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也觉得,都是我的错?”顾清嘉不可置信地望着宁王,像是被信赖的长辈背叛,眼中满是伤心。
握得发颤的拳,又透出他满满的不甘。
“你没错,可太祖时期便定下规矩,大晋历朝太子,只能是嫡长子,谁让他身份上占尽好处呢。”宁王语气里有种隐晦的怅然。
顾清嘉听着,心内暗哂,他倒要看看,王叔的狐狸尾巴还能藏多久。
“规矩,又是规矩,同是母后所生,凭什么他顾清晏能做储君,能娶王氏之女,我却拼死拼活全是为他做嫁衣,还只能娶卑贱的小官之女做正妃?!”顾清嘉眼睛忍得猩红,透着狠戾,“王叔,你甘心,我却不愿意。待我明年金殿传胪,打他个措手不及,让父皇看到我才是文武全才,定会重新权衡,是把江山交给那个治不好的病秧子,还是交给我。”
“你不要命了?小声些!”宁王似是担心他,待自己亲儿子一般轻斥。
他思忖片刻,终是叹道:“罢了,若有一日,你父皇会重新抉择,王叔向着你就是。大晋江山乃太祖趟过尸山血海打下来的,我自然希望千年万年固若金汤。”
“谢宁王叔!”顾清嘉紧绷的神情放松下来,难得露出一丝笑,感激地朝宁王拱手。
宁王将他手背压下,故意板起脸:“别着急谢我,我还有正事没问你呢。你与那位许小姐是怎么回事?她父亲只是个小小的县丞,连进士都不是,家世根本配不上你,你怎么会稀里糊涂与那许小姐成亲?于忠查过,说是许小姐在公堂上拿出信物,说你与他自幼定亲,我怎么不记得皇嫂给你定过亲?若定过,又怎会大张旗鼓择选?”
他话未说完,便见顾清嘉的脸色一寸寸阴沉下来。
“什么许小姐,分明是个胡搅蛮缠的野丫头,若非不想暴露身份,让父皇母后知道我在此地,我早揭了她的皮做灯笼!”顾清嘉咬牙切齿,眼中划过一丝阴狠,“离开清江县前,不消了这奇耻大辱,我就不姓顾。”
嗯,他如今姓贾。
他恨恨的情绪,似狼毫笔上饱蘸的浓墨,沉郁到几乎遮天蔽日。
宁王早知他自恃身份,瞧不上身份低微的民间女子。
见他如此,宁王摩挲着袖口精美的金线绣纹,悄然弯唇。
孟茴,若你知道你宝贝女儿的处境,愿意怎样跪下来求我呢?
宁王正陷入思绪,忽而见顾清嘉将一枚断作两半的玉璧,递至他面前。
乍一看,宁王只觉莫名眼熟,没想起来。
直到顾清嘉与他说着话,将其中一块残玉翻转过来,露出雕刻的“辰”字。
“王叔,这便是那野丫头拿来扯谎的所谓信物,婚约自然是假,可说来奇怪,这样的玉璧,我小时候似乎在皇祖父那里见到过差不多的,依稀记得,皇祖父那里有十一枚,各刻着十二时辰里的一个字。”
“您瞧,这玉璧上就刻着个辰字。”顾清嘉盯着玉璧,状似随意将玉璧翻转过来,随即自然抬眸,疑惑问,“王叔,您见过这样的玉璧吗?这跟皇祖父那里的玉璧是不是一套?是不是皇祖父何时弄丢,不小心流落民间的?”
更多关于儿时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宁王抬手,极珍视地拿指腹触了触那玉璧,嗓音有些异样的喑哑:“不是,当年你皇祖父把
玉璧赏给十二太保时,还没有你呢,也难怪你不认得。”
“十二太保?”顾清嘉确实没听人说起过。
许是皇祖父下过禁令,无人敢再提起,时间一长,知道旧事的人老去,便彻底被遗忘在时间的罅隙。
“嗯,十二太保本是开国功臣,外邦献上美玉,你皇祖父便命人将美玉制成十三件玉器,一件便是传国玉玺,其余十二小件,便是十二枚玉璧,你手里这块,唤作辰云,被赐给太保孟云。”
“后来呢?为何独这一块玉璧流落民间?”顾清嘉扶额想想,“那野丫头的生母和舅舅确实姓孟。”
听他说到许菱玉的生母时,宁王眼神漾起一分不寻常的涟漪。
只是顾清嘉从未想过宁王与孟茴会有任何瓜葛,便没在意。
想到孟茴,想到他们曾失散多年,他无意中与她重逢,孟茴却把他全然忘了,宁愿委身于忠这样微贱的侍卫,也不肯顺从他,宁王心中百年生起酸楚恨意。
“后来,十二太保因争权夺势,互相残杀,甚至想弑杀你皇祖父,取而代之。幸好你皇祖父先下手为强,十一位太保陨灭,玉璧收回,可惜跑了最阴险狡猾的孟云。”宁王望着顾清嘉,语气如常,眼神却少见地含着恨意,“清嘉,若许小姐的外公便是当年的孟云,你定要完成你皇祖父未完成的事,千万别放过孟家任何一个。”
他希望顾清嘉好好折磨许菱玉,最好将他这么多年在孟茴身上尝到的苦痛,尽数加注在许菱玉身上。
许菱玉不过是孟茴与许淳那穷酸县丞生下的孽种罢了,若非当年孟云执意携家眷大隐于市,孟茴本该是他的女人。
从宁王府出来时,天色将暗。
顾清嘉对着夕阳,细细端量他花了近一个时辰才修补好的玉璧,欣慰浅笑。
虽惫懒了些时日,他的手艺到底没荒废。
他自幼喜好不算多,金石算得一样,且小有所成。
只是不知,许菱玉会不会满意?
宁王说的话,他并不尽信。
顾清嘉想不到宁王骗他的理由,但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判断。
幼时皇祖父那落寞的背影,似乎带着思念,但绝没有恨意。
其余十一太保如何,他无从知晓,但许菱玉的外公孟云,应当不是宁王口中的逆臣。
哦,他得寻个机会,问问许菱玉她外公名讳。
快马回到清江县,天色已晚,路上行人不多,夜市一带倒是热闹,不冷不热的春风里,飘散着各样小食混杂的香气。
赶了一两个时辰路,顾清嘉有些饿了,这会子回去,以他穷秀才的身份,总不好劳烦芹姨再备宵食。
“长缨,带马去喂草料,待会儿来夜市。”顾清嘉将马缰递给长缨,交待一声,举步往河边热闹的地带走去。
签子肉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摊位前围着许多食客,催促摊贩快些。
摊贩抓着肩头棉巾摸一把脸上的汗,冲身旁同样忙碌的婆娘道:“炉子不够用啊,我先看着,你去瞧瞧许娘子那边吃好了没有?若好了,就把那炉子收回来,快去快回啊,这么多人等着呢!”
“诶!”缠着灰蓝色包头巾的妇人应声,折身往瓦肆靠河的一边走。
“炉子被许娘子借去了?她借炉子做什么?”有食客好奇问。
摊主红光满面笑应:“我原也不知道,来的是她家婢女,给钱大方,就借了。听先头的客人说的,说是许娘子在河边宴客呢。”
“宴什么客?”有人掩唇失笑,接过话头,“我和我们当家的刚从河边过来,瞧见许娘子同一位相貌俊朗的郎君在风亭私会呢,有说有笑的。”
“什么俊朗郎君?是她家夫君吧,听说生得高大俊朗,风度翩翩,就是出身差些。”
“不是,许娘子家秀才郎我见过。”那人笑得意味不明,状似压低声音,却又怕人听不见,“我瞧着,像是戏班子里姓杨的武生,谁不知道许娘子出嫁前就常捧他的场?”
“刚成亲就不安分?许娘子也不像那样水性杨花的人啊,你是不是看错了?”
“啧,人不可貌相。”
那些人已付了铜板,等摊主给他们烤好的签子肉,便是好奇,也只得等着,不能立时赶去河边验证。
顾清嘉回过神来时,人已在河边,与捧着小炉的妇人错身而过。
他站在墙角切出的暗处,望着不远处风亭里言笑晏晏的许菱玉,以及她对首姿仪英朗的青年男子,齿痕莫名发痒。
第27章 凑近
河边垂柳依依, 暗流涌动的河面上倒映着一排灯笼光。
暖黄光晕随波浮动,似皎月沉水。
风亭古朴,翘角飞檐被柳枝挡去小半。
许菱玉就坐在那亭中柳荫里, 姿态娇俏烂漫。
“你可别骗我,我胆子大, 真敢试的。”许菱玉望着石桌对面的男子, 语气熟稔,笑意嫣然。
即便看不清她眼神,顾清嘉也能想象, 她此刻喜悦的翦瞳必定似盈盈河水般,浮动着星月般的辉光。
成亲前,他便见过她这样的眼神。
那时候,这小老虎口出狂言,对他志在必得。
顾清嘉默默看在眼中, 墨翠般的瞳仁愈加深邃,暗流涌动。
方才摊位前的食客说什么来着?哦, 与许菱玉私会的男子,乃是戏班子里的武生。
顾清嘉目光往对方身上淡淡扫过,一身布衣,眉宇间不经意的卑微讨好,昭示着对方的身份。
原本以为,许菱玉就算不是看上他这个人,至少对他这副皮囊情有独钟。
他甚至想过,若许菱玉往后还像那晚一般, 想要与他亲近,他该怎样回应她,才既像个正常夫君, 又不过于亲密,还不让她起疑。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许菱玉根本不止喜欢他一个,性情温和,品貌出众的郎君,都可能入她的眼。
亭中那武生,便是其中之一。
她选了他做夫君,只不过是囿于大晋律法,她只能择其一罢了。
“我胆子大,真敢试的。”她的笑语萦绕耳畔,震得他额角青筋直跳。
她想试什么?
试试家里一个他,外头偷偷养着这俊朗武生?
还是,想与这武生试试,话本子里的那段描述?
白日里,公堂上,他那般护着她,她倒是没心没肺得很,丝毫不受许淳等人影响,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换做旁的女子,定不敢行如此离经叛道之举。
可她是许菱玉,敢编造婚约,强嫁“心仪”郎君的许菱玉,顾清嘉深信,没什么是她不敢的。
掉头就走,彼此留些颜面,回去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嗬,即便他假扮的是书生,也是有骨气的书生,他可不会在这样的事上当什么大度原配,受气小媳妇。
“阿玉。”顾清嘉一手负于身后,长指暗暗攥成拳,克制着,状似从容朝风亭走去。
他并未问亭中男子是谁,只是瞥一眼,眼中露出些许惊愕,等着许菱玉向他解释,他倒要看看许菱玉作何解释。
熟悉的声音传来,许菱玉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今日想起秀才的次数太多,出现了幻觉。
可她听到了脚步踩断树枝的声音,感受到周遭光影的细微变化。
杨柯侧首,见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朝他们走来,眉目英隽,气度高华,如鹤步闲庭。
“小姐。”金钿惊呼,语气焦急。
许菱玉察觉到他们的异样,猛然侧眸,盈盈美目刹那间溢出璀璨的惊喜。
“秀才,你怎么来了?”许菱玉捉裙跳起来,因起身太快,腰肢不小心磕着石桌边缘,骤然的痛意令她连连吸气。
杨柯想说什么,未及开口,便见顾清嘉展臂,将大掌覆在许菱玉捂住侧腰的手背上,隔开冷硬石桌。
而他也像石桌一般,显得多余。
“可伤着了?”顾清嘉语气关切,又透出些歉意,“我来接你回家,没想到反而
害你受伤。”
许菱玉已缓过劲来,痛意没那般强烈,她冲秀才摇摇头:“其实没那么严重。”
说话间,她松开捂在腰侧的手,欢喜地抓住他衣袖:“你何时回来的?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哎呀,她真傻,他定是先回去过,问了芹姨才出来寻她的呀。
诶?可是她似乎只让人告诉芹姨,不必留她和金钿的晚膳,没说人在这里啊。
莫非,她与秀才之间,冥冥中有着与旁人不同的缘分,才会有此默契,叫秀才走到这里来?
一念生,许菱玉心中腾起丝丝甜蜜。
金钿早已急得不行,小姐啊,这是重点吗?您还不赶紧解释解释与杨公子的关系?!
大抵是主仆间的默契,许菱玉后知后觉想起,亭中还有个被冷落的杨柯。
不等顾清嘉回应,她扭头望向已起身的杨柯,大大方方引荐:“这位是杨柯杨公子,戏班里最好的短打武生,也是我最喜欢的武生。”
“喜欢”二字,听得顾清嘉与杨柯眼皮俱是一跳。
“许娘子过誉,杨某愧不敢当。”杨柯说着,朝顾清嘉拱手见礼,将所有真实情绪敛起。
顾清嘉轻嗯一声,算是还礼。
随即,一手将掌心扶在许菱玉疑似受伤的腰侧,另一条手臂自然地绕过她脊背,揽在她肩头,温声道:“娘子,我们回家吧,好看看你的伤势如何。”
杨柯听着,眉心微动,夫君为娘子验看伤势,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是极为亲密的举动。
贾秀才既然如此说,便是不避讳与许娘子亲近,可先前许娘子描述的他,又并非如此。
许娘子找他解惑,自然没必要对他撒谎。
双方客气告辞,杨柯凝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背影,思绪忽而豁然开朗。
贾秀才对他的存在,表现得漫不经心,实则,极为在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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