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老子帮你瞒着朝廷,顾你老友性命。”贺辛止仅勾了勾指节,机灵的卷毛便领人将黄金“据为己有”——抢都抢了,不怕抢个干净,还将车马尽数“没收”。
“呜哇哇……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呀……”冯员外捶胸顿足。
“帮咱们龙虎堂做一件事,留你一匹快马给他报信如何?这件事对你而言,易如反掌。”
冯员外狐惑地抬起了头。
“你的天祥老弟最近怀疑儿子不是他的亲儿子,烦心得很,你有空多带他出去转转散散心,或许——”想起季菱荇之死,明灯已灭,他目中不觉现了恨意,“喝个花酒什么的。”
“就这样?”冯员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一口答应。
“对,就这样。”
“那,那行吧……”
贺辛止对他的“听话”表示满意,露出了赞许之色,只可惜在面具底下,无人能看见。
云天祥啊云天祥,还是你这“兄弟”识时务。
“咱们走!”贺辛止一声令下,龙虎堂全员撤退。
他走在前列,带着百“鬼”夜行,孤高背影,步履坚定,如她曾想象那般行在花间,一往无前。
这就是她房中的挂画。
义士手执长剑,不改初心。
池妧心潮澎湃,不怕丢什么脸面,上前就挽住了他的手臂,来个“狐假虎威”。
贺辛止以为她怕了后头无光,心生畏惧,不觉将她的手握紧。
这一回,龙虎堂得胜而返,满载而归,不费吹灰之力。
既抢了马车,贺辛止夫妇便登上马车歇息,把辛劳都留给了卷毛。
“真痛快!痛快!抢了那么多黄金。”池妧登上车便箕踞而坐,一点儿也不“讲究”。
她摘下了戴不惯的面具,像个财迷似的笑盈盈。
“看来,夫人很喜欢这个行当。”他宠溺地凝望着她真实而恣意的笑容,如有花开在心上,四时不败。
这才是鲜活的她。
她是山间的鸟,水中的船,天边的云,属于一片自由广阔的天地。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清醒,也从未像此刻一样庆幸,将她带离了俗世的樊笼。
“哈!要不是你,我还发现不了他把黄金藏在山石里呢!以后呀,还请大当家多多指教。”她抱拳行礼,灵动俏皮,抖落一身“江湖气”,“那么多黄金,大当家打算怎么花?”
“夫人有何建议?”他低笑着询问。
“派给乞丐?”马车颠簸,她几乎撞在他身上,他不避也不躲,若有深意地摇了摇头,似乎已有决断。
他悠闲地摘下面具,又露出那一张舒朗俊逸,潇洒不羁的脸来。
池妧是怎样都看不腻。
“棉城西郊,有一群流民,是去年旻江发大水逃过来,朝廷至今尚无安置——”
“我知道了,你想救济他们!”池妧激动得抢了话头。
贺辛止失笑,笑这丫头毛毛躁躁,言行无状,将来还要担起“堂主夫人”之责,真是“任重道远”。“是啊,那群人生计艰难,食不果腹,十分可怜。”
“好,就这么办。”能与心爱之人“日行一善”,池妧倍感幸福,“对了,你是怎么知道山石里有黄金的?这事跟嫂子的爹又有什么关系?还有还有,为什么让这厮带他去喝花酒?”
贺辛止没“嫌弃”夫人聒噪,捋顺了给她解释:“云天祥与官家合作开采丹砂,发现有共生金矿,想要瞒下私吞。冯员外身为虞部员外郎,也是他的至交好友,因私因利都会将黄金给他运回桦城。咱们这一抢,他们只能吃‘哑巴亏’,屁都不敢放。”
池妧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说“老子帮你瞒着朝廷,顾你老友性命”。丢金事小,若此事让官家知晓,丢的可是云家老小的命。
可惜可惜。
冯员外只知他“贪财”,不知他“重义”,才会被他吓唬到。
金矿一事,事涉云家,牵连季红英。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云家小姐“涉险”。
“至于喝花酒,纯属私怨,云天祥害死红英母亲,老子绝不让他夫妻和睦。”
“够毒的……”池妧这话让贺辛止微微吃惊,抬眸看她,发现她正以一种欣赏的目光盯着自己,“可是我喜欢。”
她倾慕他,崇敬他,从不因为他是“完人”,他有他的爱憎分明,有他的睚眦必报,有他的大爱无疆……唯他不与世俗同流,自浊自清,以碌碌之身,事凄苦苍生,度百年红尘。
老子曾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他便是她心中的得道之人。
大道不孤,乐善有恒。
她永远不会放下他一个人,如同他永远不会停止怜悯众生。
贺辛止从她眸中拾得爱慕之情,追随之意,心中释然,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
感谢天地,为他送来同道之人。
“小妧,给我生个孩子吧。”他突然感慨。
“什,什么,生孩子?”池妧脸上一阵滚烫,羞得破口大骂,“你还要不要脸,这是在马车里,你是一堂之主,怎么能,你怎么能……”
她还以为要在这里生孩子呢!
贺辛止忍着笑没解释,将半张脸揉在她芬芳柔软的长发之间,眼神温柔如水,仿佛能浸润万物。
这一腔热血,该有人承继了。
静谧夜半,生民安寝。郊外的车队如鬼魅般四散于天地之间,唯剩马车在山外独行。
月华沧清,空中映柳,湖中点银,不知世事更易。
池妧安心地靠在贺辛止怀中,贪恋他胸前那一点温度。
他日海晏河清,民康物阜,世上不会留他夫妇姓名。
心之所愿,不过为世间蝼蚁,略尽绵力。
第51章 番外一 有弟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十三年后。
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花了半个月时间艰难地登上了山顶,面前仍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心中确有那么一丁点绝望。他大汗淋漓, 喘声如牛, 累得几乎直不起腰。
芦荻山庄的绫罗院作为“池家密库”, 并非浪得虚名——他渡了河,攀了山, 只找到这一片竹林,传闻竹林内还有十几堵高墙, 墙内还有岔路……
一念及此,他就很泄气。
但凡这一路上看见半个人影, 他也不至于这么沮丧。
少年在竹林前跽坐, 双膝紧并, 容仪端方, 从举止能看出他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人,甚至发现枯叶沾衣,他亦仔细掸开。
少年从怀中掏出自带的干粮, 埋首吃了几口,忽而听见窸窣之声, 猛一抬头,只见一名壮汉挑着担子从林中现身。
“这位大哥!”少年喜出望外,立即收了干粮, 拈着袖沿抹过唇角, 上前向壮汉作揖, “在下贺劳止,求见你们大当家。”
“什么大当家……没有没有!”壮汉嫌恶地扬了扬手,似乎认为此人在说胡话, 重新挑起担子前行。
“诶,大哥,您别走啊,我是你们大当家的亲弟弟!”贺劳止想拉住他的担子,却始终够不着——非他长得不高,实在是他没有这些习武之人的身法灵活。
“胡说八道什么,老子还是你亲爷爷呢!”壮汉啐了一口,径直往山下行。
“大哥,麻烦您通传一声,就说劳劳有急事找他。”贺劳止在那壮汉身后,四目未见,仍恭敬行礼。
壮汉一听“劳劳”二字,顿时驻足回首。
这名字……
早些年,确实听堂主和堂主夫人提起过这名字……
细看少年眉宇干净,面相贵气,一双眼睛透着聪颖与清澈,且身挂金腰白缎,高挑端正,确有几分堂主当年的风姿。
他疑心少年所言非虚,亦不敢承认龙虎堂就在绫罗院中,于是打了个马虎眼。“不知道你找的谁,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见管家,你自个儿打听清楚。”
“多谢大哥!”贺劳止刚要弯腰致谢,被壮汉打住了。
“你先别高兴,绫罗院是池家重地,不是你想进就进的。”壮汉搁下担子不管,递来一条黑布带,“蒙上眼再跟我走。”
“好。”贺劳止很守规矩,没耍滑头,把眼睛蒙个扎实,跟随壮汉入内。
贺劳止被带到绫罗院深处,解开黑布带,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小屋内。屋内陈设温馨,有椴木案台,酱色书架,银盏灯台,通花帐幔,一尘不染。
原来,二哥这些年就生活在这里。
打记事开始,他已经知道龙虎堂之事,虽然二哥很少回家,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
贾无相殚心竭虑为贺家,他也知晓是谁的手笔。
正在贺劳止喝茶等候之际,有一堆小脑瓜从屋侧探出来,他们从高到低排列着,无论男女,皆眉清目秀,面相贵气,自带龙凤之姿。
这群孩子,细数竟有六个之多!
为首的女孩子大约十二三岁,红绳丱发,发上挂着细圆木珠,身穿素色布衣,打扮平凡,却掩不住底子里的脱俗清丽。
她一双灵动的眼睛如珠转了转,突然想到了什么。“那是三叔!咱亲三叔!”
“三叔——”六个孩子就这样欢天喜地冲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屋侧有埋伏。
贺劳止突然看见一群人围上来,吓得差点儿往桌底钻,看清是孩子以后,才“转忧为喜”。
原来是自家孩子。
嫂嫂池妧三胎六宝,胎胎双生,孩子们两两共用“一张脸”,倒也很好辨认。
“吉祥,如意!岁岁,平安!你们是……招财,进宝!”贺劳止一下子把孩子认全了,特别有成就感。
“三叔,你怎么来了?”
“你是来找爹爹的吗?”
“三叔陪我们玩……”
“三叔……”
六个孩子尽得池妧“真传”,是一点儿也没跟贺劳止“见外”,不是揪起他的头发,就是扯了他的衣衫。
三岁的双生子贺招财与贺进宝还在他身上爬来爬去,跟猴儿似的,半点规矩没有,倒显得活泼可爱。
“咳!”冷不防有一声咳嗽从屋外传来,带点威势,又带点宠溺。
孩子们猜到是谁,一下子“作鸟兽散”。
“吉祥如意,你们姐妹俩管不好弟弟妹妹,就去芦荻山庄跟表兄学习学习。”人未及至,训斥已达。
“才不要!”姐姐贺吉祥是个管事的,替了孪生妹妹的嘴,将最调皮的贺招财抱了起来,探头探脑地张望。
舅舅那一家子,没事还是别来往的好。
此时,一个穿着玄色紧身长衫的高挑男子进门,脱尘骨相,俊美无俦,一张成熟的脸越发高贵而稳重。
明眸如星,不见当时少年,却处处有少年意气。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龙虎堂堂主贺辛止。
“抱歉啊,你嫂嫂不像话,教出来的孩子也不像话。”贺辛止朝弟弟温和一笑,言谈间没有了年少时与天地针锋相对的傲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眷恋家的温柔。
“二哥!”兄弟俩不见有年余,贺劳止难抑激动,一下子迎了上前。
“自家人,别客气,坐。”贺辛止将他按落在长椅上,给他满上清茶,“你可是稀客呀,说吧,是你闯了祸,还是贾无相那厮?”
“都不是……”贺劳止收了眸中相见的喜色,握紧茶杯,几欲言止,“我来这儿是为了……凌姨娘。”
贺辛止眸色一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片刻寂静的思量,隐含了一种自罪之意。“她怎么了?”
“凌姨娘久病不愈,呕吐不止,大夫们束手无策,他们说,除非找到当年城东的张大夫,否则姨娘她……二哥,您人脉广,能不能帮忙找找?”
“我知道他住在女婿李夔家中,但他毕竟年事已高,退隐多年,不知道还愿不愿意帮这个忙。”贺辛止嘴上体谅张大夫,心却偏得很,“我修书一封,你带去槿城李家给他。最终能不能请来,得看你的本事。”贺辛止差人送来笔墨,亲自把“罪己诏”写上。
年轻时,他们夫妇那般“折磨”张大夫,如不“字字乞恕”,人家未必肯帮贺家的忙。
“那敢情好。”这一趟来对了,他就知道二哥有法子!“二哥与张大夫相熟?”
“不算不算。”贺辛止摆摆手,笑得可欢了,“倒是你嫂嫂,以前找他多半不是看病。”
找大夫……不是看病?那应该……交情颇深。
贺劳止误以为两家关系不错,对请张大夫“出山”更有信心。
“对了,我嫂嫂呢?”每回贺家相见,嫂嫂都劳劳前劳劳后的——尽管他们回家的次数少得“可怜”。
嫂嫂与二哥情比金坚,父亲不愿断了芦荻山庄这条“金线”,才默许这个“冒牌货”以贺家人的身份进门。
此事,贺家上下无人不知。
然而,谁才是真正的二哥,只有贺劳止心如明镜。
“她呀,去后山采蘑菇了,比孩子都难管!”贺辛止的“抱怨”刚落下,屋侧便响起了一阵阵童稚的笑声。
贺劳止瞥过一侧,那六颗小脑袋还在呢!
这种神仙眷侣般的逍遥生活自是让人艳羡,可世上又有几人会做这样的选择?尘世间附膻逐腥者,三妻四妾者,多如毫毛,唯不见这种抛却荣华,自甘清贫,一生苦守一人的“傻子”。
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和决心,他们过不上这种恣意的日子。
嫂嫂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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