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则站在棕红色的檐下,点了支烟。
燃过半根,Florence才就着前头的铺垫,细致而谨慎地问起:“霍生,萧家那边意见很大,已经让一位老董事私下走动,想召开董事会。”
“董事会?开得还少吗。”霍邵澎不以为意。
“可毕竟师出无名……”
名是有的,只是不适合放在台面上说。
他从没忘记丁毓敏对虞宝意做的事。
香港几个老牌家族的生意、人情关系经过这么多年,早已像一张复杂的蛛网,罩在所有人头上。
每个位于权力中心的人,都会被不知来自哪里的蛛丝缠紧手脚,牵一发则动全身。
所以萧家能说动霍氏的董事干预他的决策。
当然,他同样可以。
纤细笔直的烟管燃剩一点,烟雾丝丝缕缕缠紧嶙峋的指骨,某一刻像只银白的手铐。
可霍邵澎仅一抬手,便搅得那处白烟四散而逃。
困不住他。
“有没有名,他们自己心里清楚,按我说的做,不用再来问了。”
“是。”方瑞丝从不质疑霍邵澎的决策,只是担忧。
“还有,今年八月份的所有行程,安排之前,都来找我确认。”
“是——每一项?”
方瑞丝怀疑自己听错,上一件事关重大的不准过问,小小的行程安排,却要件件过问?
何况,现在才四月份。
“对,每一项。”
“……”方瑞丝脑中快速过了过,很快找到了“罪魁祸首”,“八月,虞小姐的拍摄刚好结束了吧,那会应该在……罗马?”
“对。”
“霍生……”她隐隐猜测到什么,嘴唇莫名抖动,手心发凉,不由自主攥紧。
但更多的,是一种自己习惯多年的世界终于要产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惶恐。
霍邵澎掐灭烟头,侧目瞥了这位跟着自己多年,早已练就一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本领的助理淡淡一眼。
他微微启唇,应了声:“对。”
第96章 无价之宝
五月下旬, 霍邵澎收到了虞宝意的旅行名片。
背面文字字迹清秀,一手不够沉稳的簪花小楷,倒和她本人不算适配。连内容也颇有天马行空的味道, 想到一句说一句, 想到哪里说哪里。
分明……和两日前见面一样。
春节时, 说今年要多往虞宝意出差的地方飞不是空话,两人真正分别的日子通常不会超过二十天。
他参与了她几乎全程的拍摄, 每个地方, 每道风景,她见过的,也会住进他的眼睛。
Florence见老板走神,自觉停止汇报工作,转而提起:“霍生, 教廷那边说要等一下流程, 毕竟是史无前例的破戒。”
“多捐点善款。”
霍邵澎不以为然, 那边经常拿诸如“等”“史无前例”“破戒”等用词点他, 来来回回无非一个目的。
他不信神佛。
只信人有欲望,而欲望有深浅。
话落, 霍邵澎翻过明信片,示意Florence继续。
六月中旬,虞宝意回国了一趟,不过落地的是北城。
长达三月的中亚篇拍摄已经结束,第一期如期播出, 在虞宝意没安排做大营销的前提下反响不错,杨弦让她回来和赞助商们吃一顿饭。
这种事, 以前的她应付得如鱼得水,但到国外躲了几个月, 打交道的人又变了一茬,反而有些生疏了。
但生疏归生疏……
打扮完,几人从临时找的造型室出来,杨弦侧目打量了虞宝意一眼,“我看你就是无病呻吟,现在瞧你,可没了以前那种味儿了。”
“什么味?”虞宝意饶有兴致,走到车前停住,不上去。
杨弦还在看她。
虞宝意晒黑了一点。初夏时节的阳光总是不愠不火,有种温润、透明、干净的质感,照出虞宝意健康的肤色,犹如巨树扎根的气质便缓缓流淌在周身。
她的根,似已经连着某片土地,生长得盘根错节,深不见底。
再不见当初为了求得一捧浇灌的水,那种柔滑、示弱、玲珑之感。
杨弦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她笑了笑,说:“上车吧。”
虞宝意认了杨弦说自己无病呻吟,因为她嘴上说着,心底却并不焦虑。
今晚出席的那些赞助商,她没有像以前一样打听对方的喜好,做好功课,以此提供交际的底气。
她不需要了。
到酒店时,她们已经迟到十五分钟,由人领着进入包厢,里面已经坐满一桌男人。
一时间,“杨姐”此起彼伏,后头还总跟着一句“虞小姐”或者“宝意”。
坐杨弦旁边的男人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瓶白酒,拧开,作势就要给她们倒上。
“我们不喝酒。”
此话一出,全场如同集体愣住一般,陷入短瞬的,貌似尴尬的沉默。
虞宝意只是瞥到一眼,脱口而出的话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只是想到回国前,她因为水土不服犯过一次肠胃炎,刚好几天。下飞机时还接到霍邵澎的电话,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要喝酒。
倒酒那男人的手同一时刻顿在半空,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了。
杨弦鲜见地没有出声替她解围,眼尾余光若有似无地盯着她。
虞宝意倒没有任何尴尬的自觉,她弯唇笑了一笑,说:“拿点玉米汁吧。”
她只是给倒酒的人递了个退场的台阶,有关两位女士不喝酒的原因,没给任何圆场的解释。
男人转头去叫店员进来,叫了一壶玉米汁,店员下单时见人多,随口问起:“只要一壶吗?”
此时,不知道谁提起:“虞小姐是香港人,确实不适合喝这么烈的酒,而且万一被霍先生知道,可要寻我去问话了。”
虞宝意目光找到说话那人,没有任何见过的记忆,流露出几分困惑。
那人是典型的北方长相,连普普通通一句话,语气都格外豪爽:“之前有幸和霍先生合作过几回,来来来,有事没事你们喝那么多酒做什么,伤身体!玉米汁是吧,再上一壶!”
有了他打头,后面的人接起来就顺畅多了。
“我也喝我也喝。”
“把你那酒放下吧,咱们都没倒,你就想给两位女士倒上了。”
“玉米汁对身体也好,还不会满身酒气,回去连房都进不去,还给老婆说半天了。”
虞宝意听出那些人的意思,唇边仅是弯着方才的弧度,垂下眼睫,没说话。
趁着场间氛围热闹吵嚷,杨弦偏过身,掩唇低声说道:“挺不错的啊,说不喝酒就不喝酒了。”
“沾到霍先生的光了。”虞宝意打趣着回应。
话虽如此,她也没有内耗这群人到底是看在霍邵澎的面子上还是她本人的意愿。毕竟换做以前,她完全不能拒绝,更没有拒绝的权力。
“陪你喝玉米汁的确是看在你男朋友面子上。”杨弦贴心替她点明,“但拒绝,是你本人拒绝的。”
且搬出霍邵澎之前,刚刚,没有人敢出声逼她喝这口酒。
做到一定高度的制作人,许多时候与赞助商的关系,是互相成就的。有些制作人的名字,代表的就是稳赚不赔。
又有哪个赞助商不想搭上这种制作人?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再者,虞宝意在如今大力推行的文化类节目上的天赋有目共睹,这种节目,以前都是吃力不太好,钱少事多的。
于是,玉米汁过三巡后,好些人问起虞宝意接下来的节目制作计划。可人还没回答,杨弦就出来打岔:“去去去,挖我的人,也得等我这边完事了吧,万一我还有活呢?”
“那肯定是杨姐的活重要。”
“杨姐的活也能捎上咱们啊?”
杨弦笑着斥那人:“也给你攀上关系了。”
虞宝意知道杨弦不是喜欢放烟雾弹的人,如果接下来预计制作的新节目能提前谈好赞助商,杨弦也会为她高兴,而不是提前拦了她的路。
饭局结束后,一群和来前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的男人站在门口,点头哈腰地先送了两人上车,一人回酒店,一人则回家。
虞宝意给霍邵澎报完平安,继而问道:“杨姐,你刚刚说什么活啊?”
“什么什么活?”
“你说,‘万一还有活呢’。”
杨弦单肘撑着窗沿,手掌支住脸颊。她眸子半阖着,眼神望去有几分迷蒙和涣散,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哪有活啊,我就是舍不得你给别人干活罢了。”
虞宝意轻笑几声,没有选择追问。
本是件小事,套不出个结果,渐渐也就抛到脑后忘记了。
她在中国没有停留超过三天,又紧赶慢赶地飞到欧洲大陆去,开启新一轮的拍摄。
到欧洲后,霍邵澎来得更为频繁了,有时直接选择在周边住上几天,看得虞宝意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红颜祸水”,耽误了他多少工作。
六月和七月,她走过了波兰、捷克、立陶宛、摩尔多瓦、斯洛伐克等等国家,尽管中间多有坎坷波折,可如果将她所到之处在地图上连起来,已经颇有世界尽在她脚下的气势了。
中间,父母哥哥和梁思雪都抽空来过。在摩洛哥时,还借霍邵澎泊在这儿的游艇跟梁思雪出海玩了一转,以至她又认识到真正有钱人的世界。
港湾上成排成列的游艇,船帆猎猎作响之声不停敲打着耳廓,犹如一匹匹野性又顺从的白色巨兽发出的温柔低吼。
原来平时看见的,不过冰山一角。
可那不是她的世界。
她也无需去融合这样的世界。
最后一站是罗马。
八月上旬,出发前夕,剧组聚餐结束后,虞宝意一个人走在希腊费拉镇的街头,影子在岛上人民日复一日坚持漆着的白墙上映过。
这里的墙呈现着一种童话的白,偶尔会有蓝色圆顶的跳色出现在视野中,似是爱琴海的海水泼到顶尖上。身在其中,仿佛能聆听到属于这片土地与人民千年的自由与浪漫。
之前她爬上炮台,拍了些落日的照片,预备传给梁思雪和霍邵澎。
“Bowie?”
一声呼唤,叫她一下子从希腊街头回到香港。
虞宝意诧然回眸,只见一位优雅的戴着礼帽的女士,身着粗花呢套裙,左胸口绣了一朵白山茶花,挽着提包,踩一双粗跟皮鞋,站在她身后五米远外。
礼帽前挺立的薄纱半遮半掩住面容,露出的下半张脸皮肉微垂,弯起的嘴角有浅淡的皱纹。
可那不影响她的优雅。
她的优雅不来自于身上的任何一件衣服、首饰,仅仅是一个仪态。
虞宝意觉得她眼熟,也许不来自见过。
“我是汤少岄,霍礼文是我的丈夫。”她如此介绍道。
虞宝意一瞬间恍然大悟,腰板不自觉打直了,连声道:“霍老夫人,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我可不是阿邵那个爸爸,在香港讲那么多礼数,那么多条条框框已经很累了,这里是希腊,讲自由,讲浪漫。”
虞宝意脸上怔色稍闪,回味过这句话后笑了笑,“之前在南城,一直想去探望你,可都没等到合适的时间。”
“现在不是吗?”汤少岄那双眸子在薄纱后若隐时现,“虽然我的船停在港口,半小时后就要开走了。”
“你刚刚走过的街口有家咖啡店,叫Coffee Island。”虞宝意说。
希腊的国饮是一种速溶咖啡,加入水和糖以后摇晃会产生绵密的泡沫,虞宝意尝过,决定不会带人再尝一遍。
所以她叫了两杯Greek Coffee,向汤少岄介绍店员手里那个名叫Briki长柄小铜壶,会加入细如粉沙的咖啡粉,煮沸后滤掉渣滓,苦得人皱眉,但口感细腻温润。
聊着聊着,便聊到汤少岄说自己来圣托里尼岛见识过什么,又走了哪里,丝毫不提今夜的偶遇是故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她不说,虞宝意也不会问。
反正这一面,双方都不抗拒。
话题并没有围绕着男人展开,甚至毫不沾边。
这点虞宝意不意外,毕竟汤少岄连自我介绍也是——霍礼文是她的丈夫。
相反,虞宝意一路走来的见闻更吸引汤少岄。她爱世界各地的飞,却很少到小城市,恰好这几个月拍摄走的地方大部分都是。
这些地方,才是构成一个城市、一个国家完整灵魂必不可少的拼图。
半个小时,在她们犹如忘年老友的交谈中飞逝而过。
汤少岄起身告辞时说:“我决定啊,回国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喀什,我也想看看你口中像鲜花一样的丝绸。”
“要有时间,我给霍老夫人当导游。”
“可别。”汤少岄摆摆手,两人并行走到店外,来时的步道杵立着一面面洁净的墙,白得像面镜子,“你来了,阿邵也要跟来的。”
这是她们首次提到霍邵澎。
聊得来,并不代表汤少岄赞同她做霍邵澎的妻子。
她很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想破坏氛围,故不接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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