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姨先帮虞宝意把手袋挂好,又进去厨房一趟,捧出一碗热腾腾棕黑色的水。
虞宝意的笑容顿时融化,耷下脸,比苦瓜还苦。
“今早听你有几声咳,小姐特地去找看了你二十几年那个老中医,润肺下气,止咳化痰的,快喝了吧。”
“一会喝一会喝……”
“没有一会的。”巧姨火眼金睛,识破她诡计。
虞宝意躲到沈景程身后,探出半个头,撒娇起来,“太烫了嘛……”
“特地在你回来前盛好,已经放凉了。”
“……”
沈景程接过药碗,“我来吧,巧姨,您先去忙。”
房吉巧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厨房。
“我不来。”两位长辈都在厨房,虞宝意现原型,挣开手坐到沙发上。
沈景程跟过去,“刚刚在楼下吹了会风,万一明天感冒又严重了怎么办?你又不肯请假的。”
她原想说,明明已经不舒服一个白天了。
可想到后来……
“那我要吃陈皮糖。”
“咳嗽还吃糖?吃水果行吗?喝完我给你切个梨。”
“我不爱吃梨,说多少遍了……”
小情侣打闹的声音传到厨房。
十分钟后,外面渐渐没了声时,巧姨用手指拨下刀片上的葱丝,“这位沈生,应该还是拿小小姐有办法的。”
一直没露面的关知荷拿着勺子,仔细撇掉瓷锅汤水表面的浮油,口吻云淡风轻:“我为什么要他拿我女儿有办法?”
“小小姐拿他也有办法啊,现在的男人哪有那个耐心哄女孩哦,不都讲究什么势均力敌……”
“哄喝碗药就是耐心了?”关知荷瞥她,“当初我就该做主把你嫁了,让你在这跟我纸上谈兵,颠三倒四。”
巧姨默不作声,转头蒸菜去了。
关知荷还在研究那锅汤,音调慢条斯理:“如果你是拿了阿海的意思,就早点放弃吧,这件事,你们谁都不要管,我有分数。”
“唔惊小小姐同你发脾气?(不怕小小姐和你发脾气?)”
关知荷熄掉火,沸腾后的汤水冒着汹涌的白气,“阿巧,刚刚听到了吗?”
“她不爱吃梨。”
-
爸爸不在,哥哥也不在。
虞宝意为了让这顿饭顺利进行和结束,在饭桌上讲得口干舌燥,要么堵住关知荷的嘴,要么堵住沈景程的嘴,总之尽量不让他俩直接对话。
但百密一疏。
或者说,沈景程难得主动上来一次,目的不简单。
他的确要践行今早对虞宝意的承诺。
——重新争取她父母的认可。
“伯母,我和霍氏签合同了,要承包他们旗下一个新工程。”
关知荷帮虞宝意舀汤的手一顿。
但也只顿了半秒。
“是吗?恭喜。”
她一句淡然的恭喜,让虞宝意和沈景程的心同时沉底。
“伯母,我……”沈景程藏在台面下的手紧张握拳,青筋浮出,“您给我们一次机会,好吗?”
关知荷把汤碗放到女儿面前,轻声叮嘱:“喝掉吧,你不喜欢吃梨,所以没放雪梨,放的百合。”
说完,她才坐回原位,直视沈景程,“景程,你这话讲错,我几时不给我女儿机会了?”
“妈咪……”虞宝意当然能听出两人话中的区别。
“Baby。”关知荷温温柔柔微笑着,“讲了一晚上话口也干了,喝汤吧。”
“伯母,我知道我是单亲家庭,家境也不好,一直以来都配不上Bowie。”
沈景程掌心发凉出汗,可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的公司现在已经走上正轨,伯母,我想在您面前向Bowie承诺,以后赚到的钱,我都给Bowie,让她过上和现在——不,比现在还要好的生活,也不会做任何对不起——”
“景程。”关知荷轻声打断他,“你知道小意上大学时,一个月的生活费有多少吗?”
台面下的拳头倏地松开。
沈景程哑口无言。
他们就是在虞宝意大二时认识的。
“我们不是大富之家,给不了小意很好的生活。”关于说话的艺术,关知荷运用得炉火纯青,三言两语,令她口中“不是很好的生活”,叫人无地自容。
“一个月我给她的,加上她爸爸和大哥经常开小灶,最少也有二十万。”
沈景程知道。
那时他工作碰壁,连交房租都成问题,小姑娘无忧无虑,一掏口袋就给他续了一年房租,还有余钱吃喝玩乐,上山下海。
那时沈景程就知道,他配不上她。
“伯母相信你,也会有一个月赚到二十万的一天,或许就是你跟霍氏合作完不久的将来。”
关知荷没有用过重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易和气。
“可是景程,伯母要等多久,才能看到你一个月拿二十万出来,给小意挥霍?”
虞宝意从小被教育,不能打断长辈说话。
她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直到关知荷的问题让饭桌空气凝固,深陷沉默的沼泽。
她嗓子微哑,先前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已经烟消云散。
“妈咪,我自己有工作。”
“我当然知道,Baby,我难道不知道你有工作吗?”关知荷同女儿说话,甚至不及和沈景程说时温和,“可你爸爸和哥哥拼搏那么久,不是为了让你过苦日子的。”
“苦日子还是好日子,难道不该由我来判断吗?”虞宝意放轻声音,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她很少大声顶长辈的话,“Mommy,你觉得我和景程会过苦日子,所以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对吗?”
关知荷不动声色,看她慢慢起身。
星眸皓齿,身段姣美。
连反叛的时刻,也维持着冷静的声调与克制的表情。
她亲手教出来的——
好女儿。
虞宝意掐青了手心,一字一句。
“可你想让我过的好日子,我根本不想过,甚至觉得……”
她屏住呼吸,张唇。
“恶心。”
第9章 野心
节目组下榻酒店楼下,虞宝意把人一一送上车,几个摄像大哥甚至还没完全醒酒,脚步踉跄,得让人扶住。
昨晚实实在在宰了总制片一顿大的,连宋青可也眼馋,或许还想看看虞宝意会不会露出肉痛表情,叫了两支价格两万港币的洋酒,喝得人人头晕目眩。
看到账单后,左菱咂舌,想尽总导演的职责A一点,被虞宝意拒绝。
“宝意,昨晚远哥给我打电话,让我能把你带回来就把你带回来。”左菱故意落在最后上车,“你和远哥发生什么事了?因为宋青可吗?”
最后几个字,当然压低了声音讲。
港岛碧空蔚蓝明媚,虞宝意沐着一身清朗的天光,发丝循风拭过带笑意的脸颊。
“没什么事,你们回去该吃吃该喝喝,好好工作,帮我盯紧宋青可,我不在,大家辛苦拍的节目也不能给她乱糟蹋。”
“我们哪能做她的主?远哥那么护着她。”左菱说,“这一路我快被宋青可恶心坏了,还有她签的Gina,放在内地不就是个糊咖野模?架子全往我们脸上摆了。”
虞宝意拍拍她肩膀,“好啦,做好自己的就行,顺便帮我照顾下文殷。”
她也不是完全当甩手掌柜,文殷作为执行制片,完全有理由监督节目剪辑,再向她汇报。
可毕竟人不在天行,担心文殷一根筋被欺负。
叮嘱完后,虞宝意目送几辆车驶离。
待完全消失在视野尽头,她环顾四周,最熟悉的香港,第一次生出无处落脚的迷茫感。
记忆一下闪回到前天晚上。
虞宝意说完那句恶心,顿觉后悔万分。
是真心话,但不该和妈妈用这种态度讲话。
可关知荷恍若不闻,面色水波不惊,语气平缓,又似某种高高在上的宽恕。
“小意,Mommy理解你的想法。”她说,“我不反对你自由恋爱,也同意你和景程目前继续在一起,但要结婚……”
说到这,她不看女儿,转而注视沈景程。
“伯母很抱歉,你永远过不了我这一关。”
虞宝意眼圈立时泛红。
可关知荷好像完全不关心女儿情绪了,
她梳着一丝不苟的盘发,露出和虞宝意几分相似的轮廓面容,又因经年岁月的沉淀与刻痕,那份由美貌带来的高不可攀从她的举止、言语中得到令自尊作痛的具象化。
她说:“景程,小意一直没告诉我,当初开公司时,你借了我女儿多少钱?”
再用淡话家常的语气。
“还了吗?”
不管她和沈景程的关系是否一地鸡毛,虞宝意再也不想看见关知荷轻描淡写把一个人的自尊碾碎。
“走吧。”她拽起沈景程,拖着他往门口走。
当时,沈景程已经失去反应力了,走路趔趄,差点绊倒。
他浑身骨头都在幻痛,脑海一帧帧闪过人生最耻辱的夜晚,回忆中惨白的雷电将每个细节照得分毫毕现。
那晚,是虞宝意二十二岁生日。
他追了她快两年,那时,他们刚在一起。
虞宝意请假回港和家人庆祝生日,沈景程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过来,并非想见家长,只是想看她一眼,亲自送出。
可惜天公不作美,夜间电台反复提示暴雨预警,他来得匆忙忘记带伞,又因虞家人替虞宝意准备了生日party,所以他冒雨等到晚上十一点。
虞宝意在短讯里说,爸爸妈妈准备的节目一个接一个,她实在抽不出时间,明天再见也可以。
沈景程告诉她不要紧,他等她。
一直等到生日结束,时针走过零点。
最后等到的,却是撑着一把黑伞,慢慢踱步而来的关知荷。
打在他身上犹如酷刑的雨水,溅不湿她光洁的皮鞋。
那是他第一次见虞宝意的母亲。
“你叫沈景程。”
“小意已经睡了,她很累,也很开心。”
……
“礼物?转交给她吗?”
“……一段曲谱?”
沈景程自学过一年音乐,会作曲和钢琴,亲自作了一段曲送给虞宝意。
那是二十六岁的他,当下最拿得出手的礼物。
每个音符,承载了他心中极致的浪漫,与所有言不由衷的爱意。
关知荷先收下,后来礼貌地关心了下他的工作和家庭,因为是虞宝意的母亲,他答得格外认真。
可几句话的时间,再看时,本该在关知荷手里的曲谱,不知何时与草坪融在同一瘫被暴雨拍打的泥土中,再被细密沉重的雨点,无情摧毁。
明明他揣在怀中,护了一夜。
“辛苦你了,小意是会弹钢琴,但不喜欢弹。”
那晚,关知荷像今晚一样,用一种寻常平和的疑惑语气问:“或者,你能亲自弹给她听吗?”
他不能。
自学音乐时,还是蹭朋友的课,才得以亲自上手摸一下钢琴。
沈景程骤然反应过来,关知荷一定早就知道他经济状况不好,才用这种方式逼他知难而退。
他请求见一下虞宝意。
可千金小姐已经在万千宠爱中进入酣梦,手机落在自己大哥手中,浑然不知。
沈景程坚持不走。
他没带伞,雨一淋淋一夜,频繁骤闪的雷电劈开头顶乌沉的穹顶,不知何时会降下天罚。
直到天刚蒙蒙亮。
他收到虞宝意的短讯,里面说:「你醒了吗?等下我和妈妈说去晨跑,再偷偷来见你吧。」
「是什么礼物?我好期待啊。」
因为这两句话,坚持苦守一夜的他落荒而逃。
不能让虞宝意见到如此狼狈、落魄的自己。
虞宝意半年后才知道这件事。
可那时,他已经只字不提自己音乐方面的爱好与才能,埋头苦寻创业机会,性格大变。
中间,和虞宝意的家人还是见了几回。
关知荷待他始终只如一个普通的客人,不是她宝贝女儿的男友。
哪怕虞海和后面认可了他,虞景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关知荷的态度,次次甚过第一面的冷漠、无情。
直到前天晚上。
铃声打断虞宝意的走神。
是关知荷打来的。
她接起,“Mommy。”
“想几时翻屋企啊?(想什么时候回家?)”
她带沈景程离开后,就在节目组下塌酒店开了房间,两天两夜没回家。
见虞宝意沉默,关知荷一下点到七寸:“你Daddy今晚从大陆回来,我要告诉他,我们女儿明明在香港有家,却要去住酒店吗?”
“Mommy……”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关知荷云淡风轻截断她的话,“可是Baby,我对景程没有恶意。我所说所做,皆出于一个母亲对女儿的了解,他不适合你。”
“是吗?”虞宝意语气讥讽,“只是不合适?还是因为他没钱、没地位,比不上我们家?”
她听不见关知荷的回答。
“Mommy,这里是香港,你看不起景程的家庭,也会有别人——”
“小意。”
关知荷终于讲话。
她用叹息的语调,说:
“这里是香港。”
-
香港。
一个永远有人争得头破血流,也要往遥不可及山巅攀爬的城市。
虞宝意坐的士回家那会,忍不住想到千禧前后十年间,游转于港澳两地豪门的风风雨雨与桃色秘闻,从未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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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林种种。
直到她同父母衣着光鲜,站在瑰丽酒店门厅下时,脑海里如雪片翻飞的新闻和小道八卦才慢慢平息。
那通电话虽不欢而散,但虞宝意还是回家了,因为想迎接爸爸。
可到家后,关知荷已经准备好一条裙子,约了造型团队过来替她妆扮。
后来虞海和到家,哪有什么迎接,连寒暄也没几句,钻进房间急忙换了套西装。
看起来,早知道今晚有慈善晚宴。
关知荷花费大功夫,才在由香港顶级名媛贵妇组成的慈善组织惠爱中拿到一个捐物资格,今晚也才有机会到晚宴上露名露脸。
同时,还是加入惠爱的入场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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