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红叶婆婆安葬后,许菱玉又在那财神庙等了半日,果然等到循着线索找来的红雨。
她将血书和红叶令交还,红雨却只收下血书,定要依照红叶婆婆遗愿奉她为阁主,还教她习武。
许菱玉登山都嫌累,哪是习武的料啊?
可红雨盯得紧,许菱玉没法子,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红叶婆婆轻功卓绝,她便先学轻功。
正好当时红叶阁内部有些动荡,红雨不想让人知晓婆婆已死的消息,便答应了。
许菱玉知道,红雨是希望关键时候,她能假扮婆婆,才急于让她先学轻功。
至少能糊弄住阁内的人。
如今,两年过去,红叶婆婆是生是死,众说纷纭,幽王府坚称已杀死婆婆,替幽王报仇。红叶阁则坚称婆婆尚在人世,威名不可撼动。
许菱玉去后院前,先折回房中,移开花几,取下一块不起眼的墙砖,拿出里头藏匿许久的红叶令,又将花几移回远处。
后院最里头的菜园边,小小的茅草亭中,果然坐着一位双十年华的劲装女子,长发高束,马尾般垂下,正是红雨。
“阁主。”红雨听到脚步声,起身施礼。
“等等,别叫我阁主。”许菱玉知道自己德不配位,她就是一个小老百姓,撑不起这样大的摊子。
她利落地拿出红叶令,毫不犹豫递向红雨:“认识两年,你也知道我这性子,让我赚银子我乐意,让我习武我惯会躲懒,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红雨没接,掌心抵在她腕侧,将她手中的东西推出去。
她自然知道,眼前娇娇柔柔的阁主妹妹不喜欢习武,两年过去,内力几乎可以忽略,轻功也只能勉强坚持几息。
但她们小阁主最大的本事是能赚钱啊,还能指点阁中散布各地的姑娘们,一块赚钱。
当阁中有要事,需要数目不小的银钱时,许菱玉也能拿得出来。
对红雨而言,许菱玉就是她当年在财神
庙里捡的小财神姑奶奶,就算撇开婆婆遗命,许菱玉也是最适合当她们阁主的人。
“阁主别担心,属下今日来,并非来考教阁主武艺,而是给阁主送贺礼来的。”红雨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只锦盒,“听说阁主成亲,属下精心准备了一份贺礼,聊表心意。”
“是什么?”许菱玉惊喜又诧异,眼睛亮晶晶的,“两年下来,你终于想通,不逼着我习武了?”
这样的话,她也不是不能继续当这便宜阁主。
许菱玉接过锦盒,打开来,见是一沓卷册,笑意登时僵滞。
类似的卷册,她从前也见过,乃是红叶阁的手下,隐匿在各地,帮助有需要的妇孺脱离苦海,或是洗刷冤屈的卷宗。
红雨说过,她是阁中身份最隐蔽的一个,所以每隔半年便给她送来一批。
“原来是这些,倒也不必说是精心准备的。”许菱玉唇角不自觉地抽了抽,她没翻看,而是把锦盒盖好,抱在臂弯,“不过,你也知道,我已成亲,你确定这些东西继续放在我这里,能安全?”
闻言,红雨不在意地笑道:“当然安全,属下相信阁主会收好这些珍贵卷宗。若不小心被外人发现,只能怪他运气不好,属下会亲手除掉他,以绝后患。”
说到此处,红雨刻意顿了顿,冲她眨眨眼:“若到时阁主舍不得,还有别的法子,关起来,或是剁手毒哑,都行。”
她语气半真半假,许菱玉明知有玩笑成分,还是被她唬得打了个寒噤。
“不愧似看管女牢的狱长,见识就是多啊。”许菱玉白着一张小脸夸赞。
但她知道,红雨不会伤害她,红叶阁不会去伤害任何一位无辜女子。
所以,她虽然有些怕红叶阁,却也万分信赖她们。
当初她急需一门亲事,未曾细查贾秀才的来历,便敢编造婚事,强行嫁他,便是因为有红叶阁做她的底气。
只要对方不是天潢贵胄,没有哪个男子是她招惹不起的。
“属下手上有桩陈年旧案,线索断在云雾山一带,所以属下会在清江县留下时日,阁主若有事,可去福祥客栈找我。”红雨临走前,交待了一下行踪,随即,想起什么,又抬手叩叩许菱玉手中锦盒,笑意意味深长,“底下还有别的东西,那才是属下真正要送的贺礼,恭请阁主慢慢享用。”
言毕,她足尖轻点,跃上墙头,便没了踪影。
许菱玉收回视线,抱着锦盒往正院走,心中莫名,猜不到红雨那句话是何意。
直到避开金钿,回到寝屋,紧闭楹窗,打开锦盒,一本一本取走上面的几册卷宗,终于看到下面几册桃红封皮,封面无字的怪书。
许菱玉取出一本,好奇地翻开,登时睁大眼。
初时,只觉画册里的男女,衣衫穿得单薄些,姿态有些羞耻,她仍懵懵懂懂。
看到第三页,许菱玉忽而福至心灵,面红耳热。
她陡然合上画册,羞得连脖颈也热烘烘的。
直勾勾盯着落地罩侧的帷幔,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她忍不住又缓缓打开手边的册子。
小半个时辰后,许菱玉将书案收拾好,再不见一丝香旎靡艳之气。
许菱玉对着空空的书案,指腹无意识地在案上游移着,脑中却回想起她曾理直气壮质问贾秀才的话。
“非得脱衣睡觉才算?!”
当时,秀才是什么反应来着?
哦,他似乎笑得双肩轻颤,说:“阿玉,你怎能这般可爱。”
啊啊啊,瞧瞧她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呀?!
她在他眼里,定然傻透了!
午后,许菱玉心里仍乱糟糟的,她觉得自己恐怕不能再坦然面对秀才了。
她坐在书案侧,提笔写信,却久久没落笔,好好的纸笺倒是被两团晕开的墨汁毁了。
“小姐,表小姐来了。”金钿的声音,将许菱玉纷乱的心神,骤然拉回现实。
许菱玉愣愣朝窗外望去,正好对上孟千娇的视线。
“阿玉,想什么呢,怎么眼睛直愣愣的?”孟千娇笑着走到廊下。
她穿着水蓝色立领短衫,象牙白挑线裙子,头发绾得一丝不苟,齐整体面。
金钿奉上茶水点心,许菱玉驻笔,走到明间,挤出一丝笑:“表姐找我有事?”
总不会是为了替舅母出气而来吧?隔这么些时日,不至于。
孟千娇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意依旧,眼神却透着疑惑,若有所思:“怎么?没事就不能来找你说说话了?”
许菱玉微微诧异,在她的认知里,她与千娇表姐应当算不上能谈心的好朋友。
甚至,她从前很多次感受到孟千娇的嫉妒。
她心思都摆在脸上,并未掩饰,孟千娇自然看出来了。
四下打量一番,孟千娇叹道:“你说说你,模样出挑,又有丰厚的嫁妆傍身,到头来也不过嫁了个穷秀才,住在这小小一处院子里。”
“表姐是特意来笑话我的?”许菱玉眉心微动,继续猜测着她的来意。
她们自小不亲近,孟千娇习惯了,只是,她觉着许菱玉嫁了个穷秀才,与她半斤八两,她们或许能摒弃前嫌,多来往一些。
孟千娇笑:“笑话你做什么?我过得兴许还没你好呢。”
“哎,从前都是我不懂事,觉得我们同为女子,身上都流着一半孟家的血,凭什么你这个没娘的孩子还过得比我好,我却被教导处处要让着孟千里?”孟千娇再说起这些,语气怅然,她依旧在意,但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改变什么。
“远的不说,就说成亲这事吧,当初我成亲的时候,”孟千娇顿住,觉得或许有些交浅言深了,可转念一想,她日子过得好不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可遮丑的,既是来缓和关系的,自然要真情实意,“我成亲,嫁到段家,也有不少人羡慕。但你不知道,我根本不喜欢段明,还很怕他。可段家有钱有势,对嫁妆还没要求,你舅舅、舅母满意啊。省下来的钱,便都能留给孟千里成亲用了。”
本是随口说说,可说到此处,孟千娇悲从中来,眼泪忽而大颗大颗落下来。
表姐在她面前,素来要强,从未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
许菱玉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抽出帕子递到她面前。
“我不是来找你吐苦水的,一时话赶话,没忍住,你想笑就笑吧。”孟千娇哭哭笑笑的,看着有些狼狈。
没听到预想中的嘲笑,孟千娇捂着一边眼睛,抬眸望她,吸吸鼻子道:“阿玉,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你嫁的夫君是自己喜欢的,看起来他也喜欢你,姑母留下的嫁妆都给你,许县丞还另给你一份。这就够让我羡慕了,谁知道那许成琢还是个假货,你成了许家的独苗,好东西都是你一个人的,没人有资格再跟你争。”
“要是孟千里也是个假货……”孟千娇话音戛然而止,自己先愣住。
她诚心诚意来说话,许菱玉便也不端着,由着性子噗嗤一笑,轻轻拍了一下孟千娇手臂:“你这话若叫舅母听见,怕是要死个半死。”
“他们一直惦记着你的嫁妆呢,我娘气个半死,你才高兴,你这丫头也不止气她一次两次了。”孟千娇横她一眼。
许菱玉错愕:“你都知道?”
没想到舅母他们想算计她嫁妆的事,孟千娇也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啊。”孟千娇骄傲冷哼,“我就是运气不好,生在卖女儿的人家。”
“也没那么严重吧?”许菱玉觉着,孟千娇似乎钻了什么牛角尖。
孟千娇没说什么,迟疑一瞬,缓缓捋起衣袖,露出一截小臂。
她皮肤也白,上面新旧交错的伤痕便显得触目惊心。
看起来,像是鞭子之类的东西留下的。
“怎么会这样?姓段的狗东西打你?!”许菱玉倾身细看,顷刻红了眼圈。
“这得多疼啊,你为何不与他和离,不去衙门状告他?”许菱玉眼中已蓄起水雾,嗓音发颤。
“这里还有呢。”孟千娇抻抻衣袖,将小臂上的伤盖住,抬手将竖起的绣缠枝花纹的衣领翻下来,露出颈间新添的指印。
孟千娇颈侧,一左一右各一道指印,许菱玉一眼便看出,是被人捏着脖子掐出来的。
“可恶,可恨!”许菱玉攥紧指骨。
忽而有些后悔,她怎么没好好习武呢?若是她身手好,今日便去把段明那短命鬼狠狠打一顿出气!
待冷静下来,她忽而想到,没关系,她可以去找红雨啊。
“我也想与他和离啊,可段家不许,我娘不让,她早知道段明是个怎样的畜生。”孟千娇无力地伏在桌边,双眼黯然,“阿玉,我这一辈子,只能这样了。你是我最羡慕的女子,你一定要过得好,让我亲眼看看,一个女子能过得好成什么样,下辈子我就照着过。”
说后面这句时,她眼中倒生出些希望的神采。
“什么一辈子就这样?一辈子长着呢。”许菱玉已想好要做什么,但她没打算告诉孟千娇。
她知道千娇表姐自己想和离,就够了。
一番剖心之言,将两位表姊妹的心,难得拉近了些。
许菱玉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血缘是很奇妙的缘分,她其实有可以说体己话的姐妹。
她想问问孟千娇,真正的夫妻,应当是怎样相处的,那种事一定要经历吗?是每日都要,还是隔多久呢?
这些事,没有人教她,她也没有旁人可问。
可她忍了忍,暂且没问,表姐刚缓过来,不再去想乌烟瘴气的段家,她不能无意中戳表姐心窝子。
日暮时分,孟千娇起身告辞,许菱玉留她:“吃了晚膳再回吧。”
说完,又忍不住道:“你若不想再回那个家,我让金钿给你收拾一间屋子,我不怕段家的。”
孟千娇听得一愣,段家家大业大,背后还有大树,弄垮许菱玉的薄产,易如反掌。
就算许菱玉敢为了她,与段家对着干,孟千娇也不会让她这样做的。
她过去也没对阿玉多好,知道父母图阿玉什么,也没告诉阿玉,她不值得阿玉待她好。
可阿玉的好,孟千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心内难得感到一阵温暖。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孟千娇凝着许菱玉眉眼,没有嫉妒,只有歆羡。
“阿玉,我其实还有几句话想问你。”孟千娇想了想,将一脸茫然的许菱玉拉至里间,压低声音问,“你与妹夫是不是还没圆房?”
“你怎么知道?!”许菱玉又惊讶又羞耻。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脸颊,难道这种事还能从脸上看出来?
嗤,孟千娇一笑,握住她的手:“傻丫头,我是过来人。”
“是不是你们不会?我娘应当想不到送你那东西,你那继母韦氏……罢了,明日我亲自给你送来。”孟千娇觉得自己的猜测很合理。
毕竟,婚宴那日,她见过贾秀才,他目光时常落在阿玉身上,应当是喜欢阿玉的。
两人成亲这样久,没成事,定是因为没人教他们,一个孤儿,一个没娘,难为他们了。
哪知,许菱玉连连推辞:“不用了,真的不用!”
“什么不用?”顾清嘉从外头进来,见有客人在,又立时驻足。
他想了想,没想起来和许菱玉一块说话的是她哪位亲友。
“这是孟家表姐。”许菱玉看到贾秀才,脸颊便莫名发烫,她匆匆收回视线,对着孟千娇,故作从容轻松,“你瞧他,记性真差,表姐别见怪。”
秀才,懂点事,千万别追问。
送表姐出门时,许菱玉一直默默在心里念叨,希望老天听到她的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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