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想一出是一出,说罢便匆匆告别,转身就走,连给崔迎之张口的间隙都没留下。
自门缝钻入的寒风穿堂而过,掠去一地空空。崔迎之默默收回了下意识伸出想要挽留的手,摸了摸鬓发,低声纳闷道:“这孩子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在一旁抱臂旁观的屈慈低笑两声,回她:“你坠崖的时候子珩也在场,他一直耿耿于怀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生了心结,性子变得愈发敏感小心。我同邹老都劝不动,又怕阻拦太过刺激他,只好由着他去了。况且,比起学医他确实更有习武的天分。”
崔迎之听着总感觉这事儿有点儿对不起邹济,就这么把老人家唯一一个徒弟给引上了别路。
仿佛能听见她的心音似的,屈慈摸了摸她的后发,说:“这是子珩考虑过后自己做出的决定,大家早就都接受这件事情了,邹老那边也没什么意见。比起这个,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虽说是要回去,确切的时间却还未定下。
崔迎之感觉自己的发髻都要被揉乱了,二话不说把脑袋上烦人的手扯下来,“我要是说今天就走也行吗?”
语气并不算好,面上郁色却消了不少。
屈慈回首,透过半遮半掩的推窗,窥见那昏黄的天幕。
“可以。眼下城门应当未关。”
……
崔迎之有时候真觉得屈慈有点儿太惯着她了。
毕竟今日就走只是她突发奇想的一个不过脑子的决定。
天色本就已晚,待收拾完行囊擦着关城门的时间点出了城,没行多远,天幕便完全黑了下来,再不适合继续赶路。
崔迎之估摸着他们眼下不过离出发时的城镇只有十来里,她后悔地想:还不如干脆在城中安稳地睡上一晚,待明日一早天光大亮准备充足再出发。反正总比如今这样在荒郊野外凑合舒坦得多。
夜空星子闪烁,地上篝火噼里啪啦地烧灼。
崔迎之抱膝坐在火光边,一边后悔,一边无所事事地手执木棍翻搅着柴堆。屈慈则在一旁煎药。
此番上路,唯有他们二人,子珩被留下收尾处理后续,邹济也以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为由不乐意跟着他们奔波,他们便只捎上了煤球。事发突然,轻装简行,两人连干粮都没多带,行囊中份量最重的莫不过邹济给崔迎之开的那些药方和煎药用的小砂锅。
每日用药的时辰无疑是崔迎之一日之内最难熬的时刻。
按理智来说,这方子对她确实颇有效用,若想恢复记忆着实不可有缺,可按情感来讲,这汤药实在苦得叫人匪夷所思人神共愤。
避之不及才是寻常。
先前有一回实在忍受不了,她便把主意打在了云记大堂角落那盆充当摆设的绿萝头上,想请绿萝替她分担一二。只可惜还未待她将汤药倒进盆中,屈慈便莫名其妙地从不知哪里突然出现阻止她这一逃避行径。
崔迎之有时候觉得她这记忆其实恢不恢复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看着屈慈那张脸,又实在没法把这番话说出口。
曾经她似乎听谁说过。
心疼男人是不幸的开始。
着实是句振聋发聩的警世通言。
正思量着,让崔迎之深恶痛绝的苦汤药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了过来。
崔迎之歪过头,看了眼屈慈,又看了看那棕黑色的汤药,没动。
抗拒之意不言自明。
屈慈很有耐心,端着汤药的手四平八稳,同样不动分毫。
两相僵持。
崔迎之先一步败下阵来,把碗接了过去,没第一时间递到嘴边,只是抬着碗垂着首嘟囔:“这记忆是非要不可吗?”
屈慈却说:“崔迎之,如果你只是失去了和我相关的记忆,那确实无关紧要。因为那不过是你前半生里微不足道的一段插曲,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弥补。”
“可是你前半辈子的人生不只有我,还有你的亲人,你的师傅,你曾经有过交集的每一个人,很多人已经再也见不到了。这个世上会永远记得他们的只有你。倘若你没有失去记忆,你绝不会愿意忘记他们。”
况且很多事情,比起从他口中听说,还是崔迎之自己回想起来比较好。
崔迎之默不作声,抬起碗。
苦涩自舌尖顺着喉管而下,一碗汤药很快见底。
她突然想起来,似乎之前有一回,也是在荒郊野外,屈慈受了伤被迫喝邹济开的苦汤药,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
屈慈那药实在是太苦了。
她现在觉得自己这药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将余下药渣的碗随手置到地上,崔迎之垂着眼,望着眼前跃动的火光,说:“屈慈,我觉得你有点儿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嗯?”
“虽然我现在还是想不起很多事情,”崔迎之扭过头,直直望向屈慈,神色郑重,“但是我觉得,和你有关的事情并不是无关紧要的。那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笔。”
“别那么妄自菲薄,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火光印在崔迎之的瞳孔中,翻涌,跳跃。
屈慈扯了扯嘴角,似乎想一如既往摆出个没事人般的笑面,未果,只好徐徐叹息一声,弯腰凑近,低声说:“虽然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我决定让你报复回来。”
说罢,他抬起崔迎之的下颚。
双唇相贴。
涩意在口中蔓延。
第48章 宁作我(一) 完蛋就完蛋吧。
北地与下洛相隔甚远, 崔迎之同屈慈又并不如何着急赶路,走走停停十来日,也不过堪堪抵达临湘。
临湘一如既往的行商络绎, 商贸繁盛, 与崔迎之残存的记忆中分毫不差。
行至街头,贩声阵阵, 街边茶楼的散客高谈时下新奇趣闻。
如今距离屈家出事已有一年有余, 一切都仿若远去,早已听不到什么相关的传言。
毕竟这世上每日都会发生无数奇闻异事,日新月异,再沉重巨大的顽石投入广阔湖海后荡起的凌波也终会趋于平静。
更何况江湖纷扰于寻常百姓而言便如志怪传奇,本就不值多少份量,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断了话头转瞬便能抛之脑后,远不如“近日米价几何”又或是“隔壁邻里又闹了什么矛盾”来得老生常谈。
崔迎之同屈慈牵着马匹走在街面上,买完补给的干粮后一边朝着出城的方向去,一边顺路在市集闲逛。
上一回走这条路的时候也是只有崔迎之和屈慈两个人。
那个时候临近严冬,草木凋敝, 残叶总是被朔风卷起又打着旋飘落, 而如今却是仲春时节, 万物复苏,嫩芽从石缝里迸发出新的生机。崔迎之记得自己从认识屈慈起到坠崖前就没怎么长时间跟屈慈分开过, 可是如今他们分开的时间已经比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了。
如此想着,心头说不上是怅然,还是其他无法分辨的情绪居多,如积蓄了一片充满罅隙的粘稠的海,看似满盈, 实则却空落落。
放下无可挽回的,珍视当下所拥有的。
崔迎之以为自己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从很早以前开始,如果不强迫自己贯彻这个念头,她就无法坦然存活于世。
街面人头攒动,烟火气鼎盛,张牙舞爪地肆意侵袭每一个过路行者。她不愿意继续沉浸在这繁杂的思绪里,便抬首随意打量周边,试图融入这十丈红尘。
就这么走马观花行过半条街,直待途径某间铺面,余光偶然扫过匾额,崔迎之的目光顿住,脚步也随之停下。
屈慈见此,止步回身,顺着崔迎之的视线追寻叫她停驻的源头。
是间胭脂铺。自门外朝里望去散客不多,很是冷清。
这个位置和装潢倒是有些熟悉。
屈慈回想起了这间胭脂铺的店主与崔迎之之间的恩仇旧事。他不确定崔迎之是否还记得有关朱九娘的事情,还是说崔迎之在此止步纯粹巧合,只是临时起意。
任凭自己一人多想并无多大意义,屈慈语气放缓,试探着开口:“进去逛逛?”
崔迎之不语,望了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面上瞧不出什么异色,只是沉默摇头,牵着拴马的缰绳重又踏上前路。
“没必要。”
没必要进去逛?还是没必要进去见见她?
崔迎之没有再多说任何字句。
屈慈自然不会不识趣,亦步亦趋紧跟其后。
没走两步。
“恩……?”
本不打算见的人却背着箩筐迎面而来,神情讶异,似乎也没想到会在此与故人重逢。
她似乎是想如旧时那般唤一句“恩公”,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及时住了口。
崔迎之恍若无闻,眼神没有分给朱九娘半寸,只是牵着马维持着匀速的步调,沿着既定的路线走到她跟前,而后,步履不停,擦肩而过。
仿佛全然不识的陌生人。
“崔迎之!”
朱九娘气急回身,伸手,想要拽住崔迎之的臂弯将她逼停,却被屈慈眼疾手快地拦下。见拦不下人,她只好厉声大喝崔迎之的名字。
听及自己的名姓,崔迎之才终于肯止步,侧过身,望向朱九娘:“有什么事吗?”神色很淡,语气也没什么起伏,没有半分不耐,更没有其他什么情绪。
“你……”朱九娘蹙着眉,抿唇,打量着时隔一年未见的崔迎之,神色莫名,“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崔迎之不动如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合该是陌生人才对。”
那日离开临湘,朱九娘逼停车马,崔迎之答应去救人的时候的确说过,此事过后,他们二人再无干系,再遇只是生人。
朱九娘没有忘记,可是她未曾料想崔迎之当真会对她是这个态度。
她怎么能对她是这个态度呢?
明明……
她拧紧眉头,咬牙低声道:
“我的孩子因你而死,我如何才能将你当做陌生人!”
屈家当初将朱九娘的孩子绑去为质,才逼得朱九娘来求崔迎之出手,可是据负责收尾的江融的说法,那个孩子最后并没来得及被救下。
崔迎之当时沉浸在失去这世上最后一个血亲的苦痛里,麻烦事缠身,还要担心重伤的屈慈,没隔多久又启程离开了临湘追寻刘向生的踪迹,实在没有心力再来体谅朱九娘。到头来只不过传信于江融托她多多照拂一二。
可她与朱九娘的相识并不缘起于去年昨日,远比这早上许多,恩怨纠葛也如千丝缠绕,难以理清。
崔迎之望着她那欲哭又无泪的倔强眉眼,垂下眼睫,避开那几近要将人灼穿的炽热目光,终归没能继续维持冷淡神色。她叹息一声,掠过屈慈,走到她跟前,对她道:“我师傅已经不在,过往种种我也不想再提及。至于此事,我的确难辞其咎。那便彻底做个了结吧。”
她说着,抽刀而出,将刀柄塞入朱九娘手中,神情肃穆:“我就站在这里,如果你恨我,想要复仇,就挥刀吧。只是我本也不是什么圣人,不可能任凭你杀死,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朱九娘垂首,看着自己握着刀柄的枯手止不住地开始发抖。恨意与惧意顷刻间盈满了肺腑,脑海中似乎有声音在叫嚣,怂恿她举刀劈下。
她强迫自己握紧了刀柄。
抬起手臂。
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寒芒。
刀身抵在崔迎之身前半寸不再向前。
“咣当”一声,刀具落地。
朱九娘失了力气,也好似失了强撑自己这副躯壳到如今的那口气。泪意决堤,她半弯着腰,以手掩面。
好恨。
为什么当初要救她?
害得她没办法去恨。
好恨。
为什么孩子没了会跟她有关?
害得她没办法原谅。
为什么她总是陷入不幸?
为什么人世如此多舛?
为什么这个世上总是善恶不得报,德怨难两清!
好恨。
明明这个人在她大难临头之时为她劈出了一道光。明明因为这个人她才好不容易活下来。
可是为什么。
崔迎之沉默看着,良久,她弯下腰,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刀具。
“对不起。我救不了任何人。”
她将刀收入刀鞘,转身,顶着周遭被这番动静吸引来的好事者们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坦然牵着马离去。
身影消失在了人流中。
也永远消失在了她的世界的尽头。
崔迎之和屈慈回到了城外的别院。
今夜只是暂且在此落脚,他们明日便打算启程,故而并没什么东西需要特别收拾,崔迎之和屈慈又都不是什么讲究人,有张能凑合的床铺就能应付一整夜。
当初在这儿住了不过三两月,阔别许久,院落虽然并没有什么大变化,崔迎之却难免觉得有些许陌生,特别是那个后院。
在她印象里,后院总是被白茫茫的雪所掩盖,而如今铺天盖地的绿意却将雪色取代。
待第三回装作无意间经过后院的时候,崔迎之终于忍不住驻足。
恰逢屈慈端着刚熬完的汤药正准备去找崔迎之,转过墙角,见到的便是神情莫测盯着后院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崔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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