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教过,尺蚓穿堤,能漂一邑。”霍邵澎说话时,便放下餐具了,“虞小姐,你对我有点误会。”
尺蚓穿堤,能漂一邑。
巧的是,虞海和也同她和哥哥讲过一个意思的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用以提醒他们,旬星发展得再好,也不能自满骄傲,高高在上,忽视或践踏任何人的感受。细微的隐患,也有机会酿成大祸。
道理简单,做到很难,尤其霍家这种体量的。
“我有责任保证每一位霍氏员工的感受和权利,他们吃着这些食物在我手下工作,不是为了让我看不起这些食物的。如果我认为实在难以入口,更有义务提醒负责人改善食物味道,提高品质。”
他声音像一坛酿到正当浓时的陈酒,醇而不过厚,说着乏善可陈的话,只叫人嗅到流长的酒香。
虞宝意吃了好几口饭,胃部才慢慢反馈出充盈的感觉,说话也有了几分中气:“霍生,多谢你给景程机会。”
这次,半真半假。
刚刚那番话不正是在点明,她的担忧是多虑?
他和沈景程的合作,非那夜她男朋友在人群中出糗,临时起意想带个看不起的笑话在身边。
有这个念头,因为她见识过这些公子爷何等傲慢,又最是爱用平民百姓来衬托自己的傲慢,有什么荒唐事做不出的?
同时,虞宝意怀疑,霍邵澎调查过她的家世背景,必能懂这细微之处。
她懂,他竟也懂,还猜出她懂,设好一番局解开误会。
虞宝意更觉他深不可测。
霍邵澎似乎没有意愿再用餐,靠着卡座软包后背,“要谢,虞小姐不妨告诉沈生,以后见到我,不必——”
他突兀地空了一下,想到什么似地笑了笑,说:“太客气。”
原先说……
摇尾乞怜的。
虞宝意看起来又松了口气,绷紧的肩膀半塌下来,朝他也笑了笑,开始埋头认真吃饭。
敏感,又单纯得可爱。
说半小时,就是半小时。
Florence送走虞宝意后回到食堂,就见一人站在霍生旁边。
霍邵澎接了那人递过来的杯子,含住一口温水,片刻后掩唇,低头吐到干净的碗中,重复三遍,才让口中廉价劣质的肉味消失一些。
她走过去,“霍生,都安排好了。”
霍邵澎没给任何反应,眼神区别于早前面对虞宝意的温和良善,有些阴晦。
Florence以为Boss还在为那女人烦恼,贴心问:“霍生,要调查虞小姐任职公司的事情吗?”
“不用心急。”霍邵澎起身,微微昂首,拧了下领带。
语速匀缓而危险。
“我要,慢慢来。”
-
一整个下午,虞宝意都不在状态。
这时,宋青可为数不多的用处就出来了。
她摆着总制片的谱发号施令,综艺快到尾声,再架空也没什么意义,摆明只想再恶心一下虞宝意。
虞宝意不舒服,安心当甩手掌柜,好好一个总制片,坐在墙角一张矮凳上神游太空,像个临时工。
“宝意,你要不回家休息吧。”文殷走过来,“脸色好差啊,这里有我们就够了,不会给你添乱的。”
她打了个哈欠,吃了药,困倦摆在脸上,“我没事,今天又不用开夜工,不好早退。”
文殷是唯一知道她生病,也是全组唯一一个会讲粤语的。
她切换了语言系统,还谨慎放低声音:“个个model早知唔请啦,净识玩野,仲累埋你病左,都唔知系系……(那个模特早知道不请了,只知道玩阴的,还连累你生病,都不知道是不是……)”
虞宝意知道她要说什么,目光静下,“唔好再讲了(不要再说了)。”
她怕文殷刚刚那番话隔墙有耳防不胜防,用回普通话,摆了下上司架子:“天行是小公司,请什么嘉宾,都是大家一起商议决定的。还有,你是新人,说话不能这么没大没小,要尊重每一位上节目的嘉宾。”
意思是,宋青可没机会玩花样。
实际上这个模特Gina,的确是宋青可的提议外加联系洽谈。《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主题是城市风俗与特色,稳正得有点无聊,这时就特别看嘉宾的节目效果。
港台人表现尺度一向比内地明星大,Gina也确实玩得开放得开,自带娱乐方面的话题度。可放在这样的综艺里,一拿捏不好分寸,会有下架整改的风险。
那时,作为总制片的她,无疑是第一责任人。
谁管你当时在组里有没有话语权?
文殷孩子气地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虞宝意也没精神说了。矮凳委屈了身高,她抱住逼不得已对折的长腿,脸贴着膝盖,想将就眯一会。
“请问系虞小姐吗?”一道女声在头顶响起。
她反应迟钝,慢吞吞抬起沉重的脑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来人虞宝意不认识,可穿着风格和那套标准到好像模板的微笑公式……
“文殷,你先去忙吧。”她还剩几分清醒。
等文殷走后,女人开口说的还是粤语,声音悦耳动听:“霍生为你准备了一间休息室,虞小姐,请去休息一下吧。”
“……”虞宝意强打精神,“我……”
“他托我转告,虞小姐也不必客气。”
她原想说,她不需要的。
可看着女人的微笑,莫名想到那人托员工转告时说“虞小姐,也不必客气”,那诚意又漫不经心的语气。
虞宝意实在熬不住,又叫回文殷,仔细吩咐她多注意哪些地方,别被人钻了空子。
最后跟着女人来到一间整洁敞亮的地方,摆饰简单,中间有张床。
女人用遥控器关上窗帘,“虞小姐,节目组那边,霍生已经安排有相关工作经验的人帮你盯着,放心休息吧,想走时,楼下有台车在等你。”
虞宝意垂头,面容虚弱苍白,眸光四散,几根发垂在颊边,好不可怜。
她低声:“霍生这么细心吗?”
关于上司的,女人谨慎,笑而不答,轻手轻脚关上门。
出去后,虞宝意再度环视房间,目光最后落在床头柜的保温壶、杯子、体温枪和退烧药上。
她知道自己不该莫名承别人的好意。
尤其是,那人捉摸不透,善恶难分,在她面前,却又把好意那面放大。
可与那夜一样,她的确需要一台车,此刻也需要一张休息的床。
好久没这种感觉了。
诚然,她享受着父母兄弟的宠爱,可她始终有点身不由己,唯有以独立远离。
如今上至工作碰壁,下至一场感冒,已经不会再向他们求助了。
男朋友更是教会她加速独立的,难以依靠。
虞宝意躺在床上盖好被子,给手机设了个闹钟。
两个小时。
够她酣梦一场了。
第8章 反叛
睡了一觉,虞宝意状态果然好了许多,体温枪对上额头,已经从三十八度五降回正常体温。
她打着哈欠掀被下床,整理好衣服妆容后,有一刹那迟疑。
好像该感谢一下。
可算上第一回 派车送她回家,霍邵澎每次给她的都是他们不会再有交集的线索,仿佛他和她只是萍水相逢。
特地安排人,安排地方给她休息。
可连联系方式都未曾留下。
回到拍摄地,上午鸡飞狗跳,下午进程出乎意料顺利,算下来能提前半小时收工。
拍商务短片时,导演还有时间过来关心她的身体,叮嘱她下次别再这么鲁莽。
“左菱,等会收工你拿大喇叭喊下,明晚我请大家吃饭。”虞宝意“不务正业”,划着手机找到一家热门餐厅,翻转过来对准导演,“去这,所有场工都叫上。”
左菱瞄了眼,看到人均五百一行大字,顿时咂舌:“宝意,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吗?”
“知道啊,当我今天矿工的代价了。”虞宝意状态好转,心情自然也是,笑弯一双眼,“何况好多人没来过香港,我作为地主,肯定要自觉被宰一顿啊。”
左菱啧啧摇头,对她这种动不动花掉几万块请同事吃饭的豪横行径,不予置评。
可又打心底喜欢这样的同事。
虞宝意家境优越是天行员工心照不宣又羡慕的秘密,然职场人好恶不同,刁钻古怪的个性比比皆是,如此扎眼的背景,难免引人眼红,出些上不了台面的谣言纷争。
奈何她太会做人。
譬如出头向秦书远反对职场毫无意义的形式化聚餐,又会在某些同事经济拮据时以自愿联系感情为由组局,让她们蹭几顿大餐,包办早中晚饭。
大牌嘉宾为难节目组员工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作为总制片,她每次都能在辩清是非的前提下安抚好对方,并坚决维护公司同事。
请吃饭、下午茶、聚餐、KTV等等,更是数都数不清,从未让人AA过。
这种滴水不漏的社交能力,让人不得不服她在招商方面的“天赋异禀”,鲜少有人恶意联想到别的地方。
左菱依她所说,下班时宣布了这个消息,还说聚餐结束后,宝意老板会带大家夜游维多利亚港。
虞宝意正在和一个嘉宾的经纪人沟通后期剪辑的事,身后起哄声此起彼伏,她不由自主回头。
经纪人赞叹了句:“我带过那么多艺人上综艺,你们团队氛围是最好的。”
“是吗?”
“是,你肯定功劳不浅,可惜有根刺儿啊。”经纪人笑着吓唬她,“宝意,你可得帮我盯好,恶剪了我家艺人,我一定找你算账。”
虞宝意一手抄进袋里,扬了下眉,莫名有几分少年的疏狂散淡,“你都说是跟刺了。”
对方打起谜语:“是刺儿,还是根没用的烂树枝,不得看你啊?”
两人甚至说不上朋友,但对方劝她跳槽的意思,虞宝意倒是听懂了。
天行目前还没有能抗大旗的制片人,除了她。
一档原创爆款综艺,一档七季的常青树综艺,总制片临时卸职,她临危受命,却刷新了该档节目最高网播收视率,还有一档聚焦民间非遗手艺人的综艺,虽第二季不幸夭折,但豆瓣评分高达九点八。
这些都是她的履历。
也是她的底气。
天行原本只是个小规模传媒公司,多承接一些低成本综艺,后来业内爆了她这个制片人,也顺理成章成为天行唯一的王牌。
按理说,有宋青可当眼中钉,旁人看来,她完全可以出走,也不是没有电视台约聊过。
虞宝意只是笑而不言,不表任何态度。
下班后,她没上霍邵澎准备的车,叫了辆的士回家,车上给关知荷打电话,说晚上沈景程想过来吃饭。
“那就过来吧。”关知荷的声音像阵带花香的春风,沁人心脾,“我让阿巧准备点他喜欢吃的。”
“不用这么麻烦,家常便饭。”
“我女儿的男朋友拜访,如此当一顿家常便饭?”
虞宝意听着,熟悉的感觉蔓延身体,心再度悬起。
和沈景程先在小区楼下见了面,他停好车,跑过来时,虞宝意正站在风口咳嗽,面颊挂上不正常的红。
“别站外面,先进去吧。”沈景程一手提礼品,一手揽住她肩膀。
进去后,虞宝意顺下那啖气,声音轻哑:“Daddy在大陆,你……”
“我知道,刚和伯父通完电话。”沈景程从口袋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打开,“Bowie,昨晚实在对不起,我不该做那种事情,也不该追出来后还和你吵架,你收下吧,我很早就想送你这个了……”
盒子里是一枚戒指,主石是一颗明度高,颜色清透鲜艳的水蓝色帕拉伊巴,戒臂别致,做成莫比乌斯环。
虞宝意没收,轻轻挡开他手,“不用浪费钱,你不是还发不出去工资吗?”
“刚签完合同,霍氏已经在走放工程款的手续了。”沈景程牵住她手,“我的努力还是有用的,对吗Bowie。萧生还和我说,以后有局多过来玩。”
虞宝意思索半晌,还是没告诉他自己先前的担忧。
这时她才想明白,说与不说,沈景程都会一股脑扑进那群高高在上的少爷堆里。
“昨晚那个女人呢?”
说到这,沈景程一脸懊悔与沮丧,“我当时等得很着急,那个女人在附近打电话,口气很差,不知道骂谁,打完就过来找我了,问我是不是也没有女伴。”
“那会不止我一个人在外面等,她一下就找到我,我害怕你很晚才到……对不起。”
应该是实话了。
他们之间有约法一章。
吵架时,不管当下多不冷静,第二天找对方时,一定要说实话和心里话,把一切讲开,不许有所隐瞒。
在一起快两年,沈景程只违背过一次。
那次,虞宝意和他冷战整整一月,后来他不得已放弃工作上大陆,在她家附近租了套房子,日夜偶遇,全公司同事收授无数好处当助攻,她才勉强原谅了他。
还是存下根刺,时不时扎穿心脏愈合的痂。
“Jim,是我迟到在先,我也要跟你说句抱歉。”虞宝意遵守约定,说出心里话,“至于这件事,我不和你计较了。”
相较从前,她尖锐的那面在这段关系中,渐渐磋磨圆滑。
网上总说,最爱一个人的时候,一定也是你人生中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
可不知怎的,她已经难回那种鲜活的,仿佛青涩柳橙的汁水,泛着酸涩与敏感的心境。
改变有迹可循,说不清谁欠了谁。
但目前,还是想走下去。
他们走到这步,谁都付出无数。
她瞳色深黑,与眼白形成对比,专注凝视一人时,像颗收敛光芒的星星,明亮又沉静。
“但你懂我的。有些事,一定下不为例,好吗?”
沈景程拥抱了她,把戒指盒塞到她手中。
盒子角硌入柔软的掌心,微微的钝痛。
也许无足轻重。
-
虞宝意领沈景程上楼,听到钥匙拧动的声音,巧姨先一步来开门。
“巧姨!”一见面,她一扫在外的阴霾,扬起甜美的笑,“Mommy呢?”
“小姐在厨房呢。”
巧姨原名房吉巧,很小就在关知荷父母家做工,后来关家经商,举家迁入大陆沪城,关知荷才和虞海和结识。
后来,虞宝意的外祖父外祖母相继离世,家业没落,关知荷又思乡心切,才又迁回来,在香港发家。
这期间,房吉巧一直跟在关知荷身边。
关知荷是旧时代正统书香名门教育出身的闺阁小姐,哪怕嫁了,房吉巧也只以她为本位,喊惯小姐,便再未改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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