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澈将目光移到帷帐里的床榻上:“知道了,能祛疤的药膏,你留个方子,其余的,你不必操心。”
宋太医站起身朝闻澈拱手作礼后,取出随着药箱带着的纸笔,在屏风外写好药方后,又递给连朝。
将要走时,却听到这位闻太傅说:“这段时间就不要碰琵琶了,等手上伤好了也不迟。”
不知是否有意,宋太医脚下慢了半步,但在对上连朝的眼神时,还是快步踏出了殿门。
他这才留意到,早在方才,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而他浑然未觉。
又恰恰听到路过的宫女闲聊。
“你可知晓那会儿在宫宴上被季统领要求当中弹琵琶的那位娘子是谁?”
“我那会儿在殿上伺候酒水呢,我听季统领叫她一声‘岑娘子’。”
“岑娘子?满朝能叫得上名的,姓岑的,我只知道御史中丞岑大人。”
声音渐渐淡去,宋太医也没有听到多少,但他又想起了那道一闪而过的胎记。
或许是他想多了吧,也许恰好是教坊司哪个乐伎也姓岑呢?
宋太医这厢才走,闻澈那边就传了膳食。
宫女一样一样地摆在桌案上,等她们都退下后,岑令溪才绕过屏风出来。
满桌子精致的膳食,又不是宫宴上的菜式,一眼便能看出来是现做的,而且全是她平素最喜欢吃的。
岑令溪有些惊愕地看了闻澈一眼。
闻澈只道:“方才我瞧着你全饮了酒了,面前的餐食没动,不过也是,那些你又不喜欢吃。”
说着为她舀了一盏汤,放在她面前。
“那酒不是解馋的果酒,下次记得别碰了。”
岑令溪看着眼前的闻澈,竟从脑中冒出了“温柔体贴”四个字,有些木然地捏着勺柄。
闻澈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神色:“不着急,用完早些歇息,我明日送你回去。”
言罢,闻澈也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开门去了偏殿。
连朝看不懂他的意思,大着胆子问了句:“太傅,您如此大费周章——”
闻澈笑着摇了摇头,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养雀嘛,自然要慢慢来,才好玩。”
第13章 公开
闻澈走了许久,岑令溪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满桌子的膳食,岑令溪也并未再动,只是扫了一眼,便绕过屏风到了内殿。
这处原是宫中为闻澈准备的寝殿,一切用度都是最好的,她来赴宴之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今夜会被闻澈留在宫中,更没有想到在他为自己准备的鸿门宴上走进了他的圈套,并且毫无回圜之地。
想到这里,她颇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落在榻上地那块绢帕。
是她当年送给闻澈的那条,也是闻澈用来给她包完伤口,并随口一说“不要了”的那块。
岑令溪想了想,还是捏着那块手帕,指尖抚摸上那朵自己曾经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兰花,明明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般,却还是没有松开。
她其实并不擅长女红,当年绣这块绢帕的时候绣坏了好多次,青梧当时也劝她,若是实在为难,不如找个绣娘绣了,让她在结尾的时候补上两针,也算是尽了心意,但她却拒绝了,她想着,既然是要送给心上人的绢帕,自然是诚意最重要,还是坚持绣完了。
可惜如今她和闻澈之间再也回不去那样少年心事的时候了。
岑令溪便将那枚绢帕随手一扬,丢尽了榻边点着的炭盆里。
炭火甫一接触到丝绢,便积极地涌起火舌子,不过多久,火光便吞噬了那块绢帕。
也将岑令溪和闻澈之间的过去吞噬了个一干二净,从此再也没有落魄士子与官家娘子在寺庙中因缘际会的惊鸿一面,也没有白衣士子于街头卖无人问津的画作,而被路过的娘子以重金购下,更没有榜下捉婿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对于闻澈而言,这些早已被掩埋进了六年前岑宅门口的那场大雪里,于岑令溪而言,则是在这一片小小的火海中,被尽数吞灭。
不知是体内尚未消散的迷药的作用,还是寝殿里熏香的安神作用,岑令溪刚躺在榻上,便觉着眼皮子分外的沉重,不消多久,就没了意识。
一直到翌日早上,天色微亮,她才转醒。
岑令溪才将床帏掀开,便听见了敲门声。
是一群宫婢端着崭新的衣物首饰以及铜盆巾帕一类的物事。
为首的宫婢朝着她行了个礼,道:“问岑娘子安,奴婢们是闻太傅遣来伺候岑娘子梳妆的。”
岑令溪一惊,她以为昨夜她被闻澈带回来这件事没有其他人知晓,如今看来,是她想错了。
她都不敢想,今日之后,宫中这些宫女内侍之间会怎么传她和闻澈的事情,而迟早会传到宋太医耳朵里,甚至是前朝那些公卿耳中,而到时候,他们又该如何编排父亲?
闻澈这是想用她最在乎的名节杀她。
想到此处,她身上不觉冒了一身冷汗,以至于迟迟没有应那个宫婢的话。
下一刻思绪便被一道低沉的嗓音牵引了回来。
“怎么了这是?”
宫婢们均不敢抬头,岑令溪虽明知声音的主人是谁,还是循声望去。
闻澈仍是昨日的那身玄色襕衫,腰间束着玉革带。
按大昭礼,玉革带只有天子和太子可佩,寻常亲王和公卿大臣只可用金革带,如今天子却将这金革带赏赐给了闻澈,足以见其地位。
然而只是仅仅看了一眼,岑令溪就迅速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不等闻澈说话,已经从床榻上站起身来了。
岑令溪走到为首的那个宫婢身前,朝她吩咐:“梳洗吧。”
闻澈就将衣袍一撩,坐在了屏风外的凳子上。
岑令溪则在宫婢的服侍下更衣挽发,她不敢回头去看,但总觉得闻澈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落着。
宫婢们因着闻澈在场,也不敢多说半个字,甚至连呼吸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还请岑娘子挑选发簪。”为她挽发的宫婢说完朝后退了半步,便有另一宫婢端着盛满簪钗的托盘在她面前。
她只想赶紧结束,然后回家,好短暂地逃离闻澈,于是随手拣了一朵青绿色的珠花,“就这朵吧。”
宫婢刚要拿起那朵珠花,闻澈却站起身来往这边踱来,抬手挡掉了宫婢的动作:“这朵不好看。”
那宫婢“唰”的一下便跪在了地上,连声说着:“太傅恕罪。”
闻澈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
原先在殿中侍奉的那些宫婢瞬间如蒙大赦一般鱼贯而出,殿中一时又只剩下岑令溪和闻澈两人。
闻澈的手放在她的肩头,俯身看着镜中的岑令溪,呼吸缭绕在耳畔:“你今日穿了件杨妃色的衣衫,别那朵青绿色的珠花,我不喜欢。”
今日的所有服饰首饰都应当是闻澈的意思,但那个托盘里根本就没有同色系的首饰,非青即蓝,当她看到那个托盘时,就知道闻澈此举,不过是故意为之。
她尚未出阁那会儿,最喜欢穿粉色的裙衫,如若她记得不错,她第一次在大兴善寺和那次在街头买闻澈的画时,穿的都是同一件妃色的裙衫。
但这却让岑令溪更不明白闻澈的用意了,他不是要报复自己么?为何还要将自己打扮成昔年的模样?
“我送你的那支珍珠发簪呢?”
岑令溪匀出一息,道:“上面沾了血,妾收起来了。”
但闻澈就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继续道:“戴上。”
岑令溪还欲解释,“可是……”
但当她感觉到闻澈握在她肩头的手渐渐收紧时,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好乖顺地将那根珍珠发簪从怀里取出来。
岑令溪本想自己别上,但闻澈才瞧见那根发簪,便先她一步拿走了。
闻澈先是轻轻摩挲了会儿上面的珍珠珠花,又与镜子里的她平视,轻轻为她别进宫婢挽好的发髻里。
珍珠珠花上沾上的那一点血在白色的衬托下,尤其明显,岑令溪想到昨夜的事情,也不知季钰的案子查得怎样了,有些犹豫着开口道:“珍珠上有血,妾怕被人看见。”
闻澈的指尖却掠过她的下颔,“无妨,没有人敢看你。”
说着随手拿起妆奁里放着的眉笔,扣住她的头,为她一下一下地描着眉。
岑令溪没想到的是,闻澈的手很稳,就好像为女子描眉这个动作,他已经私下练习了千百遍一样,竟然画的比她自己画还像几分模样。
此时微亮的光影隔着半开着的窗牖落在岑令溪的侧脸上,铜镜也折射出一道柔和的光来,就映照在两人的身上,若不仔细看两人的神色,只怕真要以为他们是一对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
他描眉的时候,视线稍稍下垂,便落在了岑令溪露在空气中脖颈上,再往下,便是盈盈一握的腰肢,如此旖旎的氛围,怎能不惹人遐思?
闻澈描眉的时间仿佛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直到眉笔“哒”的一声落在桌子上,岑令溪才稍稍回过神来。
“走吧,江夫人,送你回去。”
闻澈的声音很近,近到仿佛可以在她耳边落下一吻来。
岑令溪心头一颤,分明是闻澈吩咐身边的人不许唤她“江夫人”,可他偏偏在这种时候,又故意压着声音这样叫,就好像是在故意提醒她一般。
见她坐着没有挪动,闻澈便将握着她肩头的手顺着她的脊背下移,一直到了她的腰上。
岑令溪终于回过神来,甚至不消闻澈提醒第二次,她已经主动站了起来。
闻澈却并没有松开她腰间的手,反而是顺着动作,将她整个人都揽入怀中,对此,她也不敢有半分的反抗。
她那会儿尚且在心中疑惑,闻澈说的无人敢看她是因为什么,等出了门,看到门前的阵仗,才知晓,闻澈是要用自己的仪仗送自己回去。
岑令溪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不禁转过头来看着闻澈,斟酌了下措辞,才和闻澈道:“这不好吧。”
闻澈低头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唇,又刻意将声音放高,想让周遭所有的人都听见:“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岑令溪瞳孔一阵,闻澈的仪仗是天子所赐,旁人求而不得的,满朝闻澈是独一份,旁人求之不得的东西,更何况,她又不是闻澈明媒正娶的夫人,而是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闻澈将这幅仪仗用在她身上,那是真得在抬举她。
更何况,如今是在宫中,闻澈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如果她敢说半个不字,那就真的是在藐视皇恩,这对于他们岑家,是担不起的罪名。
她只好咬了咬唇,说:“谢太傅。”
闻澈的脚步顿在原地,只是看着她,问出一句:“又忘了?”
“是,闻郎。”
说这句的时候,岑令溪没敢抬头。
闻澈将她揽得更紧:“这才乖。”
但却是咬着耳朵说的,旁人哪里听得清楚半分。
上轿辇的时候,是闻澈亲自扶她上去的,等她坐稳了,闻澈才坐在她身侧,吩咐起轿。
她与闻澈,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浩浩荡荡地用着当朝太傅的仪仗出了宫。
但去的地方却不是岑宅的路。
岑令溪有些紧张,却也不敢问一个字,她能注意到往来街上百姓注视的目光。
当然,于人群之中,她发现了方鸣野的身影,顿时陷入了焦急。
而闻澈的目光几乎无时不刻不在她身上停留着,自然也发现了她的神色。
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和方鸣野对视上了。
他手臂用力,将岑令溪王自己跟前捞了捞,在她的耳侧落下一吻来。
惹得众人惊呼讨论。
岑令溪只觉得自己羞愧地脸都要被扔到地下去了,偏偏闻澈并不安分。
她在轿子上如坐针毡,绕了好几条街后,轿辇最终在一处院落前停下。
上面的匾额上是两个流光溢彩的大字——雀园。
闻澈挽起她的手,牵着她下了轿子,“走吧,小雀。”
第14章 圈养
岑令溪清楚地知晓这不是闻澈自己地府邸,因为那处宅邸她先前去过,上面挂着的是御赐的匾额。
但这处宅子的“雀园”两个字,她看着甚是眼熟,那很明显,是闻澈的笔迹,比起六七年前初入庙堂时的竹兰劲瘦,笔锋中又多添了些锋芒,偏偏是这些锋芒,叫寻常人连靠近的胆量也没有。
这就是闻澈口中精心为她准备的金丝笼。
但闻澈将她带回来后,并未在雀园中多留,只是吩咐下人准备了早膳,同她一起用了早膳后,方换了衣裳离开。
晌午的时候,连朝将青梧送了过来,说是闻澈吩咐的。
岑令溪应了下来。
她以为闻澈将她带回来是要不计手段的折磨她、报复她,但实则并没有,闻澈只是每天傍晚回来同她用晚膳,雀园里的厨司平素做的膳食也都是她最喜欢的,有时候不回来同她一起用晚膳,也会让连朝回来和她说一声。这种时候,闻澈归家也往往在深夜,即使已经沐浴过了,还是能辨得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闻澈往往是从背后揽着她,将下颔抵在她的脖颈处,轻轻蹭两下,嗓音微哑:“别动,让我抱会儿。”
这样的日子总是容易叫人生出错觉来的,除了始终没有肌肤之亲,仿佛她真得是嫁给了闻澈一样,但阖宅上下,除了青梧,她又谁都不认识,那些下人也不敢多和她说话,无论她问什么,她们的回答都是:“这是太傅的意思,奴婢们也不甚清楚。”
每每她想要出门的时候,总是有闻澈留在宅中的暗卫将她拦在门口,不让她出去。
闻澈是真得将她圈养在了笼子里。
岑令溪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想要出去,和闻澈闹绝对不是上策,只好慢慢迂回着和他提。
于如今的闻澈而言,金银珠玉他是最不缺的,与他而言,也是最没有意义的,若说其他珍玩,她如今也出不去,她思前想后,挑了个闻澈早上走时瞧着心情还不错的日子,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但到真正做菜的时候,岑令溪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清楚闻澈的喜好,遂按着当年闻澈还在父亲手底下做事的时候,自己去给父亲送膳时也捎给闻澈的那些菜式做,好多年不做,竟然还记得。
她从晌午忙到快日落,总算是将菜都做齐了,往往闻澈也是这个时候归家。
但今日似乎有些不同,闻澈没有在日落前回来,也没有差连朝回来和她说。
她坐在屋子里,一时心头泛起一丝不安来。
正月的天气,即使屋中烧了暖炉,但菜还是凉得很快,正当岑令溪欲叫下人把菜都撤下去的时候,有丫鬟来通报:“太傅回来了。”
话音刚落,她便听到了闻澈的脚步声。
9/53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