个做法,觉得他插手了她的计划,如今心头有抵触,程太尉也没觉得意外。
他面色微沉,迈步上前,提醒道:“德妃娘娘,还请落座罢。”
程德妃抬眸看向父亲,眼中神色复杂,既有不安,也夹杂着无奈与恐惧。可惜而今众目睽睽,程太尉又将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她只得缓步挪至座前,双手紧握,指节发白。
一旁,阮如安将这父女的神态尽收眼底,她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冬儿轻轻挥手,示意太医们上前诊脉。
隔着一层锦帕,太医们一次诊脉,这程德妃的脸色是愈来愈差,阮如安却仍旧是悠然自得。
太医院里头都是大渊数一数二的好手,这小小孕脉,自然也都不在话下。
可今日这场诊断,倒出奇的花了格外长的时间。
姚太医是最后一位诊脉的,待问脉结束,他却并未直接开口,反而微微侧头,朝着几位同僚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凑近些。
几位太医见状,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低声细语地商讨起来。
程太尉站在一侧,颇有些胸有成竹的傲满,他满面喜色站在一旁,也未催促,仿若只要太医说出皇后假孕,便要发力将阮如安拽下来似的。
半晌,太医们商讨结束,姚太医面色凝重,他缓步走上前来,先是给阮如安行了一礼,继而又朝着诸位臣子拱手,随后沉声禀道:“臣等反复斟酌,皇后娘娘与德妃娘娘……的确是都有了孕脉。”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程德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几乎要从座位上跌落下来。
程太尉面色陡然阴沉下来,他的拳头紧握,青筋毕露,目光如刀般盯着姚太医,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一般,“什么医术不精的庸医,也敢胡
乱诊断?怕不是早早被皇后收买了去,意图陷害我程氏。”
阮如安虽的确很会压抑自己的性子,伪装成全然不动怒的模样,可她委实也不是什么圣母一般的人物,程太尉三番两次的指责,她若半句话也不回,没得让人觉着她是个任人捏扁搓圆的“阮”柿子。
她这个皇后再不济,也勉强算得上是君,程太尉直言犯上,两两相较,没理儿的可不是她阮如安。
“姚院首乃是陛下钦点的副院首,你质疑他的医术,可是在质疑陛下决断?”
程太尉疑虑片刻,又抬起眸子打量着不远处的皇后。
先前女儿递信回府,总言说皇后无能,对皇帝更是痴心一片,软弱怯懦,平日里她再如何出言不逊、暗中讽刺,阮如安也未曾责骂,总也是淡笑回应,仿若是全然没听懂她话重中深意,瞧着好不愚蠢。
女儿年纪小,程太尉听得如此消息,倒也没尽信。
这便是后来他花心思收买玉莲的原因。
可偏生那个小丫鬟一问三不知,也不是个知道事儿的,叫他总也寻不到阮如安的弱处,只得下药让她假孕,皇后假孕争宠,这样大的罪过,就算皇帝再如何想保住皇后,也不见得能为了一个母家落魄的皇后违背律法,包庇如此大罪罢。
再加上女儿一次又一次的来信,言说皇后如何无能,他心头警惕也放下,逐渐也没将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直到方才,他都觉着胜券在握。
可如皇后今振振有词,说话间有理有据,三言两语便给他安了罪,瞧着可不像是女儿说的那般怯懦不堪。
大抵也觉着自己方才太过咄咄逼人了些,他微微低头,语气带着不甘,垂眸道:“皇后娘娘说笑了,微臣岂敢质疑陛下。”
“既如此,想来程大人也认同诸位太医的诊断了?”阮如安挑眉。
“......”
这话,程太尉可不敢轻易作答。
若认下,便是舍了程德妃这个女儿,若不认,便是质疑皇帝。
纠结间,程太尉额角冷汗涔涔。
殿外气氛胶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最终表态。
忽然,一阵惊呼从内殿传来,紧接着便是一名小太监慌张地冲了出来,他跪伏在地,声音中带着难掩的激动与紧张:“启禀皇后娘娘,陛下……陛下醒了!”
第17章 失忆 “是不是你阿耶逼你嫁给霍若宁了……
众臣闻言,都欲往殿内去,毕竟事关帝王安危,若是帝王撑不下去,合该早早做打算才是。
谁知皇后前脚踏入殿内,后脚,还未及众臣跟上,皇帝跟前儿的李大监便笑意盈盈地迈步出来。他对着众臣恭敬行了一礼,缓声道:“诸位大人不必忧心,陛下才刚转醒,龙体虽无大碍,但尚需静养。”
“陛下有旨,请诸位大人先移步丽正殿稍作歇息,待陛下安顿妥当,再行召见,共议朝事。”
“至于德妃娘娘......”
李大监的话音微顿,似有深意,他轻轻抬眼,目光从程太尉身上扫过,嘴角的笑意意味不明。
“事关皇室血脉,还需委屈德妃娘娘暂居内廷司几日,待到内官查清真相,还您一个清白。”
说是还个清白,可不管此事结果为何,只要德妃进了内廷司,便逃不掉一个德行有失的名头,百官将闻,百姓将知。何况方才程氏父女这般顶撞皇后,皇帝哪肯轻轻揭过此事,程德妃此番进去,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那可说不准了。
在场的官员都在朝为官许多年,谁想不到这一层。
见自家父亲的脸色越来越差,却迟迟未开口替她辩护,程德妃彻底慌了神,她步履不稳,言辞间也失了分寸,她对着屋内大喊:“阮如安,你不是应下我,过了年便自请废后吗?你骗了我!骗了我!”
这声嘶力竭,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也更像是绝望中的自暴自弃。
是啊,程太尉可不是只有程德妃这一个女儿,她若真成了棋盘之上的弃子,被家族摈弃,哪里还有命活。
听了‘废后’二字,在场的大臣都噤了声,李大监收起笑意,目光凝凝,侧目看向一语不发的程太尉,“程大人,德妃娘娘这般言辞,实在令人惊骇。恐怕娘娘已是心智失常,口出狂言,若不尽早加以约束,只怕后果难测。”
李大监是皇帝跟前儿的人,谁也没这个胆子敢开罪他。
即便是程太尉,他能颐高气使地冲撞皇后,却还不愿跟皇帝撕破脸。
眼下李大监发了话,多半也就是皇帝的意思。
他说德妃心智失常,那德妃就只能是心智失常。
除非程太尉能为了这么个女儿,亲手给皇帝一个扳倒程氏的机会。
毕竟……程太尉若真为了程德妃出言相驳,那便是还不愿舍弃这个女儿,可在帝后、众臣眼里,程德妃混淆皇室血脉已是板上钉钉,嫔妃失德,暗结珠胎,这可是除名抄家的大罪。
大约是想到了这一层,沉默片刻,程太尉终于咬紧牙关,低下了头,“程氏失言扰乱圣驾,罪无可恕,臣教女无方,自愿将其划出族谱。恳请陛下顺应律法,将她交由内廷司处置!”
倒是真狠得下心,皇帝尚且都只是下旨把人送进内廷司罢了,还未褫夺她的妃位,可程太尉一句话,便把程德妃说成了与程氏再无干系的冷宫庶人。
“愿皇后娘娘和陛下明鉴,宽恕微臣一时失察之过。”
此话一出,程德妃只觉耳畔一片嗡鸣,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窖,四肢百骸皆被冻僵。她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双唇微颤,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晌,她艰难挤出一句话,声线颤抖,哽咽悲怆:“阿耶......你这是要......要舍弃女儿吗?”
她红着一双眼,无助地看着程太尉,渴望得到半分怜悯,渴望程太尉回心转意。
程太尉深吸一口气,目光沉冷如霜,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你有悖妇德,玷辱我程氏清誉,欺君罔上,混淆皇室血脉,罪不容诛。我已决意,将你逐出程氏族谱,从此你与我程氏再无半点瓜葛。”
程太尉给了决断,李大监自然也很快接上话,像是一息喘气儿的机会也不愿留的。
他厉声对着不知何时立于一侧的宫人道:“来人,押了庶人程氏,捂住她的嘴,免得疯言乱语,扰了贵人清静。”
这些宫人是处置犯错后妃的老手,行事娴熟,三两下便捆了程德妃,堵了她的嘴,连同她身后的丫鬟一道,很快被拖下去了。
那被拖拽的痕迹,蜿蜒曲折,很快蔓延消失在远处的雪雾之中。
几息间,李大监神色瞬间收敛,转而恢复了那副温顺恭谨的模样。
他轻声对在场的众臣说道:“诸位大人,庶人程氏已递交内廷司。还请大人们移步。”
程太尉这会倒没再折腾了,他垂目抿唇,只跟着众臣一道躬身应声:“谨遵陛下圣旨。”
而后,众臣逐渐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中回响,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程太尉独自缓步跟随,步伐沉重。走到殿门前,他停下脚步,回头凝视那寂静的殿内。
殿中空旷,寒气逼人,映照出一片冷清的光影。雪花纷飞,静静地铺满地面,掩盖了一切痕迹。
寒意仍在,冷冽的气息随着他的目光缓慢散去,久久未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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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李大监解决着难题,殿内的阮如安也是。
她早已换上了一件素雅的绯色衣裳,衣襟简单。此时,她面色微蹙,眉间隐现几分愁容,正端坐在床前的小榻上。身旁一双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紧紧将她锢入怀中。
“安安,我就晓得你会来找我的。”该是昏迷几个时辰又受了伤的缘故,穆靖南声音低哑,听来虚弱极了。
语罢,他又微微俯下身子,将额头轻靠在阮如安的肩头,“待南境战事结束,我就去求皇帝赐婚,若他不应,我便以此军功为聘,迎你十里红妆可好?”
“......”
等等,南境之战……大约都是她十五岁那年、穆靖南还只是三皇子时发生的事了。
这被砍了一刀,中了奇毒,难道还
有让人失忆的功效?
方才太医也没说啊……
见阮如安不发话,穆靖南也不大在意,只当人是在害羞,他继续道:“南诏人善诈,又惯于山地伏击,若他们真与吐蕃勾结,势必会从西南边境窥伺我大渊。此战须得谨慎布局,我欲带五千精兵潜入敌后,兴许能扰乱他们的阵脚,叫淮哥儿有处施展。”
这下阮如安听明白了,穆靖南是在说那年他带兵攻打南诏的最后一役。
当年,南诏见形势不好,同吐蕃结盟,的确是让穆靖南废了不少心力。
那一役,穆靖南和彼时的镇北侯带着大渊的战士在南境山地里血战数日,未讨到好处不说,还险些中了南诏人的圈套,全军覆灭。
后来,还是阮如安只身闯入敌营,盗得敌方兵符,化解危机。
方才见着穆靖南好生生睁开眼瞧着她,阮如安只觉得松了口气,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下。
可现下,穆靖南话里话外都提及陈年旧事,也不像是装的,如此异常,怕是那毒素在作祟。
可叶太医不是言说毒已被拔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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