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愣几息,垂下眼睫,避开屈慈的目光,回身把油纸包放在案上, 和那插着白花的瓷瓶摆在一道。
依旧用着不冷不淡的口吻说:“见过了,满意了?可以走了吧?”
“来者是客,又是深夜冒雨赶至,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你也知道是深夜啊。”崔迎之回头睨了他一眼。
她不是多讲究的人,对男女大防看得也并不重,更不在乎所谓清白名声。可是这样三更半夜,一个陌生男人来敲她窗子,她没把人打一顿丢出去,反而和人在这儿站着聊了半晌,已然是给足了脸面用尽了耐心了。
“其实我本来也不想走窗的,但是楼下门锁了。整栋楼只有你这间房的火烛亮着,我知道你没睡。”屈慈避重就轻。
这根本就不是她睡没睡的问题。
崔迎之烦躁地转过身,走近窗前,猛地一把拽住屈慈的领口,将他上半身拉下。突如其来的举动显然出乎屈慈的意料,他一把扶住窗框,稳住身形,仍没有进门,还险些从窗台上摔下。
现有的记忆里,崔迎之没跟人靠得那么近过。
冲动在一瞬间打破了理智的藩篱,此刻显然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再顾忌其他。
她跟屈慈四目相对着,鼻尖仿佛都要抵在一块儿,呼吸交错,近可相闻,周遭却没有半分暧昧的氛围。
被阴云掩盖的漫天星河似乎藏匿在她的眼底,闪着夺目的烁光。
崔迎之用着一如那日荒山相遇时,作壁上观的冷淡语调,仿若他们之间真的只是陌生人,对他说:
“屈郎君。我想我先前是不是没同你说清楚。”
“别缠着我,我现在跟你不熟。”
带刺的话语,轻飘飘的语调。
屈慈看着她吐露冷漠字眼的唇瓣开合。
记忆里温软的唇舌近在眼前,亲昵的抚触,纵情的欢愉仿若发生在昨夜而非不知多少日月之前。
他突然说:“抱歉。”
抱歉?
崔迎之以为屈慈是在为先前的事情道歉,正想说就算道歉也没用。
下一瞬,后颈被掌住,下颚被迫抬起,冰凉的双唇相贴,未合上的眼中,崔迎之看见了情与欲的沟壑。
月光不知何时钻过云隙,越过窗台,洒落在屈慈身上,清泠泠一片,他背着光,仿若月下花影,艳丽,破碎,转瞬即逝。
崔迎之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或许是因为这张惑人心神的脸,又或许是因为她的确对屈慈生不出什么防备的念头。她没有推开,亦没有反抗。
只是张口。
而后,恶狠狠地咬住。
腥甜在口中蔓延,屈慈眉头都没皱一下。
唇齿交缠,争锋相对,持续良久,谁也不肯让步。
崔迎之渐渐有些站不住,她合上眼,濡湿的唇舌交缠,喘不过气,攥紧屈慈衣领的手也愈发用力,下意识地直直拽着屈慈往后倒。
屈慈这会儿也没有多余的手去稳住身形,终是被从窗台拉下。
咚的一声,两个人齐齐摔倒在地。
桌案腾挪,瓷瓶倾倒,火烛也倏然熄灭。
小小的一角被无声的幽暗笼罩。
两人侧身躺在地上,唇舌总算分开,自顾自地喘息,谁也没有先起身的意思。
崔迎之被屈慈护住了头,除了唇舌发麻,没感受到其他的异样。黑暗之中,激烈的交锋还未被平复,余韵仍存,她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屈慈的声线听着也有些不稳,“磕到哪儿了没?”
崔迎之否认。
需要担心的人显然不是她,她听见屈慈不知道哪儿撞到桌案了。只是方才屈慈的领口似乎被她扯松了,她如今垂眼尽是裸露的锁骨,苍白皮肤下的青色经脉,还有若隐若现半遮半露的胸膛。抬眼则是那骨相优越的下颚,完全看不清屈慈的表情。
她问:“你没事吧?”
屈慈完全不跟她客气,碰到竿就往上攀,他顺势抱住她,下颚抵在她的头顶,用着一副能让人完全领悟到他正在忍耐痛楚的口吻道:“头撞到了,疼。”
崔迎之:“哦,活该。”
屈慈假意抱怨:“好冷淡。你方才明明还很热情的。”
崔迎之:……
崔迎之右手握拳给屈慈腹部重重来了一拳:“够热情吗?”
屈慈脑袋被磕得还晕着,腹部又挨了一拳,吃痛似的闷哼一声,可算是消停了。
他缓了缓,问:“你是不是记起来什么了。”
“没有。”崔迎之依旧否认。
只是些许模糊不清的片段罢了。
理智一遍又一遍督促着崔迎之要慎重,不要轻易交付信任。可情感却总是叫嚣着,让崔迎之没法彻底拒绝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她被拽入混乱的深渊。
“我以前,是不是真的挺喜欢你的?”
语调茫然,隐在黑暗中的目光也空寂。
屈慈将她抱得愈发紧。
他低声说:“反正我挺喜欢你的。”
崔迎之不置可否。
夜色愈发浓重,静谧黑暗的角落,两人的身影交叠。
屈慈不起来,被搂着的崔迎之也没法起身。
困意悄然上涌,今日事发突然,千头万绪顷刻间奔涌而来,崔迎之这会儿也没心思去处理。
她静默着躺了会儿,本想推开屈慈,四肢却不听使唤,这个怀抱似乎给了她分外安心的错觉。沉重的眼皮没能撑住多久,不一会儿,呼吸便渐趋平稳,意识也逐渐模糊。
半梦半醒间,她仿佛听见屈慈低不可闻地叹息。
“你是不是对我太放心了一点。”
……
翌日,崔迎之转醒,缓了许久,意识才堪堪回笼。
她想起来自己昨夜好像半梦半醒地被屈慈抱到榻上,而后便彻底睡了过去。
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屋内,桌案被挪回了原先的位置,瓷瓶也被摆回了案上,油纸包里的烧饼估计已经凉透了——崔迎之想她可能辜负了屈慈这个江湖魔头仅剩不多的善心。
窗子被好好地合上,完全看不出有人出入的痕迹。
待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那窗台,崔迎之不可避免地忆起昨夜那个略显出格的吻。
她开始后悔昨天没给屈慈多来几拳了。
可现在后悔于事无补。
崔迎之决定从今天开始避着屈慈走,最起码在她理清楚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之前。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世事多艰,刚梳洗完下楼,堂中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赫然在内。
如今时过晌午,店里没有别的客人。
崔迎之有点儿麻木地看着屈慈点了满桌菜和昨天见过的邹济坐在楼梯口的位置,还把鸟也带来了。
她面无表情地转身想要回楼上去,又意料之内地被叫住。
避不开。
跑了又显得她心虚害怕。
好绝望。
崔迎之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忘掉昨夜发生的事情,硬着头皮下楼。
她走到屈慈桌前,言简意赅:“什么事?”
一副不愿与屈慈多谈的架势。
屈慈说:“我……”
“除了想见我之外还有什么事。”崔迎之瞥他一眼,打断他。
屈慈眨了眨眼,将满腹的话咽回去,只好挑重点说道:“昨天走得太急,原本其实想让邹老给你瞧瞧,看看除了失忆之外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在一旁识趣当透明人只管吃饭的邹济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抬起头来,恍然大悟:“合着你不是来请我吃饭的?”
他就说这小子怎么莫名其妙拉他出门,一大早上又是给这又是给那的许诺了一大堆好东西。
他还以为这小子终于想通了懂得关爱老人了。
到头来还是沾了人姑娘的光。
寒心。
颇为清闲的丽娘原是站在一旁边收拾桌面,边安静听着他们闲谈,此刻却忍不住讶异出声:“这位是邹济前辈?”
崔迎之问:“很有名吗?”
丽娘说:“十多年前在江湖里声名挺广的,医术堪称一绝,但是很久之前就销声匿迹了,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
身处话题中心的邹济欣慰地捋了捋自己的须髯,他这些年被崔迎之和屈慈当庸医当惯了,好不容易终于遇到个识货的,心酸得险些想哭嚎两嗓子。
他撸起袖子,跃跃欲试,对崔迎之道:“行吧。让我看看怎么个事。”
自从失忆之后,崔迎之并不是没有私下寻医问药,可接触到的大多大夫都说不清她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也没解决的法子。
恢复记忆于她而言有利无害,崔迎之理所当然不会拒绝。
随意坐下,袖口撩起,手腕被搭上。
她看见邹济把着脉,脸色愈发深沉,似乎陷入了沉思,口中呐呐:“这脉象……”
她歪了歪头:“怎么?我有喜了?”
突如其来似乎饱含深意的接话话显而易见地震到了邹济和丽娘,唯有已经不是第一次喜当爹的屈慈仍旧维持着镇定。
上一回他被通知自己喜当爹的时候还是崔迎之捡到煤球。
崔迎之打量着他的反应,好奇问他:“你不发表一下感想?”
屈慈平静道:“发表一下给孩子亲爹埋哪儿的感想?”
怎么这就进展到埋人了。
崔迎之:“不能留个活口吗?”
屈慈作出考虑状:“做成人彘确实也不是不行。”
当这种活口还不如埋了呢。
崔迎之一本正经地评价:“好恶毒。”
屈慈面不改色:“多谢夸奖。”
从短暂的混乱中回神,邹济打断两人的危险发言,望向屈慈:“这脉象跟你之前挺像啊。”
第46章 乌夜啼(七) 我们回家。
邹济的话让崔迎之觉得有些莫名, 屈慈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屈纵先前联合崔路在曲城设伏,将他逮住逼问关于一月散的事情时,给他喂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以至于导致那段时间记忆渐消。
如今崔迎之中的药估计是差不多的东西。
想来那时刘向生就已然与屈纵搭上了关系, 只是没有将真相告知于他,反而借他的手来试药。到后来局势无可转圜, 再也遮掩不住的时候, 才终于对屈纵松了口。
当时那药大概还未彻底研制成功,大多数药物又本就对屈慈起不了什么效用,再加之有邹济从旁照应调理,按理来说其实对他并不会产生太多实质性的影响。
只是偏偏那段时间崔迎之不知所踪,他急疯了也顾不得其他,邹济的医嘱总是形同虚设, 以至于有时他明知自己在找的人对自己有多重要,可晃神的时候,甚至可能会连对方的名姓样貌都回忆不起来。
这样日复一日地清晰感受着记忆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简直比挨刀子还磨人。
待挨过记忆最混乱不清的那些日月,残存的药性彻底消磨殆尽, 记忆也恢复如常。
回顾近段时间的所行所为, 他头一回如此清晰地认知到:
真的只能是崔迎之。
人总是在自己失去的时候才领会到失去之物的重要性。
屈慈从前嗤笑这样的说法, 想当然地想:若是在失去时才迟迟反应过来,若不是这人无能, 便是这件事物或许也没多么重要。
他并不是对红尘情事一无所知的少年人,他知道崔迎之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可直到现在,屈慈也没有改变这个看法。
——因为失去崔迎之,本就是对他的无能,他将崔迎之卷入这些纷争的天罚。
他想崔迎之真是把不幸二字贯彻了半生, 少时多艰,好不容易远离纷争安稳度日,却又偏偏倒霉遇见了他。
是因为他,崔迎之才会遭遇这些祸事。
若是没有遇见他,崔迎之或许此刻仍闲散地躺倒在下洛那栋临河的小楼中,每日过着清闲安生的太平日子,或许无趣,但总归不会遭受性命之忧。
每每思及此,铺天盖地的愧疚以及各异情绪交织着将他缠绕,几近窒息。
多讽刺,他曾经那么信誓旦旦地同崔迎之说过他才学不会愧疚。
饱受折磨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翻腾,他用尽一切法子,愈发迫切地想要寻到崔迎之的踪迹。
健康,钱财,浮名,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只是想找回崔迎之。
或许是经久的付出收获了回报,又或许是天公开眼,觉得折磨已然足够。
不知多少次失之交臂过后,她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以记忆尽失的状态。
可崔迎之与他先前的情况相比显然并不完全相同。
屈慈压下杂乱的心绪,试探着问:“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不难解决?”
邹济不敢把话说满:“或许吧。我回头先开点药试试。”
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崔迎之轻叩了两下桌面,打断两人,“脉象很像是什么意思。倒是让我这个苦主也明白明白啊。”
从头开始讲起未免太过冗长,屈慈想了想,言简意赅地解释:“我之前失忆过,跟你中的药估计差不多。”
好直白简洁的说辞。
崔迎之蹙眉,满脸郁闷:“我们在演什么三流话本吗?你失忆完我失忆?下一个该轮到咱家谁了?煤球吗?”
而且他们俩以前的感情经历那么跌宕起伏的吗?没人跟她说过还有这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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