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屈慈提着鸟笼暂时离开,给她们两人留出了说话的空间。
崔迎之和江融坐在庭院内的石桌边,一时静默无言。
她跟江融其实算不上熟悉,若说是友人更是勉强,崔迎之也不知道屈慈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干什么。她来崔府一趟又不是来见江融的。她们俩在一块儿除了给崔路哭坟压根就没什么好聊,哪儿会谈及什么不方便屈慈听见的事情。
沉寂之间,江融率先打破了这僵持的氛围。她清了清嗓子,反复打量了她几眼,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道:“你没事就好。”
听上去应该是在表达关切。
对方既然先开了口,总不能让场子就这么冷下来。崔迎之犹豫了一下,客气地回:“谢谢关心?不过我们本来也不怎么熟,我活着还是死了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紧要的吧。”
这话说得像在找事,还不如让场子冷下来。
江融闻言周身的气压都沉下。正要开口解释,崔迎之听见她说:“我答应过崔路会好好照应你,既然答应了自然应当全力兑现。但说实话,崔路已经是个死人了,生前留下的东西又全都在我手里,所以就算我失约也不会有人来找我麻烦。”
“可是在乎你的又不止崔路一个,如果我不拼尽全力去寻你的踪迹,你身边那个人是真的会杀了我。”
话语中的满腹怨念让人不容忽视。
她说的应该是屈慈。
崔迎之有点儿疑惑屈慈到底干了什么叫江融这么忌惮,甚至称得上是恐惧。
江融却显然不想细讲,转过头,视线穿过葳蕤草木,落到立在庭院中的石碑上。
东风拂过,石碑旁的黄浓绿翠随风摇曳,发出簌簌声响。
就这么望了一会儿,她突然道:“这地方是他自己挑的。真让人搞不明白这儿到底哪里好了,原本这里既没有花也没有草,光秃秃一片,瞧着实在怪凄凉的。他非要埋在这儿,我就自作主张在四周栽了一圈花草,他就算有意见反正我也听不到,左右我瞧着能舒心一点儿。”
崔迎之顺着江融的视线,目光同样落到了那块碑上。
为什么要选在这里。
崔迎之其实也不是很能理解。
这里是囚困了崔路大半个少年时期的地方,承载着少年时所有的欢喜苦痛。
可这里容纳的苦痛太多,欢喜太少,绝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好地方。
总不能连死后,他还执着于停留在这个并不如何美好的牢笼里,追忆那透过间隙传递而来的片缕光亮吧?那也太可怜了。
崔迎之垂下眼睫,指节微微曲起,不愿继续深想下去。她迫切地想要避开这个话题,绞尽脑汁,终于挖出了尘封已久的疑虑,出声问她:“在下洛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陈府?还是以那样的身份。除了盯住我之外,下洛还有什么其他可图谋的?”
江融给自己倒了碗茶,将茶碗递到嘴边:“确认你的近况是崔路派给我和荣冠玉的差事,但是混进陈府完全是我自身的考量。”
茶盏轻晃,橙黄茶汤映出江融没什么表情的面孔。
“不管他当初出于什么理由才救下我,崔路都对我有救命之恩,给了我栖身之地,就算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求,我也总得回报点儿什么。那些年我四处打探,得知了陈府库房有一味药,几乎不于门市流通,极为罕见,那味药或许能够治他的腿。”
“刚好原本的陈夫人并不情愿远嫁下洛和那么个纨绔子弟过日子,我便顺理成章替她伪造了身份逃跑,而我则顶替了她的位置。”
崔迎之有点儿不能理解:“如果只是为了这味药,没必要这么迂回还把自个儿搭上吧。”不论是偷是抢,方法多的是,江融显然不是那种会在意手段低劣与否的人。
“是。若论常理,的确如此。”江融手肘倚着桌面,以手扶额,脊背稍稍弯曲,换了个放松的姿势,“但是我那个时候脑子不正常。”
话语中虽有些别扭,但又像是已然看开,能够轻易将这段不怎么光鲜的过去摊到明面上,当作谈资与人说笑。
于她而言,当事者已然乘风而去,也再没有什么需要避讳与顾忌的了。
“我跟崔路表明心意,被拒绝了,然后大吵了一架。我自作多情想着他可能并不是不在乎,就想激一下他,结果这个混账玩意儿真就没什么反应。”江融说到这里,低骂了一句,听上去有几分咬牙切齿。
缓了片刻,她继续说:“而且,我盯上陈府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那个时候陈员外命不久矣,陈老夫人又早亡,陈家就剩个没用的败家子,把他们家库房搬空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崔迎之听着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理由,觉得江融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缺钱?”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好运的,崔迎之。”江融定定望向她,仿佛是宁谧的海,平静面容之下隐着巨涛。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会为金银俗物烦恼。家中出事后余下我一介孤女,我没有什么本事,也找不到可以谋生的活计。我流离失所,与野狗争食,与乞丐撕扯,去偷,去抢,寒冬腊月险些冻死街头,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尊严与骨气真的是连梦里也不配出现的东西。”
“少时我无需为钱财烦恼,而如今我吃够苦头了,我明白金银俗物有多重要。它们或许买不来一切,但想要活得像一个人,这是必不可缺的。”
崔迎之不躲不避,直直迎着她冷静锐利的坚定目光,有些出神。
不是谁都像她一样好运的。
崔路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诚然,能够遇见沈三秋是她的幸运。
可纵观她这前半生,这份自苦痛之源生长出的好运,究竟又算的了什么呢?
世上的苦命人实在太多了,为了求得一丝宽慰而撕裂伤口去比较,无异于舍本逐末。
崔迎之长叹一声,没有再说点儿什么。她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却又被叫住。
“还有一件事。”
……
崔迎之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没有进屋,只是顺道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晃了会儿,幼时还觉得尺寸不合的秋千此时正好容纳她一人坐下。
屈慈听见声响,却久不见人进屋,于是推门而出,便瞧见她无所事事地望着天,神情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走近几步,没掩盖动静,引得崔迎之目光落在他身上。
“怎么不进去。”
崔迎之随口应了一句,有其他话想说,但又觉得一直抬着头说话太废脖子,于是她扯了扯走到自己身旁的屈慈的衣角。屈慈立马理解了她的意思,顺从地在旁边蹲下,抬首望她。
她这才取出搁在一旁的木匣子,放到腿上,问屈慈:“你对江融做什么了。她好害怕你。”
屈慈眨了眨眼,作出一副思考状,面不改色道:“之前屈家倒台,愿意走的人都走了,剩下了十几号人无处可去,总不能继续做这些勾当。我就把他们打包送去镖局了。”
“还记得我们从下洛离开的时候遇见的风来镖局那一伙人吗?江融牵线搭桥办的这件事。”
“我平素几乎不与她联络。唯一的交集就是交换关于你的踪迹的线索,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干系。我也不是很清楚她为什么害怕我。”
屈慈最后得出结论:“可能是因为她胆子小吧。”
崔迎之用一种“你好自为之”的眼神看他,并没有戳破这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说辞,也不打算追究。她打开木匣,露出匣内断成两截的漆黑长刃。
是沈三秋的断剑。
“胆子小的江融不敢把东西送回到你手上,就直接还给我了,并托我转述,说她真的已经尽力了。”崔迎之挑眉,用一种打趣的口吻,说:“所以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我师傅的剑为什么会在这个跟你没什么联系的人的手里?”
屈慈把她膝上的木匣子安置到一旁,伏上崔迎之的膝头,将其取而代之:“因为我跟你分开太久了,看什么一分为二的东西都不顺眼,所以想把它修好。”
崔迎之一边听着他解释,一边下意识把玩屈慈盖满自己膝头的墨发。
光滑的手感,像绸缎,发丝穿插着滑过指缝,留下微凉的余韵。
“这是你师傅的东西,我不敢乱来,找了很多铁匠,但是所有人都说没见过类似质地的剑身,没有人敢拍胸脯保证能妥善修好。”
“前阵子有传闻说曲城附近有能人,我便送过来了。能人还没找到,中途又听闻了你在北地的消息,我急着赶过去,只好把东西留下了让人继续找。”
玩弄发丝的手被另一只手扣住了,指节穿过指缝,十指紧扣,截然不同的两只手与墨发一道死死纠缠在一起。
崔迎之挣不开,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屈慈的发顶,笑他:“那你上街岂不是都见不得人家两口子并肩一块儿走,得要把人拆开才顺心。”
“我哪儿来的心思关心街上谁和谁走在一块儿,光顾着想你了。”屈慈蹭了蹭崔迎之的小腹,语调漫不经心。
崔迎之突然想起来重逢那一日,在细雨迷蒙的街道上,行人如梭间窥见的那只提着鸟笼的手。
她真诚地建议屈慈:“其实多看两眼也行。”
“在客栈重新遇见之前,其实我在街上遇见过你。毕竟煤球真的很显眼。”只是那个时候人太多,她没有看清屈慈的脸。就算看清了,她那个时候也记不得屈慈。
但是屈慈肯定能认出她。
尽管兜兜转转他们还是重逢了。
但是哪怕只是提前半刻钟呢。
崔迎之想。
哪怕只是提前半刻钟也好,因为没有重遇的每一个瞬息,屈慈好像都倍受折磨。
她一点儿也不想屈慈受折磨。
屈慈枕在崔迎之膝头,与垂首看他的崔迎之目光相接,橙红的天色与漂泊的云映在他的瞳孔里,皆为崔迎之作配。
他说:
“没有必要。”
“因为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第52章 宁作我(五) 走进月色中。
两人并没有停留在崔府太多时日, 这里本也没有再多的人需要去见。
随意定下了离开的时间,趁着天色正好,春光溶溶, 崔迎之与江融作别后, 同屈慈再度启程。
江融站在府前遥望二人远去,身影隐入人烟, 正欲转身, 带着蓑笠的身影如幽魂般无声无息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问:“不把我交出去吗?”
江融白了他一眼,绕开挡路的身影,不紧不慢地向里走去,“荣冠玉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如果你想寻死,就追上去吧。那个女人若是知道你活着, 肯定会成全你的。”
“日后想必也不会再与她碰面了,要去就赶紧,别错过了。”
身影沉默不语,紧跟着江融入内,顺带贴心地合上了门。
……
曲城距下洛足足有十来天的脚程, 一路翻身越岭, 昼夜轮换交替, 动身回下洛的路途终于迎来了尽头。
离开的时候还是秋末冬初,气候转凉, 整个城内都被湿冷气息侵袭,楼门前的两棵树苗也挂着稀疏的细叶,空落落一片,而如今已近春末,万物竞相生长, 凋敝不再,萧索不再,全然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走进阔别已久的小楼,入眼即是熟悉的陈设,不论是几案高柜,还是花瓶墨台,丝毫未变。一切都像是停留在了他们离开下洛之前,维持着崔迎之最后一次迈出小楼的那一刻残留的印象。
不,还是有些细微的不同。
崔迎之发现自己以前最喜欢躺的窗边软榻上,软枕和薄毯被整整齐齐堆放着——崔迎之在的时候,这毯子在白日里总是乱堆着,处在一个随时方便崔迎之盖上的状态。
屈慈看不惯,会在每天晚上崔迎之上楼之后不厌其烦地把毯子叠好,再把软枕放回原本的位置,直到崔迎之隔日又把东西全都弄乱。
角落的高几上置着一个瓷瓶,最初的时候里面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孤零零摆在角落里积灰。崔迎之本来只是顺手摆在那儿懒得去动。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崔迎之注意到里面多出了几只花,随意插在瓷瓶里,有时是明显从卖花匠手中买来的精心修剪过的花枝,有时又像是路边随意采的不起眼小花。这段时间小楼没有住人,瓷瓶里便又重新变得空荡荡。
拂过几案的案台,空置许久的小楼积了一层薄灰,与空置时间并不相合,应当是曾有人收拾清扫过。
崔迎之走到软塌边,把叠得整齐的薄毯弄乱,而后推开榻边的窗牖,隔窗便能直接望见川流不息的街道,时近黄昏,归家的人声脚步声车马声皆踩着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格涌入,让原本冷清沉寂的小楼重又染上了烟火气。
今日两人一刻不停地疾行了几十里路,才堪堪赶在落钥前入了城。山路不平,颠簸得难受,如今好不容易终于能停歇下来松口气,被强压下的堆积的疲意一下子钻涌而出,一整日没怎么好好进食的崔迎之这会儿更是没有一点儿胃口,恨不得直接在榻上躺下睡个天昏地暗。
只是她并没能躺上多久,便被屈慈捞起来,塞进了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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