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菱玉探出一点点舌尖,在自己唇上轻舔一下,疑惑并未解除。
不香也不甜啊,难道话本里佳人沐洗过后还涂着口脂,且那口脂里特意加了蜜糖?
前半段故事她还记得,丞相千金是位聪慧女子,与才子的相遇,甚至是她巧妙设计的,那她为何会连呼吸这样,出于求生本能的事,也会忘记呢?
许菱玉反复琢磨着那短短几句话,最终得出结论,定是写话本的人夸大其词。
说不定,写故事的人,和她一样,根本没经历过这些事,胡编乱造的。
要不话本里的才子怎么不是状元就是探花的?状元、探花要这么好中,她能长这么大还没见着一个活的?
明知是假,可许菱玉不得不承认,编故事的很会勾动人心。
听到贾秀才走进来的脚步声,隔着屏风,许菱玉已控制不住胡思乱想的心神。
秀才的脚步声不重,却一下一下,像小锤敲击在她心口。
敲得她心尖一阵震颤,心跳也越来越快。
待贾秀才绕过屏风,身上水蓝色长衫穿得整整齐齐,携一身清爽儒俊的书卷气,走入她视野,许菱玉的心,又奇异般镇定下来。
她与秀才是夫妻,她对自己夫君有想法,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她紧紧攥着话本子,像是从字里行间积蓄好更多勇气,面颊红润,语气急促:“秀才,这段话我看不懂,你过来,读给我听听。”
第17章 暗示
顾清嘉察觉到她神情异样,心内莫名,面上却一派淡然,恍若未觉。
“阿玉看的什么书?”顾清嘉轻问,上前两步。
许菱玉往里挪挪,顾清嘉便顺势坐到她外侧的位置。
他一双长腿垂放床边,收收袖口,仪态端方清俊,接过许菱玉递来的书册。
没看书名,目光落在书页上,许菱玉细指所指的位置。
只一眼,顾清嘉眸光微震。
像被什么烫着似的,仓促移开眼。
年少时,这样的话本子,他也曾看过。
自然是偷看,绝无可能和旁人一起读,更何况是女子。
到底是经历过战场厮杀的人,顾清嘉一呼一吸之间,心绪便平复下来。
他转过脸,对上许菱玉清莹莹的眼,端凝着面前含着一丝丝羞怯紧张的女子,忽而有种哭笑不得的无奈感。
自小没娘的许菱玉,究竟是怎样野蛮生长,才长成今日这般自在娇纵模样的?
她的娇纵,与京城里的千金贵女,又明显不同。
一个在公堂上撒谎都不眨眼的女子,不管想要什么,都敢于去争取,顾清嘉在她身上,竟感受到光明磊落的另一种姿态。
“秀才,”许菱玉清清嗓子,气虚了几分,稍稍别开眼,强撑出自然从容的语气,“你照书读便是,看着我做什么?我就是没看懂,想着你读书多,或许能解释一二。”
“真的只是想让我讲给你听?”顾清嘉轻问,斯文温和的语气里似浸染笑意。
“你不愿意就算了!”许菱玉知道,他不可能不懂她的暗示。
既然不肯,便是还没打算与她亲近了。
啊啊啊,她一个姑娘家主动,竟被他拒绝,许菱玉心底暗暗滋长的期待,悉数化为羞窘,从薄薄白皙的脸颊透出来。
许菱玉抓过书册,仓促又狼狈地往枕头底下塞。
顺势背过身去,再不往他这边瞧一眼。
顾清嘉默默攥紧拳心,望着她拢住薄衾的迤逦侧影,嗓音略哑:“阿玉,我身无长物,又无功名傍身,恐怕会耽误你。”
许菱玉愣了愣。
随即拉起薄衾,盖住耳朵,一副不想听的模样。
顾清嘉脱下布履,端坐床头,目光从许菱玉身上移开,落在床尾的铜鎏金帐钩和红绡软帐。
他素来不喜女子亲近,那些名贵的香料气,柔弱的,泫然欲泣的姿态,或多或少让他不耐烦。
从前,他连成亲都未设想过。
更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在没决定与一位女子共度一生之前,先与之共入罗帐。
难怪短短时日,长缨便会忍不住替她求情。
许菱玉身上似乎有种说不出的魔力,能勾动人早已习惯压制的东西。
“你一个女子,不了解我,怎敢把自己交给我?”顾清嘉抬手,拨动身侧帐钩下的红穗子。
穗子细软,像极了佳人头发的触感,而那红艳的色彩,又叫人想起院中飘动的红丝带。
“贾家并非高门大户,家中本有些余财,却被一众财狼叔伯觊觎,可我父亲要我敬重他们,所以我便任由他们占去家财,自己流落异乡。”顾清嘉说着,语气里透出恰到好处的不甘与落寞,“可你不一样,你原本可以入京选秀,兴许可以做皇子妃。阿玉,我须得考上功名,才配得上你。”
没想到平日里温和勤快的秀才,内心一直在饱受煎熬。
许菱玉听不得老实人被欺负,早想打断他。
可她白日里问秀才,秀才不肯说,这会子好不容易听秀才主动说起贾家的事,她又很想知道。
忍了又忍,终于等到贾秀才说完。
许菱玉掌心往床褥上一支,霍然坐起身,转向贾秀才,义愤填膺:“谁稀罕做皇子妃了?你是我夫君,我都没嫌弃你,不许你妄自菲薄!”
对上秀才愕然的眼神,她挪挪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他们怎么占的你家产,你快讲给我听听,我去替你讨回公道!”
替秀才讨回公道是一回事,能多得一大笔家财,才是意外之喜。
本来她是只图秀才的俊脸和好性子,可若他还有钱,谁会嫌钱多呢?
他性子软,对叔伯拉不下脸,就让她去做坏人好了。
顾清嘉摇摇头,对家财的事,没多做解释。
有些谎话,越是语焉不详,越能糊弄人。
“阿玉,你当真不会看不起我?”顾清嘉状似欣喜,伸手拉住许菱玉一角衣袖
,“可是,你为何不想入京参加择选?当上皇子正妃,一身荣华,再不会被人欺负,不是很好吗?”
“被人欺负?你说二太太和我舅舅他们啊?”许菱玉摆摆手,“他们没那本事欺负我。”
说起不想选秀,许菱玉就有些停不下来,暂且把刚才想要谋算的贾家钱财也忘了。
“我要是当上皇子妃,对我可没什么好处,反而便宜了许淳他们。你听说过吧?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很可能是许淳害死的,他越想让我去京城,我就越不去。”
许菱玉展颜,盈盈眸光透出几分得意。
想到不好的事,眼中光亮又倏而暗下来,愤愤不平:“说到那些皇子妃,她们被人欺负的还少吗?不说别人,就说原来的幽王妃吧,还是太祖皇帝亲选的呢,两年前却离奇暴毙,幽王将出身世家大族的侧妃扶正。就算对先幽王妃的死因秘而不宣,可谁猜不到是被何人所害?皇上也知道,要不怎么罚幽王半年俸禄?”
“幸而老天有眼,让红叶阁的人替天行道,杀了幽王,以命抵命。先幽王妃可怜,伸张正义的红叶婆婆也可怜,如今不知在哪里被朝廷追杀呢。”
顾清嘉问话时,倒没想到她对皇室意见这样大。
“阿玉性情率真,当真敢说。”顾清嘉睫羽微敛,藏起眼中真实情绪,轻问,“阿玉觉得,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是错了吗?”
太祖皇帝半生戎马,救百姓于水火,在世人心中,几乎是半神一样的存在。
他定下的规矩,上至当今皇帝,下到文武百官,无人敢质疑。
是以,就连太子妃,也是六品小官之女,虽是琅琊王氏的一支没落旁支,却也是这两年才与王氏嫡支重新走动。
此番选秀,父皇意在为他和三皇子择正妃,同时为六位藩王赐送美人。
顾清嘉没想到,许菱玉对选秀会有这样一番见解。
旁的不说,其中一条,倒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皇子正妃的人选,不依皇子的喜好,而是生硬框定,便是许多变数的祸根。
许菱玉没立时没应,她眨眨眼,犹豫一瞬,双手合十,朝空气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太祖皇帝在上,小女对您景仰膜拜,绝无一丝不敬之心。”
言毕,她抬眸,脆生生道:“就是错了啊。”
“在外头不能说,我在自家床头还不能说几句了?”许菱玉细眉微挑,“好心办坏事的教训还少了?幽王前车之鉴,我就不信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子们,还能心甘情愿守着旧规矩。可他们没一个敢出来说话,就连那位杀人如麻的二皇子,竟也不敢。”
许菱玉摇摇头,颇为感慨,不知今岁选秀,还有哪几位倒霉蛋被选上。
“杀人如麻?”顾清嘉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可被人指着鼻子骂,还挺新鲜,他也不知自己怎么还能弯起唇角,“阿玉为何觉得,其他皇子不敢做的事,二皇子就该敢?”
第18章 平安
说起当朝二皇子,谁都知道是个狠人。
当初忠勇将军魏城战败,父子二人双双死在战场上。
那时候的二皇子,估计与她今年差不多大,竟敢主动请缨,前往北疆。
苦战两年,杀退北夷数万铁骑,俘虏两万北夷精锐王师,当着北疆百姓的面,尽数坑杀在城外最大的荒原。
听说那片荒原,如今草木丰茂,却也人迹罕至。
荒原上吹来的北风,都格外阴森,像是无数怨魂呼号。
许菱玉从未去过北疆,可她见过清江县外的乱葬岗啊,北疆城外的荒原,定然是比乱葬岗更森然的存在。
但二皇子是平定北疆十余年动乱的英雄,身为大晋子民,只会敬他,不会恨他。
许菱玉自然也敬服,但她和大多数清江县百姓一样,更多的是怕。
尤其在听说此番秀女择选,也包括二皇子正妃的时候。
“二皇子胆子最大,最勇武啊。”许菱玉觉着,自己先前说二皇子杀人如麻,有失公允,下意识换了措辞,“若他都不敢,其他人就更不敢了。”
她真心希望二皇子敢于推翻这破规矩,往后,像她一样的小官之女,便不必被架在火上烤了。
勇武?听起来顺耳多了,许菱玉是在夸他呢。
顾清嘉语气如常:“阿玉觉得,二皇子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就连父皇也说他嗜杀成性、冷血无情。
所以,他凯旋回京后,父皇虽按惯例犒赏,却罚他闭门思过一个月,让他在府中抄写佛经,收敛周身血腥肃杀之气。
只不过,他经书抄得不甚用心,禁足一月出门,反倒呈上一折陈述弊患、请求削藩的奏疏。
惹得父皇大动肝火,一气之下罚他闭门半年,静思己过。
许菱玉是大晋子民,自然觉得二皇子是好人。
可他手里握着数万条人命呢,死在他手里的人,应当会视其为夺命的阎罗。
许菱玉思忖片刻,托腮道:“二皇子是位很好的将领,可对于即将被选做他正妃的可怜女子来说,恐怕就有些残忍了。骁勇神武的铁血将军,修座祠堂供着敬着还好,若要嫁他,与之双宿双栖。”
许菱玉想到庙里那些眼瞪如铃、目光如炬的金刚菩萨,二皇子大抵就长那副凶神相。
设身处地为将被选中的可怜虫想想,许菱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太可怕了,只怕二皇子妃睡觉都不敢闭眼。”
因在自家屋里,许菱玉的情绪反应极为真实,毫不遮掩。
顾清嘉瞧在眼中,忽而生出一股冲动。
若把她变成她口中的“可怜女子”,不知她睡觉敢不敢闭眼睛呢?
昨夜宿在他身侧,她倒是睡得香甜。
换做旁的女子,得知他真实身份的那一日,恐怕会吓去半条命。
可她是许菱玉啊,仿佛遇到任何事,都能想到法子解决的许菱玉,顾清嘉实难想象,她会作何反应。
跪地求饶?还是装可怜,以情动人?
顾清嘉眼底泄露出一丝期待,眼神难得透出些温柔之色。
云雾山深处,几乎终年不散的迷雾之后,一大片宫苑悄然寂立。
侍卫于忠难得有空,陪家眷用晚膳。
“阿娘!”于思思拿着一张嵌宝石弓弩,给款步行至膳厅的美妇人看,“你瞧,这是爹今日新送我的弓弩,不轻不重,刚刚好,很趁手。”
“思思喜欢就好。”美妇人看一眼尚未及换便服的于忠,略垂眸,语气温柔,情绪淡得似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回来了。”
“嗯。”于忠沉声应。
一家三口落座,于思思坐在爹娘中间,左看看,右看看,百思不得其解。
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呢?世间的夫妻都像她爹娘这般么?她都十四了,爹娘却像是不熟?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也习惯了,心里有些闷,便闷头扒饭。
忽而,一条长臂经过她眼帘,伸向阿娘那一侧。
诶?爹爹这木头呆子,怎么知道给娘夹菜了?
于思思腮帮子鼓鼓的,假装吃得专心,没发现异常。
实则,她眼睛滴溜溜转,早顺着爹的手臂,望向阿娘的碗了。
阿娘愣住,于思思也愣住。
不是,满桌子菜,爹夹哪一样不好,非得夹阿娘不爱吃的?!
妇人垂眸,看着半碗精米饭上蓦然多出的一块油亮亮的红烧肉,抬起眸子,眼神平和:“谢谢,可我吃不下这个。”
于思思再也忍不住,将口中饭菜咽下,双手支在桌旁:“爹爹,不是我说你,连我都知道娘不爱吃油腥,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该多关心阿娘的!”
于思思的控诉,引得于忠挤出一丝苦笑。
他若多关心阿茴,日子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了。
坐在他对首,雪肤花貌,腕间戴着小叶紫檀佛珠,妆容素净,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的美妇人,竟生着一张与许菱玉相似的脸。
正是外间已然“死”去十余年的孟茴!
于忠收回筷箸,那块油亮亮的红烧肉却依然躺在孟茴碗中。
“今日不同,尝尝吧,晚些回房,我再与你细说。”于忠说着,给于思思也夹一块。
随即,略垂首,自己默默吃下一块。
“爹爹今日不走了?”于思思欣喜。
爹爹似乎话里有话,于思
思没听懂,以为今日换了厨子。
配着米饭,嚼巴嚼巴咽下:“没什么特别啊。”
孟茴与于忠虽与寻常夫妻不同,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可毕竟认识十余年,她对于忠有几分了解。
于忠话不多,对宁王爷忠心不二,除了遵王爷之命,不让她离开云雾山,旁的事上,从不干涉她什么。
吃穿用度,全凭她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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