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卑不亢反将一军,犹如一棵扎根已深的大树,哪怕是十号风球,也不会让她动摇分寸的模样,让霍启裕恍惚了短瞬,好像从虞宝意身上见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可她和那个人,从始至终,都不互为对方的影子。
因为这样的人就连影子,也只会拥有本人的灵魂与内核。
他曾拼命想摧毁这种内核,让那人成为自己庇荫下言听计从的傀儡,可面对虞宝意,相似的另一种内核,他出奇地平静下来。
“生意的确要谈,可远不到我亲自来一趟的地步。”
不过集团庞大业务经过几道细分工序后微不足道的一条支线。
但霍启裕派了人,一路关注着虞宝意的动作和去向,得知在喀什这座城市兴许能产生一次交汇,他思虑了半刻钟,决定启程。
也的确是考题。可未曾预料到,虞宝意连作答的机会都放弃了,潇洒得不行。
哪怕当面对峙,哪怕等他走后极力向阿丽米罕争取,哪怕和霍邵澎告状,寻求援助,那个不孝子一定会帮她……
但以上答案,没有一个是他会满意的。
“Uncle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问我,为什么不离开Terrance吗?”
“和他在一起,可你明知我不同意,你就不可能过门。”
虞宝意不知被哪句话哪个词惹笑了,她垂额抿了口茶水,才把克制不住的笑弧压平。
“我为什么要过门?”她反问道。
“你知道——”
“我不知道。”
赶在霍启裕说那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前,她主动打断,“说实话,Uncle,我觉得霍家什么都给不了我,是能给我工作上的经验、机会,还是金钱、人脉关系……可能可以吧,但我自己本身能得到,为什么要依靠霍家?”
“因为捷径,人一旦走了一次捷径,就不会忘掉这种感觉。而且虞小姐这些话,倒辜负了虞夫人一番心血。”
“虞家是虞家,我是我。”虞宝意也不可能完全否认虞家出了一个“霍家大公子的女朋友”后吃到的红利,“没有Terrance,我不会听Mommy的话嫁豪门,有了Terrance,我也不是因为听了她的话,非得嫁这个豪门。这其中的区别,是Uncle不懂,还是装作不懂?”
虞宝意自觉语言上的礼数失了不少,可她接下去要正常工作,不想因为和霍邵澎的关系,再惹来一次类似的麻烦。
“你的反对,你的意见,可能这样说不太礼貌,但Terrance和我都不曾放在心上过。”
换做平日,她不可能用这种语气用词同长辈讲话,只是霍启裕的傲慢和偏执已经到她不愿拐弯抹角的地步,“我唯一能做的,是顾全你们父子关系,不成为再次恶化的诱因,所以我主动划掉和他步入婚姻的选项。但Uncle应该比我清楚,如果他一定要娶我,你也拦不住。”
此刻,霍启裕的脸色已经有点难看了,“虞宝意,你也是这样拿你的伶牙俐齿,让我儿子对你死心塌地吗?”
“第二,改变一个人天性的傲慢,与因为在他认知以外所以存在偏见的世界,实在太浪费时间了,恕我无法奉陪。”
虞宝意一口气将那杯茶饮尽,放回木台上时,发出不轻不重犹如叩问的一道响。
“第三,我放弃争取,不是因为你位高权重,而是如果你有心帮助阿丽米罕奶奶,一定会比我们所起到的作用大。”
“这才是我看清的局势。”
第95章 退步
四月初, 清明节当日,香港新界香火鼎盛的龙山寺以宗教活动为由,发出闭寺半日的通知。
刚过晌午, 大门紧闭, 徒剩诵经声淌在缭绕的香火中, 绵延不绝。
不到半小时,两台黑车披着和煦的日光驶入寺中, 安静得像两缕幽灵荡过, 避免惊扰此处长眠的逝者。
龙山寺的住持身披袈裟,站在队伍最前端,向先行下车的那位女施主微微鞠躬。
黎婉青一袭极简利落的黑色及踝长裙,回了一躬,轻声道:“福智住持, 辛苦你了。”
和妻子同一车的霍启裕晚了半刻钟下来, 出现时, 边将方才通着电话的手机揣入袋中, 边向福智住持颔首,神色淡然, 漠不关心。
同一时间,坐在后车的霍邵澎也结束了一通工作电话,和父亲前后脚下来。
但和霍启裕不同,他缓步上前,温声向住持解释了自己的失礼。
“无妨。”福智住持转过身, “三位施主,这边请。”
世人大都知香港地少人多, 房价高得吓人,却不知道, 许多人连死后的“房子”也住不上。
一是公营龛位与坟墓位置短缺,轮候时间长达四年。二是私营龛位场的价格比之房价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有多少是凭仗死者为大的底气收费,就不为人知了。
而价格最高的私营龛位位于龙山寺,售价六百万,是一个双人龛位。
属于黎婉青的父母。
龛位光洁如新,常年有专人打理和香火供奉。
黑白照片中,一对中年男女笑意宁和,似在此地待久了,修出了几分神圣与佛性。被望着的人,感受到死亡沉重的同时,也会被那几分佛性托住,进而释怀。
事实上,黎婉青的父母,生前便是这样的人。
他们用自己生性的佛根,托住了霍邵澎数次。离世后,虞宝意出现前,两位老人的灵魂仿佛成为他连接这个世界的唯一通道。
他从不与人说,连黎婉青和虞宝意也不知道。
若世界上有一个人可窥见这个秘密,这个人只会是霍启裕。
“阿瑜飞机延误了,没有第一时间来看阿公婆婆。等明天,可不准怪她哦,妈妈知道阿瑜有多不生性的啦。”
尽管碑位不存在一粒尘埃,黎婉青还是叠起随身巾帕,轻手擦拭着,同父母诉说。
丈夫在身后,两手揣袋微微垂额,不知是否专心于此地。
而儿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黑白照片,两条手臂笔直地垂在身侧,浑然天成的仪态,此刻竟有几分不自然。
黎婉青讲了多久,二人便陪了多久。
事务繁忙的两人进来前,都默契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半小时过去,她貌似才把这一年发生的事说个七七八八,最后不舍地抚摸了下遗照的边角,再拭去眼角的半滴泪花,才深吸一口气,说:“我去和福智住持聊几句,Terrance?”
“我留在这。”霍邵澎目不转视地说。
“好。”
黎婉青往门口走了两步,发觉少了什么,又转过头,困惑扬声:“老公?”
霍启裕终于抬起了头,平视着龛位上的二寸遗照,说:“你先去,我也有话和岳父岳母说。”
话音落下,黎婉青第一反应不是追究他有什么话和自己父母说,而是望向了霍邵澎。
默然无声叹了半息,她还是抬步离去。
诵经声来自远处的寺堂,尽管微弱,却声声不息,不停传到耳畔,填满了两父子之间沉默的空白。
谁都没开口。
谁都没等着对方开口。
霍邵澎上了一炷香,又注视了半刻,开口前,凸起的喉结上下咽动了两下。
他声音极沉,似酝酿过久,心绪都化为重量,“公公,婆婆,我要娶一个女孩。”
“霍邵澎。”霍启裕试图硬声打断。
可霍邵澎旁若无人,连语调也波澜不惊:“现在说有点早了,但九月份,我带她来见你们,她叫虞宝意。”
“霍邵澎!”
“如果有任何人反对,或者……”说到这,他平静的眼神才缓缓转到即将勃然大怒的父亲身上,“找到她,说些毫无意义的话——”
从始至终,他面色古井无波。
可投望去的眸光,犹如穿过极寒之境,连隐隐约约的诵经声,也变得似寒风侵肌,拂着令人不寒而栗。
“爸爸,公公走时,我已经退过一步了。”
他没猜错。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清楚他不与他人道的秘密,这个人只会是霍启裕。
而虞宝意一直以来的估计都是错的。
他们父子的关系早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在黎婉青的父亲离世那时,所以根本不必再计较恶化与否。
霍启裕只做了很简单一件事,就把事情推到了这步田地。
葬礼结束那夜,把黎婉青父亲留给外孙的遗信丢到宝盆中,烧了。
成为金银纸钱中毫不起眼的一抹灰。
他连找,都无处可找。
霍启裕厌恶岳父主张给霍邵澎的“自由”。
黎婉青母家权势略矮于霍家,霍启裕年轻时又是眼高于顶的一人,对岳父岳母表面彬彬有礼,实则对他们许多观念都不屑一顾,更别说涉及儿子教育方面的。
信件是黎婉青伤心之时同丈夫说起,希望能借父亲离世一事,让霍启裕谅解老人良苦用心,留出些转圜之地,不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所以她对霍邵澎,一直揣有轻微的愧疚之心,对虞宝意的事,便也不同意不反对了。
而霍启裕唯一不曾料到的,是霍邵澎的态度如此之坚决。
直到现在,都不曾给父子关系留出转圜之地。
唯一退的那步,是他继续以霍家人身份留在集团,不至于后继无人。
因果循环,不知称不称得上报应。
而选择在两位老人面前撕开体面,无非用这步明确警告霍启裕,他又一次踩到了红线。
擅自找虞宝意一事,和烧了那封信的严重程度,是划等号的。
“她跟你说了?”霍启裕泄了半口气,恢复少许冷静。
以为那么多日不讲,天知地知,这事就过去了。
“她没说。”霍邵澎依然平静,“本为你着想的。爸爸,什么时候能学会领下别人的情?”
“我需要领她什么情?”霍启裕冷哼一声,“没大没小,目无尊长,没过门都这样,过了门还了得?”
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后半句话口风隐隐约约的松动。
不知怎地,见过虞宝意后,他又在展览会上多待了半日。
换了台普通车,命司机停在她随时可能会出现的巷口街头。
人头涌动,满目黄沙砖墙,她背着手,在艳丽繁复的丝帛中时隐时现,有时会幻视她披上了那些绸缎,五官都变得秾丽。
偶尔碰到扛着机器的员工,她侧目,专注聆听,偶尔搭几声话,或许是点拨,看比她高一个半头的男人都连连点头,满脸服气。
这时,霍启裕的脑中才浮起一个离谱的念头。
他错了吗?
从未思考过。
所以,竟然无从下手。
“你以为过了门她就会跟底下那些贵妇太太一样,日日在丈夫身上花心思,得闲无事,就聚在一起饮茶,挑拨是非?”霍邵澎讲话已然不留情面,“讲到底,你不仅看不起宝意出身,还不信任女性的能力。爷爷正视肯定她的人格和事业高度,到底是比你长了二十多年的眼界。”
“你不用拿这种语气同我辩。她如果有真本事,南城那么多事就用不着你替她兜底。”
霍启裕起底了两人在南城有迹可循的所有事情,其中不乏司空见惯的英雄救美戏码。
他儿子有本事,非要托着虞宝意,但不能托了,还逼他认可那女人的能力配得上现在的高度。
没霍邵澎,早不知道被原东家戏耍得丢了多久饭碗了。
“那些事又有几件,是她本该遇见的?”霍邵澎毫不退让,“如果制造困境的是你,一定要她自己解决摆脱,才配得上你口中的‘真本事’吗?”
这个世界,人与人的位置,一定有高低之分。
上位者不能以现有的视角审视下位者的处境。
“这件事,我不会再退步了。”
霍邵澎语速放得缓而重,不知是因“这件事”本身的重量,还是因为在外公面前,亦或两者皆有。
“人我一定要娶,至于你……”他许久不用看父亲的眼神望霍启裕,而褪去这层关系,竟变得比看陌生人还冷淡,“自便吧。”
他说了那天通知霍启裕要带虞宝意见母亲同样的话。
霍启裕没有发怒。
在霍邵澎与他错身而过的瞬间,他阖了阖眼。
黎婉青和霍邵澎同乘的那台车上,Florence也在,看见BOSS独自一人出来,抓住机会上前汇报了部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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