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茴端凝着眼前头戴玉冠,面容熟悉的年轻男子,想到他在逍遥居里的样子,又想到他这两日待阿玉温柔体贴的姿态,最后终于跟眼前这张脸重合。
“殿下可还记得,曾拿着一枚摔成两半的辰云玉璧,去见宁王?殿下离开之后,宁王便进山找到我,告诉我殿下的身份,还告诉我他对殿下撒的谎。”孟茴再度朝顾清嘉施礼,垂眸道,“殿下明鉴,父亲虽从未说过早年的事,可他的性子,民妇很清楚,他不是有野心的人,绝不会做出背叛朋友,犯上作乱之事。宁王曾亲口告诉民妇,他是想让殿下记恨孟家,折磨阿玉,让民妇痛苦,才恶意诽谤。”
“殿下若不信,尽管去查,或是审问宁王,切莫被奸人蒙蔽。”
顾清嘉能听出孟茴的焦急与担心,他默默听孟茴说完,方道:“岳母大人不必担忧,我与宁王叔虽是叔侄,可我来宁州本就是为了查清他底细,与他虚与委蛇数月,从未偏听偏信他的话。我很早便猜到他对孟家有敌意,多谢岳母大人今日为小婿解惑。”
“外祖孟云当年行事为人,我也已派人查明,并不会冤枉孟家,更不会因此苛待阿玉,岳母安心便是。”
若对旁人,顾清嘉不会耐着性子解释,但这是阿玉最敬爱的娘亲,他也会敬重。
“殿下早就知道了?”孟茴愕然。
没想到担心这样久,以为会让阿玉因此备受折磨的误会,竟被二皇子自己化解了?
“岳母可是还有话要嘱咐小婿?但说无妨。”顾清嘉语气温和有礼,并未端出皇子的架子。
眼下在段家,外头守着的,皆是顾清嘉的亲信,他仍能如此礼待,喊她一声岳母,孟茴心里倏而松了一口气。
他年纪轻轻,却能隐姓埋名,蛰伏数月,与宁王那样的老狐狸周旋,还将宁王一举拿下,其心性胆识,孟茴很难不欣赏。
所以,他在逍遥居里,无情挥开舞姬,对宁王说的那番目无下尘的话,会不会真的只是做戏?
现下想想,总比他做戏搂住那舞姬,让宁王误会他贪图美色好。
若是那样,即便是做戏,被她这个做娘的亲眼看到,她也不想让她玉洁美好的阿玉与这样轻浮的男人在一起。
孟茴略紧绷的姿仪放松下来,神情也变得自然。
她重新打量女儿挑中的郎君,尽量把他当做普通男子看待,不得不承认,女儿的眼光极佳,比她当年不知好多少。
“殿下,还有两件事,我这个做娘的,想代阿玉向殿下赔罪。”孟茴温声道,“听说当初阿玉为了躲避择选,匆匆定下婚事,说小了是胡闹,说大了是欺君,此其罪一。而她拿出家传玉璧,编造婚约,藐视公堂,骗到这门婚事,折辱殿下,此其罪二。”
说着,她嗓音微微哽咽:“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做娘的没能教养她,恳请殿下念在阿玉命苦,自幼没有亲娘照顾,成亲后待殿下尚算赤诚的份上,能网开一面,别伤害她。”
“若殿下要问罪雪耻,民妇甘愿代女受过,待民妇看过于忠,殿下返京之时,便将民妇一并抓去论罪吧。”
孟茴说完,屈膝朝着书案跪下。
“岳母大人请起!”顾清嘉快步绕过书案,抬手运动内力,快速将孟茴扶起。
“小婿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却也不是大奸大恶、睚眦必报之徒,我与阿玉虽是阴差阳错成亲,可既已结为夫妇,阿玉心性又纯善可爱,深得我心,便请岳母大人放心,我会照顾她一生一世,绝不会伤害她,亦不会辜负她。”顾清嘉温声许诺,目光坚定。
孟茴仍心存疑虑:“那殿下为何不肯告诉她真实身份?”
这是他与阿玉之间的事,还牵扯到皇兄,顾清嘉没解释,只道:“最迟明年春闱之后,我会亲自回来接阿玉入京。”
第69章 回京 “阿玉,我也舍不得。”……
孟茴跟着上官霈, 来到于忠所在的院落。
院子比顾清嘉理事的地方,更幽静几分。
秋风清凉如水,涤过面颊, 树枝上黄灿灿的枯叶扑簌簌飘落眼帘。
踏过落叶,靠近房门, 浓郁清苦的药气扑鼻而来, 孟茴心口更是发凉揪紧。
门扇打开,次间三位大夫对坐着,正低声商议着什么。
上官霈示意孟茴随其中一位方大夫进内室看看, 他自己则沉声向另外两位询问情况。
帐幔挽起,孟茴一眼便看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于忠。
昔日,很少受伤, 几乎从未生过病,铜皮铁骨似的人, 此刻面容消瘦了些,脸色发白发青,唇瓣干涸,呈现出明显比常人深的异色。
“于忠。”孟茴仓促上前,跪坐床沿轻唤。
那人一丝反应也无,就连眼睫也未颤动一下。
孟茴呼吸微滞,下意识抬手,指尖颤抖着伸至于忠人中处, 感受到他微弱的气息,她也不知
庆幸多些,还是恐慌多一些。
她收回手, 捉裙起身,哽咽着朝方大夫施礼:“大夫,求你救救他。”
“他……”孟茴想说,于忠不是坏人,可对于方大夫,还有宁州城所有百姓来说,于忠就是宁王最得用的刀剑鹰犬,她停顿一息,艰难道,“他不能死。”
相似的话,上官大人也说过,方大夫知道,这位于统领是宁王一案的重要证人,不能有差池。
他是大夫,既然出现在此处,便会利用平生所学,尽力施救。
方大夫本想说两句场面话,把人应付过去便算了。
可他大抵猜出孟茴的身份,看到她对于忠的关切与担心,不由心生恻隐。
孟氏是个可怜人,宁王害她与女儿分离十余年,且她还不得已委身于忠,本该恨极了宁王和于忠,可她会想尽办法来看于忠,至少说明,这位于统领并非大奸大恶之人。
是以,方大夫不由多上心几分,捋捋胡须,温声劝慰:“孟太太放心,老夫定会竭尽全力救治,实不相瞒,我已为于统领施针一回,暂且保住他心脉。方才也与其他两位大夫细细斟酌了药方,可惜有两味药材太过难得,我们从未沾过手,尚不敢打包票说能医好,但让于统领再撑半月,还是能做到的。于统领的情况确实凶险,但只要二皇子肯救,太医院能人众多,药材也不缺,救下来的机会很大。”
听到这番话,孟茴稍稍放心了些,于公于私,二皇子应当都会尽力。
宁王事发,于忠为宁王做了那么多事,朝廷少不了会处罚,她没办法在二皇子面前替于忠求情,可只要人还活着,往后的日子还长。
孟茴暂且不去想太长远的事,只想他先醒过来。
“多谢方大夫!”孟茴感激不尽。
方大夫轻叹一声:“先别急着谢,还有一事,须得与孟太太说一声,好叫你心里有所准备。于统领所中之毒,太过凶狠毒辣,使暗器的人为的便是一击毙命,若是老夫诊得没错,中毒时,于统领正好强行运动内力,毒发得更快,若非他身强体壮底子好,只怕根本撑不到老夫施针。但他心脉毕竟已有所损伤,即便解了毒,也未必能苏醒过来,且能撑多久,还得看他求生的意志,孟太太若是有心,不妨多与他说说话,说些他在意的人和事。”
方大夫说得委婉,可孟茴听懂了。
于忠很有可能醒不过来吗?她身形一晃,跌坐在地。
从段家出来,上官霈安排了一顶不起眼的轿子送她回桂花巷,孟茴坐在轿子里,神情恍惚。
于忠在意的人和事?
这么多年,于忠从未为她背叛过宁王,唯有这一次,为了不让他们的女儿思思被迫嫁入王府。
孟茴明白,于忠虽对她略有些情意,可他最在意的,是女儿思思。
一路上,她反复思量方大夫的话,终于在桂花巷口下轿时,定下心来。
她得带思思一起,陪于忠入京去。
思思自小在奇岙园长大,从未与外头的人打过交道,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也不懂人心险恶,她不能让思思一个人去。
小院里,孟近墨和江娴、孟千里刚被请进来,孟近墨冷眼打量着许菱玉身侧的少女,唇角下压,透露出不悦。
江娴说话直,也顾不上与许菱玉寒暄,便盯着于思思惊道:“哎呀,这就是你娘跟宁王手下的侍卫生的野种?阿玉,你接你娘回来已经算是有孝心,怎么还把罪人的女儿接过来?朝廷若是追究下来,咱们都是要被牵连的!”
听到她这样刻薄无礼的措辞,许菱玉连声舅母也不想喊了。
“江太太,我这小院庙小,装不下你这大佛,你快赶紧回家去,免得待会儿官府来拿人,真把你一块儿抓了去。”许菱玉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阿玉,你就是这样跟舅母说话的?从前你没规矩,舅母都没与你计较,可如今你娘都回来了,也没好好教教你恭顺长辈么!”江娴盯着许菱玉,只差明着骂她有娘养无娘教了。
她也不怕孟茴回来听到,孟近墨是孟茴娘家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哥哥。
孟茴以这样的情况活着回来,名声早就坏了,往后要在清江县立足,不知多少事得等着孟近墨和她这个做嫂子的撑腰。
江娴也确实觉得,孟茴该好好教教许菱玉了。
哪知,她话音刚落,于思思跳下美人靠,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架带机簧的小弓弩,锋利的箭尖对着江娴:“快滚,我手里的弓弩若是不小心脱了手,伤着你,可别怪我没提醒。”
于思思眼中簇着火苗,她当真不明白,阿姐的舅舅、舅母,也是她的舅舅、舅母,是阿娘的亲哥嫂,怎么话里话外没有一丝尊重爱护她们的意思?
她自己被骂的时候,倒没太大感觉,毕竟早料到旁人会如何看她。
可阿姐这样好,处处护着她,舅母却对阿姐出言不逊,她若再忍,就不配待在这处院子里了。
江娴见状,赶紧躲到孟近墨身后:“你瞧瞧阿茴生的两个女儿,一个赛一个没教养。”
许菱玉压下思思手中弓弩,正要让芹姨和金钿赶人,忽而见阿娘从外头回来。
许菱玉眼睛一亮,下意识打量着阿娘的模样,心里稍稍松口气,看来许淳没做什么有失体面的事。
她知道以后,去衙门找阿娘,却听说阿娘随高澍去见二皇子了,许菱玉料想阿娘是想打听于忠的消息,便没去找,而是回来等着。
这会子,她有好些话想问阿娘,可惜不是时候。
于思思则收起弓弩,径直朝孟茴快跑过去,当着所有人的面脆生生告状:“阿娘,舅舅讨厌我,舅母骂我是野种,她还骂姐姐没教养,姐姐都快被她骂哭了!”
许菱玉:“?”
思思,后面一句大可不补的,阿姐还不至于那么没出息。
心中虽暗自腹诽一句,许菱玉却是站起身,朝阿娘走去,以极为懂事的口吻道:“阿娘,我没事的,早已经习惯了。”
她嗓音轻柔,任谁也听出她话里的委屈。
就算傻得像孟千里这样的,也听出许菱玉话里有话,为防娘和阿玉翻旧账,继续争执,他赶忙朝孟茴施礼:“姑母,我爹娘确实有过言辞不妥之处,可都是为了两位表妹好,并无恶意,千里代爹娘像姑母致歉,请姑母宽宏大量,切莫因此伤了和气。”
他语气谦卑,姿态放得极低,自认为已经给足了孟茴她们台阶。
岂料,许菱玉纤手搭在孟茴臂弯的一瞬,孟茴忽而望着江娴道:“我做长辈的还没说话,他一个晚辈先开口,还催促我原谅你们,江娴,这便是你们家的教养么?”
这些年来,孟茴与人打交道都少,更别说与人起争执。
就连被许淳骗去衙门,初见许淳时,她也想回避。
可当她不得不与许淳起争执,说出埋在心里多年的那些话,感受到心中的快意后,她渐渐开始找到当年的自己。
当年的孟茴,不是被许大人养在家里的娇花,而是能够独立经营铺子,替夫君打点,照顾幼女的柔韧女子。
此刻,再面对江娴等人的咄咄逼人,孟茴便没想着回避。
江娴面色微变,孟茴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也没继续为难孟千里的意思,而是望向她的哥哥孟近墨。
“哥,多年未见,我以为你是上门来关心我过得好不好的,没想到你是拖家带口来欺负我的女儿。”孟茴声线温柔,眼神中却没有面对至亲时的喜悦,而是像看陌生人一般平淡,“我不在的这些年,多谢你们对阿玉的好心关照了。”
“好心关照”四个字,她咬得
格外重。
有些事她是忘了,可孟近墨比她大几岁,也没出过什么意外,不可能不记得。
孟茴本以为,孟近墨会念着父亲当年的恩情,在她没能在阿娘身边的时候,替她保护着阿玉。
如今,不用问,孟茴也看得出,孟近墨夫妇不欺负阿玉孤弱就不错了。
“阿茴,你别误会,哥哥和你嫂子当然关心你,只是阿玉毕竟已出嫁,她这性子,你还是该及时管束,否则哪个男人都受得了这性子?到时候夫妻离心,你做娘的不难受,我做舅舅的还心疼。”孟近墨语重心长。
话音刚落,有人迈开长腿走进院门:“舅舅多虑了,阿玉性子温婉纯善,我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舅舅若真心疼阿玉,还请不要挑拨我们夫妻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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