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几步,就听崔迎之口中呐呐:“这院子……”
屈慈欣然,随口接道:“怎么了。”
崔迎之不被他的突然出现所惊扰,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挪回到面前这一片绿意上,接上话茬:“这院子该除草了,杂草乱长,到了夏日里蚊虫肯定很多,看着怪烦的。说起来我记得这儿以前特别荒来着。”
崔迎之说完,注意到屈慈把他原本那副好像在期待她说点什么似的的好脸色收回去了。
崔迎之:?
屈慈面无表情地端着药,问她:“你知道你以前跟我说过什么吗?”
“你跟我说这块荒地看着怪烦的,等开春雪化了要是还住这儿就种点儿东西。”
“这个。”他分出一只手指了指院内长得形似荒草的植株,“你挑的。”
崔迎之:……
感情刚刚屈慈那副表情是以为她想起来了点儿什么等着她夸他这草种得好呢。
大意了。
崔迎之决定替自己补救一下:“我以前犯什么毛病要往院子里栽草?退一万步来说,你就没有拦我一下吗?”
屈慈很有耐心:“首先,我为它正名一下,这个东西,它其实不是草,而是花,它只是还没长起来。其次,我试图拦过了,但是你听掌柜说这玩意儿长成了以后特别漂亮就非要这个,我拦不住。最后,转移话题的时间到此为止,三娘,该喝药了。”
一直被崔迎之刻意忽视的,冒着苦涩气味的汤药被端到面前。
……
崔迎之认命喝了药,今日逃避喝药小妙招没能成功实施,心情显而易见不是很好,连带看屈慈也觉得不顺眼。
将药渣倒掉,又打了井水洗净,最后擦干。
崔迎之无所事事地看着屈慈行云流水地收拾,坐在一旁时不时给屈慈挑两句刺。
被指挥着洗了三遍碗的屈慈情绪状态异常稳定,甚至主动问崔迎之要不要再洗一遍。
在这种同崔迎之无关的小事上屈慈从来不会逆着她。
叫她总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原本再不爽的情绪都要被消磨没了。
她叹了口气,终于松口肯定了屈慈的劳动成果,回过头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过分,心里升起点愧疚,只好问他:“屈慈,你有没有觉得……”
屈慈放下终于被宣告停止处刑的碗,等她的下文。
崔迎之斟酌了许久措辞,委婉道:“你有点儿太顺着我了。”
与其说是顺着,不如说是当牛做马。
她觉得出去花重金雇人都找不到谁能比屈慈更对她更上心的。
人总是习惯于依赖,贪图享受。
崔迎之有点害怕。
害怕自己真的陷入糖衣陷阱。
感情这种东西总是不一定牢靠的,要是下意识觉得有谁能永远作托底那可真是完蛋了。
“可是你本来就吃软不吃硬。”屈慈思考了一下,“我不顺着你,你就会不高兴。”
“我不想你不高兴。”
崔迎之对自己非常有自知之明:“可是我有的时候就是会胡搅蛮缠,没事找事。”
屈慈说:“习惯了。而且我已经吃过教训了,太放任你的确会让你自作主张,所以我现在决定改变方针,适当采取强硬策略。比如我临时起意,决定明天去曲城一趟,反对无效。”
曲城分明同下洛顺路,不管屈慈提不提及,他们总归会路过,无非就是是否入城的差别。这强硬策略真是怪水的。
崔迎之大概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及曲城。因为白日里遇上了朱九娘,屈慈可能觉得她不太好受,才想让她也去见见其他故人。
可是她压根没觉得有什么事儿。
就算今日没遇上这事儿,就算屈慈不提,她其实也打算去一趟。
她早就该去了。
崔迎之一边想着屈慈的话,目光不由落到屈慈眉眼那道疤上。
难以忽视的疤痕落到这张好皮相上勾勒出独特的一笔,不会叫任何人忽略。崔迎之也的确不是第一次注意到了。
她张了张口,轻声道:“所以这道疤就是你的教训吗?”
她隐约记得,当初在坠崖前,屈慈替她挡了一刀。
这一刀落在了哪里,她当时没来得及确认,现如今倒也不必特地去寻。
之前屈慈没主动提,她也心照不宣地当作没看见,可是现在她想知道。
屈慈看上去很无奈:“这道疤并不是教训,是我的荣幸,但是鉴于这事儿的起因经过结果都不怎么叫人说得出口,显得我怪没用的,所以我平常不是很想提。”
“我的教训是没能把你看住,害你坠崖,从南到北找了一年人才找到。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还是说,”屈慈凑过来,垂首,四目相对,近到能数清对方的每一根细长睫羽,“我没了这副好皮囊,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现在是想借题发挥,让我有点自知之明早点儿收拾东西主动走人。”
崔迎之默了默,坚守岌岌可危的防线,嘴硬道:“虽然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如果是这样呢?”
“哇,好无情。”
没有埋怨的意味,平铺直叙,完全就是在敷衍她。
防线却诡异地不攻自破。
崔迎之自暴自弃地想:
若是连这样的蜜糖陷阱都能顺利脱身。
这还是人吗?
完蛋就完蛋吧。
第49章 宁作我(二) 但是至少,在这个雨夜。……
意识到自己好像彻底完蛋了的崔迎之觉得没法继续这个话题, 没骨气地准备开溜。
她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檐外晨昏交接的天色,神情如常道:“天色好暗,今日赶路好累, 我要去洗漱休息了。”而后回身, 迈步,走得坦然, 平稳, 一点儿或犹豫或慌忙的迹象也无。
心脏跃动的频率却毫不客气地将她出卖,耳边尽是如雷心鼓声,叫人难以忽视。
所幸屈慈不知为什么没有跟上来。
崔迎之松了口气,熟门熟路地推门入内。
说去洗漱也不全然是借口。
紧赶慢赶十来日,也不是每回都能恰好有城镇能落脚,多数时候他们俩都是在荒郊野外凑合一夜, 方圆十里都不一定能见到人,顶多靠着河水擦洗躯干。崔迎之确实有好几日没能舒坦地泡个澡了。
水雾蒸腾弥漫,舒适得想叫人化作一滩溶于其中,脑中纷乱的情绪无一不被安抚下来,繁杂思绪一概被短暂抛之脑后。待水温渐凉, 崔迎之才舍得从浴桶中起身, 擦干, 更换干净里衣。
她将外衫披在肩上,拢了拢衣袖, 从里间走出,余光扫过软榻上随意摆着的行囊,被适意贪欢蚕食的思绪这才如断弦般挣脱束缚,冷风钻过窗隙游走而过,脑海也彻底清明起来。
她好像知道刚刚屈慈什么都没说就放她一马是为什么了。
崔迎之心情沉重地在床榻前来回走了两圈。
这间屋子是她从前住过的, 所以方才她想也没多想就回了此处。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什么差错的话,她从前住这儿的时候,是跟屈慈两个人睡的同一间房同一张榻。
放在从前这没什么,但是现在情况有点儿不一样。她这记忆才恢复了没两日,也不全,故而一直跟屈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连睡客栈都是订的两间房,就算被迫在野外投宿也不过是因为只有一条毯子不够分,只好靠一块儿,肩挨着肩,这完全跟睡一张榻不可同论。
好吧,她承认,她跟屈慈的关系算不上多清白,用“不近不远”来形容可能并不十分恰当。
平心而论,崔迎之并不是排斥自己跟屈慈睡一张榻,也不是对屈慈有什么意见。追根究底,完全是因为他们俩分开太久了,再加之崔迎之记忆并不完整,如果主动越了线,会让她无所适从。
毕竟她本来就是一个别扭的人。
不过关系终归摆在那里,有些事儿若要她主动去做可能有点儿磨人,但若是屈慈主动她也不会拒绝。
崔迎之把披在肩上的外衫套上系好。
可问题来了,现如今这情况,她好像把自己洗干净就差端上桌了。
她扫视四周,思考自己现在离开这间房随便找间屋子睡一晚的可行性。
屈慈人不知去哪儿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屋。其他厢房应当有现成的床铺能睡。她现在要做的是迅速离开现场顺带避开屈慈找间屋子进去躺尸,如果事后屈慈问起来就干脆装聋作哑蒙混过关。
崔迎之迅速理清了思路,一边怀揣着屈慈会自己识趣地找别的屋子睡的侥幸心理,一边抱起自己挂在屏风上的更替衣物,而后迅速移向房门。
正要伸手,房门被不合时宜地推开,月色倾泻而入,携着春日的轻寒。
屈慈站在月光下,神情在月色中明灭,令人瞧不分明。他的外衫松松垮垮披在肩头,里衣也没好好系,领口半敞,肌肤上挂着水痕,似乎也是刚洗漱完。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叫崔迎之怔愣了几息。
趁着这个空档,屈慈入内,顺手还捎上了房门,回身,就见回过神来的崔迎之欲言又止。他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身上裹挟着刚出浴的清冽气息,问:“怎么了?”
崔迎之攥紧怀中抱着衣物,想都没想,回:“我要去洗衣服,让一让,你挡路了。”
话说出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说辞有多烂。
屈慈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用着讶异的口吻,道:“我认识你到现在,从来没见过你自己洗衣服。”语气活像是青天白日见了鬼。
崔迎之甚至感觉自己听出了淡淡的嘲讽,尽管这可能并非屈慈的本意。
她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我突然想自力更生自食其力自强不息一回,不可以吗?”
屈慈仍然不动,也不让路,只是反问:“不是说累了要休息了?衣服我一会儿会去洗,如果你不累的话,我想我们可以聊聊方才还没聊完的话题,比如说……”
“我突然觉得我有点儿困了。”
两权相害取其轻。崔迎之不用想都知道屈慈又要跟她扯什么乱七八糟的让她本来就乱作一团的思绪火上浇油。她果断地打断了屈慈,表情十分木然。
屈慈识趣地住了口,他一手从崔迎之手中接过衣物,一手揽住崔迎之的肩,将她带往床榻前,语调一如既往的柔和,听不出有什么异常:“既然困了,就早点儿睡吧。”
“我去洗衣服。”
说罢,他便当真捎着衣物出了门。
崔迎之想她刚才在这儿矫情地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结果屈慈好像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些,语气理所当然地仿佛在说今天天色不错。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太过分了。
她疲惫地瘫倒在床榻上,脸埋在被褥间,一声长叹淹没于寂静无声里。
待屈慈洗完衣服回来,屋内灯烛已然全部被熄灭,黑黢黢一片,唯有窗外月色漏入,映在地面,洒落一地银川。
崔迎之没能睡着。
这个点儿本也不是她的休憩时间,越想,思绪反倒是愈发清明。好在她的情绪素来都是一阵一阵的,这会儿别扭劲儿消了大半,只是陷入无谓的虚无中,一会儿想她这一年东奔西逃的日子,一会儿又想她从前跟屈慈在一块儿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她觉得人确实是很容易被时间蛊惑的生灵。再往前去,那些一个人经历过的苦难岁月仿佛对她来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如果不去刻意回忆,她很难再与之联想。可她在下洛刚遇上屈慈的日子里,分明还时不时会去追忆,会不自觉地拿屈慈去和她师傅对比。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很少再提及沈三秋了。
这算不算是放下?
崔迎之不知道。
崔迎之翻了个身,睁眼,看见屈慈站在床榻前,看不清面容,像片形单影只的残魂,不知自己的归处与来路,于是只能在执念之地游荡。
目光交接,她纳闷,声音捂在被褥里,显得有些沉闷:“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我在思考……”残魂开口了,低沉清冽的声线在料峭的春日被渡上一层寒,“我该睡哪儿。”
崔迎之:你都站在这儿了还考虑这个问题,不觉得有点儿多此一举吗?而且你竟然是才想到这个问题吗?
崔迎之顺着他的话,没有表态,反问:“你觉着呢。”
屈慈不言,他席地坐下了。
崔迎之:?
沉默良久,他说:“我觉得,我该去隔壁睡,但是我不想去。”
崔迎之支起身子,坐起来,眉头微蹙,隔着满室昏黑与屈慈对望。
换作从前的屈慈,这会儿早就死皮赖脸地上榻又或是使点儿装乖卖惨的小花样叫她松口,总之绝对不会像这样跟个没人要的小白菜似的,坐在这儿问她这样的问题。
她其实早该注意到的。
细细回想,他从重逢到现在,患得患失的症状真的很严重。
严重到崔迎之想找邹济给他开两副药治治的程度。
这么想来,方才屈慈去洗衣服,是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还是说纯粹只是拖延时间顺势而为呢。
赶路的这段日子,在客栈内独处的夜晚里,是不是也像这样坐在床头思考,理智与情感博弈,想来找她又觉得不该来,于是只能一个人焦虑得睡不着呢?
可是露宿荒野那晚,在篝火边,她明明已经同屈慈好好说过了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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